胡善围——暮兰舟
时间:2019-08-23 07:47:08

  太子过早成熟,汉王和两个妹妹三个正值叛逆期的弟弟妹妹抱团取暖,一母同胞的兄弟、兄妹离心,才有今日皇室乱象。
  生在帝王家,都身不由己,谁的日子好过?
  十月怀胎,太子妃到底是母亲,“殿下好歹在皇上皇后身边长到十二岁,瞻基不到两岁被抱去云南,五年才回来,这些年他在东宫就像个客人,处处小心,事事在意,在父皇身边的日子比你我还多,东宫也就是个他睡觉的地方。现在连每天见他一面也不能了。”
  太子妃坐下擦泪,郭良娣劝道:“皇上带着皇长孙亲征,有人想跟着去都去不了呢,这是皇长孙历练的机会。我弟弟郭玹这次也会跟着北上,作为亲卫保护皇长孙。”
  郭良娣的寡母徐夫人这次是下了血本,把一儿一女所有赌注都压在东宫这边了。
  太子妃心下稍慰,虽依依不舍,也无可奈何。
  得知大堂哥要跟着皇帝御驾亲征,朱瞻壑带着一堆东西进宫,送给朱瞻基,有轻便的皮盔甲、火药厂新制的火枪等等。
  “晓得你什么都有,不缺这些,不过这是我的一片心意。”
  朱瞻壑羡慕的看着大堂哥,“我也想跟着皇爷爷出征,但是皇爷爷不肯,说我还小。我那里小了,和你一样高,至少比你重十斤。”
  朱瞻基长在试穿盔甲,里头空空,一副人在盔中晃的感觉,朱瞻壑穿的刚刚好,他穿的反而有些大。
  “皇爷爷亲征,肯定不会只有一次,你耐心等下一次。”朱瞻基照着镜子,说道:“我最近长个,盔甲到了北平应该就合身了。”
  又道:“我这次跟着御驾亲征,路途遥远,肯定赶不上祖母的大祥(去世两周年),到时候你替我给祖母上香。”
  “还有——”
  “停。”朱瞻壑捂着耳朵,“你比我父王母妃还啰嗦,我好容易从家里出来躲清静,你又唠叨上了。”
  朱瞻基只得住嘴。他很小的时候就承担了东宫的责任,成为瘸子太子的左右手,堂弟朱瞻壑头上有强悍的汉王,万事都不用他这个世子操心,汉王只要得空就教训儿子,口头禅是“看看你大堂哥如何如何优秀”。
  朱瞻基优秀得不像是个正常人类,朱瞻壑有时候都替大堂哥累得慌,他才不想成为第二个朱瞻基呢,他只想做他自己。
  朱瞻壑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不服管教,经常顶嘴,把汉王顶的气得说不出话,拿着棍子要打他。
  朱瞻壑当然不会乖乖挨打,跑到宫里去柔仪殿仁孝皇后梓宫那里躲着,他晓得汉王不敢在这里打他。
  朱瞻壑进宫,当然会惊动永乐帝,没等汉王去柔仪殿把朱瞻壑揪出来,永乐帝就半路截胡把汉王叫到书房里一通教训,要他心平气和的教导儿子,不要总是喊打喊杀的。
  抱孙不抱子,永乐帝甚少给儿子们笑脸,但对孙儿们还是很慈祥的。在永乐帝眼里,朱瞻壑不如朱瞻基乖巧,但是朱瞻壑相貌最像自己小时候,他舍不得孙儿挨打。
  打不得,也骂不得,汉王只能和朱瞻壑讲道理,说来说去也就拿几句话排列组合,朱瞻壑听得打瞌睡。
  朱瞻壑经常在朱瞻基面前抱怨,“你为什么总是为难自己?你就不能别那么优秀出众?我爹整天唠叨那句什么‘比你优秀的人还你努力’,你什么都要做到最好,要我们这些当弟弟的怎么活?”
  朱瞻基只是笑笑,“等你到我这个处境就会明白为什么。”
  朱瞻壑并不知道,朱瞻基其实很羡慕他。
  朱瞻壑送了一堆礼物,末了,从压箱底拿出最后一件东西,“这是三保太监下西洋带回来的望远镜……三保太监送给阿雷姐姐,阿雷姐姐托我转送给你。”
  朱瞻基迟疑片刻,接过望远镜,“她最近很忙吗?没空进宫,还要托你捎带东西给我。”
  为什么不亲自来送一送呢?她进宫又方便。
  朱瞻壑没心没肺,没有觉察出心肝九曲十八弯大堂哥的弦外之音,说道:“是啊,她很忙。三保太监航海回来了,带来许多奇珍异宝还有西洋的新鲜玩意儿。为了准备下一次远航,要造船厂造更大的船只,听说新船大道甲板上能够跑马,甚至种植蔬菜,阿雷很有兴趣,装成小太监,整日跟着三保太监到处跑,清点那些外来物品,还有抄录海图等事情,听说你要跟着皇爷爷亲征,就托我捎带这件东西给你。”
  阿雷这种姑娘,是不可能闷在家里绣花写诗的,找点事情做也好。不过,为什么她不告诉我呢?还是从堂弟这里知道她的近况。
  朱瞻基听了,心里有些失落,不好说阿雷,却板着脸教训朱瞻壑,“瞧瞧,阿雷一个姑娘都比你懂事,她为三保太监远航做准备,你整天无所事事到处瞎混。”
  这下把朱瞻壑气坏了,“感情我进宫给你送行又送东西的反而成了坏事,哼,好心当驴肝肺。”
  朱瞻基自知失言,连忙找了个借口,“我只是太为你着急了——我马上要跟皇爷爷北上,以后汉王若要教训你,没有人能拦得住,你要是再这样浪荡下去,不知要挨多少打。”
  这下把朱瞻壑说抑郁了,“你的说对,保护伞没有了,我以后怎么对付我爹呢。”
  朱瞻基遥指柔仪殿仁孝皇后梓宫,“祖母九泉之下会保佑你的。”
  皇帝亲征,太子监国,两桩大事,都充满了仪式感。
  亲征之前,什么天地、宗庙、社稷等等,以及大军所要经过的山川等等要进行繁复的祭祀大典,没有一个来月根本弄不完,永乐帝是个务实的人,他先带着皇长孙走了,一应祭祀都交给监国的太子代祭。
  这可苦了企鹅太子,每一个祭祀活动都要参加,繁复的仪式往往一站就是半天,以师祭为例,除去前面的准备工作,需要太子参加正祭的就有迎神、除献、亚献、终献、饮服、彻豆、送神、望瞭八大步骤。
  这八大步骤里,又细分若干个小步骤,小步骤,又由分为若干个分步骤,每一个分步骤,都有礼官进行了严格的分解动作,每一步都不能错,企鹅太子除了站着,还要根据分解动作做出各种反应。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第二大步骤初献,这其中刚开始的分解动手是洗手。
  仪式化洗手,比洗十次头还累。
  首先,太常寺卿要请代为祭祀的企鹅太子引领到洗手的位置。然后是圭、洗手、擦手、出圭四个分解动作。每个动作都要有太常寺卿奏请一次,企鹅太子就像一个上着发条的机器人,规规矩矩完成动作。
  这只是开始,后面分解动作更复杂。
  一个多月下来,企鹅太子瘦了一圈,但是双脚肿胀得惨不忍睹,尤其是左足,脚骨已经有明显的畸形,大拇指指甲都烂得脱落了。
  太子能够坚持搞完所有的仪式,靠的是可怕的意志力。他穿着xxxxxl号礼服以及尚服局特制的软底鞋,双脚就像踩在刀尖上,简直化身为《海的女儿》里的美人鱼,将鱼尾劈成两半,每走一步,就像踏在刀尖上行走,对权势爱情的向往,让他她忍住了非人的折磨,熬过一天又一天。
  没有敢劝太子歇一歇。
  太子不能歇,一旦歇下,就是弟弟汉王代祭。连仪式都搞不好,谁会相信他有能力监国?
  仪式这种东西,什么都不是,但又什么都是。
  太子熬过来了,代价是一对烂脚——原本完好的右脚也有了病足的趋势,消渴症的病足越发严重了。
  太子如此坚强,就连在一旁看笑话、等太子实在熬不下去,主动退出或者干脆当然晕倒,以备随时顶替太子完成祭祀任务的汉王都暗自佩服不已。
  我错了,太子大哥不总是躺赢,起码在能忍这一条,我远远不如大哥。
  汉王没有等来太子在祭祀上犯错。
  不过,这只是开始,亲征鞑靼起码要打个一年半载,太子有的是机会犯错。
  太子监国,在文华殿正常上朝。永乐帝给太子制定的权限说的很清楚:
  “唯文武除拜、四裔朝贡、边境调发、上请行在,余常务不必启闻。”
  意思是说,除了重要文武大臣的任免、邦交军事等国家大事以外,其余的事情交给你自行处置,不用问我。
  这是太子监国的基本法。
  永乐帝还教导太子治理“常务”的封建主义监国核心价值观:
  “朕命尔监国,凡事务宽大、勿躁急,文武群臣皆朕所命,虽有小过勿需折辱,亦不可偏听以为好恶……敬之慎之!”
  意思是说,凡事都要冷静,这些大臣都是我任命的,一定有我的道理,他们若有小过错,差不多教
  训一下就行了,不能偏听偏信,做任何一个决策之前都要谨慎。
  此外,永乐帝还制定了严格的监国程序,太子每一项举动,都必须在程序上合法:太子绝对禁止私下见官员,所有官员,都至少成双入对和太子议事。
  大朝会之后,太子要召见官员谈事,“须与前项官员一同进出,如有独进独留者”,必须有监察御史、鸿胪寺官、司直郎、清纪郎这四个部门的官员在旁边监督。
  如此严苛的程序,太子一举一动都在御驾亲征的永乐帝监督之下。
  可是若监察御史等微臣包庇太子怎么办?谁来保证这个监督有效呢?
  永乐帝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一个绝对不可能包庇太子的人——汉王。
  太子监国,汉王监督太子,双重监督。汉王拿着放大镜观察太子,简直不要太爽。
 
 
第228章 我只是个打工的
  汉王用放大镜挑太子的毛病,觉得很容易。但是他很快发现,没那么简单。
  前面笔者曾经讲过,当年多疑的高祖皇帝要还是燕王世子的太子处理政务,批阅奏本,来试探朱高炽的野心和能力。
  朱高炽“独取切军民利病”,且“择其有大体可实行者报命”,遇到奏本有文字错误的,忽略不计。抓大放小,既表现了自己的能力,也让高祖皇帝放下对自己戒心。
  太子这个大胖子早就在半空中走过钢丝绳了,有经验,很是谨慎。他晓得帝王最忌讳的就是越权,故这次他监国,涉及军国大事、重要大臣任免以及外交等国家大事都由内阁先筛选出来,加急送到永乐帝手上,等待批复。
  太子严格按照永乐帝划定的权责行事,不越权,不搞事,也不躲事。
  如果说汉王是个苍蝇,那么太子就是无缝的蛋。
  汉王苍蝇搓手,饥肠辘辘,围着太子这颗圆滚滚的蛋飞了好久,无从下嘴。
  怎么办?
  瞌睡遇到枕头,留守京城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一直寻找时机,给急的苍蝇搓手的汉王递了一个枕头。
  两人在秦淮河画舫里密会。
  纪纲说道:“汉王眉头郁结,似乎有心事。”
  汉王不肯承认,“我是为皇上亲征和北方的战事担忧,我本想跟随皇上一起去的,可是皇上不肯,非要留我在这里拱卫京师。只要边关守住了,京城能够有什么大的危险呢?我每天在京郊练兵,就像一把刀一样,磨得再亮,不去战场厮杀,也是无用。”
  纪纲并不捅破,循循善诱道:“殿下莫要妄自菲薄,把京城维护得铁桶般,皇上才能放心大胆的亲征打仗。”
  两只狐狸互相试探,汉王心中有事,眉毛一挑,“纪大人百忙之中约我见面,不会只是喝杯酒吧。”
  纪纲笑道:“公务繁忙,浮生偷得半日闲,和殿下喝杯酒,聊一聊最近太子监国,太子勤奋务实,口碑扶摇直上,大家都要忽视太子的病足了。”
  一听这话,太子顿时觉得自己喝的不是酒,而是一杯醋,酸溜溜的,“太子的表现确实出乎意外。”
  出乎意外的好,无论是前期繁复的祭祀活动,还是现在处理政务,都无懈可击。
  纪纲赞道:“岂止如此,太子还黑白分明,不念私情呢。礼部尚书、兼东宫左春坊学士李至刚的岳父犯了罪,去送礼说情,最后判决书下来了,补偿了一些银钱,李大人的岳父脱罪。那苦主不服,击鼓鸣冤,区区百姓,岂是一品尚书大人的对手?被李尚书强压下去,不过御史台那边有个小御史上了奏本,参了李尚书。”
  “太子看到奏本,当即把李李尚书叫过去,也不管李尚书是老师了,好一顿训斥,弄得李尚书没脸,只是礼部尚书是朝廷重臣,太子监国,也不能处置他们,只得将奏本封存,送到北方去,由皇上处理。”
  东宫左右春坊的学士都是太子的老师,这个老师的身份只是兼职,他们都有主业,比如东宫右春坊的学士解缙,就是内阁的第一秘书,永乐帝的智囊团首领。李至刚是礼部尚书,也是东宫左春坊的学士。
  汉王听了,大喜过望,“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
  纪纲:“就在上午。”
  汉王又问:“李尚书的岳父真的犯了罪?”
  纪纲似笑非笑,“李尚书早就上下打点好了,殿下觉得这个案子还能有什么证据吗?”
  混到六部尚书,一品大员,早就修炼成精了,屁股都不干净,只要不是什么惊天大案,李至刚尚书的位置稳当的很,不会因为区区一个御史弹劾就丢官。
  所以这个案子翻案是翻不了的,关键证据早就没了。
  就像当年胡善围堆了两座银山,千金散尽,把范宫正沉船的证据交给建文朝的刑部尚书暴昭,暴昭以名誉发誓,破案到底,背后却不了了之。
  公正,权术,官场上并不是非黑即白,而是一片灰色地带。
  礼部尚书李至刚有才华,曾经和解缙一起修过《太祖实录》,否则他也不可能被选为东宫左春坊学士,给太子当老师,和太子有师徒的关系。
  在讲究尊师重道的时代,太子这样做,可谓是大义灭亲了。
  汉王脑子转的飞快,“皇上规定,太子传唤大臣时,必须至少成双成对,同进同出,不准单独召见,当太子斥责李尚书的时候,谁在场?”
  纪纲说道:“内阁大学士、右春坊学士解缙,还有左副都御史刘观。”
  由此可见太子之谨慎小心,严格准守程序,传唤大臣规定最少有两人在场,他不会掐着两个人,往往会安排第三个人,以防万一。
  解缙既是内阁大臣,也是东宫的老师。刘观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都察院类似现在的中纪委,负责监督百官,尤其是大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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