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徐增寿死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永乐帝和汉王即将攻入京城时,被建文帝一剑封喉。
提起徐增寿,太子再也忍不住了,泪水滴落在佛经上,“二舅……二舅对我们很好。二舅当年是京城第一纨绔,放荡不羁,母后这个大姐出马教训他,这次最严厉的一次。”
胡善围递过帕子,“仁孝皇后骑马抓赌教训定国公时,肚子里还怀着汉王,汉王在那一年的大年三十除夕夜出生,听到燕王府传来的好消息,高祖皇帝和孝慈皇后大喜过望,微臣至今记得,那一年的烟花放到天亮才歇,高祖皇帝赐名为‘煦’。”
汉王朱高煦,出生就带着吉利喜庆,简直是天选之子。
这个弟弟,小时候还是挺可爱的,长大了就……想到汉王,太子的泪水停止了。
太子红着眼睛,很是委屈,说道:“孤知道母后希望我们兄弟姐妹和睦相处,大家都是一母同胞,可是弟弟妹妹们都大了,他们有自己的想法,孤只能管得住自己友爱兄弟姐妹,却管不住别人。”
永成公主和安成公主就站在汉王朱高煦这边,在太子腿瘸,不良于行,四面楚歌时,上书永乐帝,“要太子歇一歇”,就是委婉一点的废太子,这太子如何不寒心?
胡善围一叹,“汉王性格率直,两位公主偏爱二哥,兄妹之间的矛盾,微臣可以理解。可是太子不要忘了,当他们对太子有微词的时候,谁坚定的站出来,明言支持太子?是皇上啊。”
太子一噎:是的,可是谁把我逼得进退两难,无论怎么小心都是错的地步?也是皇上。
当然,就凭太子的性格,他不敢说出这句心里话。
他敢当着胡善围的面吐槽弟弟妹妹,但不敢说永乐帝。
胡善围晓得太子为何而沉默,这也是她来开解太子的原因。
胡善围说道:“仁孝皇后曾经对微臣说过,太子仁德,有容人之量,心胸宽广,无论这些弟弟妹妹怎么对太子,太子都会选择容忍原谅。所以仁孝皇后是坚定支持殿下当太子。因为只要有太子在,将来这些弟弟妹妹都能存活,这是一个当母亲的私心。”
换上汉王当太子就不好说了。
用汉王赶走解缙的手法来看,这绝对是个狠角色。汉王若上台,东宫诸人恐怕都不能活。
谁搞宫斗我搞谁,谁争储位我搞谁,都不准搞事情。
如果要实现仁孝皇后保住所有孩子性命的遗愿,稳住东宫,保护太子,是唯一的可行的方法。
胡善围说话如此敞亮,而且身为三朝尚宫,太子又不傻,这个时候不拉拢胡善围,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太子也不装了,直言说道:“不瞒胡尚宫,孤现在战战兢兢,孤身体残疾,不良于行,吃饱了头晕脑胀,饿了也晕,不知道什么时候一旦晕倒,就再也醒不来了。父不嫌子丑,没有废掉孤,可是现在,孤无论做什么都是错,防不胜防,孤进退两难,有时候真觉得要撑不住了。”
太子终于肯说实话了,胡善围也直言相告,“太子监国,殿下努力做到最好。可是殿下,您可能永远不出错、没有破绽吗?”
太子摇头,“不能,孤自问把小心做到极致了,依然有人钻漏洞,解大人就这样被贬交趾。”
胡善围说道:“解缙只是开始,以后会有一百个、一千个解缙,所有近亲东宫的人,都会被贬斥,被皇上猜疑,殿下要做好心理准备。”
太子目光一黯。
胡善围安慰道:“洪武朝用四大案几乎杀尽京城豪门勋贵,比起高祖皇帝的手段,皇上已经算是仁慈了。”
“殿下可能会疑惑,殿下腿瘸之前,皇上明明是殿下最大的支持者和靠山,为何殿下监国,皇上对您的态度就变了呢?”
“殿下,您和汉王之间的矛盾,永远不是主要矛盾。表面上看,是东宫和汉王之争,导致解缙被贬斥。但是实际上,是您和皇帝之间的信任问题。”
“因为殿下手里至少掌握着一半皇权。皇上亲征,远离京城,因而殿下面临皇帝对您的信任危机。”
这话说到太子心坎上去了,太子忙问:“以胡尚宫看来,孤如何让父皇相信孤绝无异心,只是想好好的监国而已。”
其实并没有,刚刚内心还有个小人疯狂安利“逼宫了解一下”。至高无上皇权令人疯狂,令人不顾一切的冒险。
胡善围说道:“您就是把心掏出来也是无用,无法自证清白。您需要一个人的帮忙。”
“谁?”太子大喜,“孤就是三顾茅庐,也要把他请出来。”
胡善围说道:“汉王。”
太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汉王……会帮我?”
胡善围表情严肃,一点都不像开玩笑,“是的,汉王是唯一可以可以帮到您的人。”
“太子殿下就是太紧张、太小心了,监国一个多月,才露出一个破绽,还是汉王努力钻营的结果。人无完人,汉王一报上去,皇上会相信汉王,觉得解缙私会太子殿下。”
“可是如果汉王每天都上报殿下做错事、私德有亏、玩忽职守等等,皇上会反过来怀疑汉王。”
胡善围划重点了,“殿下,君王和储君,本就是对立的关系,一个君王是永远无法完全相信储君的,殿下不要白费力气了。你不需要皇上有多信任您,您只需要皇上怀疑汉王就行了。”
“殿下大胆的亮出破绽,把东宫那些通风报信、告密的小人留下,不要赶他们,他们为了向汉王邀宠,必然会夸大其词,编出各种瞎话来诋毁太子。太子不要理会,不要辩解,随他们去说,越多越好,通过汉王传到皇上那里,泼在太子身上的脏水越多,太子的位置就越稳。”
“汉王用放大镜看太子,殊不知皇上也用放大镜看汉王。”
第230章 明朝衡水中学
胡善围是什么人?三朝尚宫,见证和参与了大明宫廷无数腥风血雨。
身为尚宫,职责是要稳住后宫。所以站队、参与夺储都是不可能的,那些搞宫斗、夺储的人是胡善围重点打击的对象。
干到第三届,胡善围暗中观察,表面上,大明宫廷的动荡似乎是汉王总是搞事情,太子总是被动挨打。
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
胡善围明白,太子的位置其实稳的很,备受武将拥戴的汉王是绝对不可能的。
原因很简单,瘸子太子必须由永乐帝扶持才能稳住储君的位置,太子需要从永乐帝这口锅里抡勺吃
饭,才不至于饿死。
而汉王如果当太子,分分秒秒可以另起炉灶,打破永乐帝这口锅。
从洪武朝开始,受孝慈皇后指点,她开始了解大明宫廷,一切皆有规律,宫廷斗争,说到底是利益之争。
大明宫廷的主要矛盾是君王和储君的权力之争,他们互相防备,但离了对方又不行。
永乐帝要亲征,必须有人监国,太子就更不用说了,我爹虐我千百遍,我待我爹如……咳咳,还是亲爹,得小心伺候着。
永乐帝把汉王当做牵制太子的棋子,太子被逼到绝望。胡善围不敢想象,倘若太子挺不住压力,会出现两种可能。
第一是太子自信和情绪全线崩溃,自请下台,去当个闲散藩王——或者,干脆压力过大而猝死。
到时候永乐帝要重新选皇储——选谁呢?洪武朝的高祖皇帝早就给出答案,肯定不是兵强马壮的汉王,皇储会落在弱小可怜又无助皇长孙朱瞻基头上。
于是,大明会出现第二个靖难之役,内战重新爆发,百姓流离失所。
第二是太子忍无可忍,铤而走险,走向逼宫这条不归路。
两种可能的结局,都是皇室分崩离析,动荡不安,血流成河。无论是胡善围,还是九泉之下的仁孝皇后,都不愿意见到这种结果。
所以,胡善围在太子最绝望的时候出手拉一把,并非是站队,偏向东宫,而是为了保护大明宫廷的稳定而做出的决定。
何况,大明宫廷稳了,汉王这颗棋子才会有命在,大明宫廷一乱,汉王可能比太子先赴黄泉。仁孝皇后保全两个儿子性命的遗言就落空了。
胡善围格局之高,因而看得更远,她并没有把太子当成队友,把汉王当做敌人那么简单,她的立场其实依然是中立的。
胡善围对太子献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计策,除了稳重东宫,也有让野心勃勃、执迷不悟的汉王最终醒悟过来,他朝着太子大哥泼了那么多脏水,皇帝却迟迟不废太子,他会明白自己只是棋子,无缘储位。
只有看清楚真相,汉王才会放手。现在说什么,汉王这个熊孩子都听不进去的。
太子是个谦虚随和,广纳谏言的人,没有“妇人之见”的偏见,他听老娘的话、听两个老婆的话、也听胡善围这个三朝尚宫的话,也照着去做了。
算算日子,仁孝皇后二十七个月的孝期已过,可以开始撒雨露,放松一下了。
孝期结束后的初夜当然是给太子妃的,夫妻两个刚刚吹灯,外头奶婆来报,说最小的哥儿身子有些烫,太子妃张氏已经生了三个嫡子,并不在乎太子除夜的雨露,遂起床去看孩子,还说道:“把郭良娣叫来。”
并不打算征求太子的意见,太子妃就安排上了,想必太子也不会反对。
现在东宫六个男孩,太子妃生了仨,侍妾李氏也生了仨,郭良娣一直无孕,现在她的亲弟弟郭玹跟随御驾亲征,是朱瞻基侍卫团的成员,太子妃觉得是时候要郭良娣加油生个一男半女了。
太子是个快三百斤的胖子,又瘸,行动不便。郭良娣将门虎女,既然太子妃诚意邀请,郭良娣就不客气了,狠狠的要了太子三回,初夜雨露全归她一人。
次日,太子早朝,差点起不了床,还是坐着肩與抬进大殿的。
早朝的时候,睡眠不足的太子频频打瞌睡,犹如一只肥企鹅在御座上摇摇晃晃。
到了处理政务的时候,太子强打精神,中午实在熬不住了,歇了个午觉,一觉睡到黄昏才醒。
这些都被汉王记在小本本上,给父皇打小报告:
“太子身体不好,还不知保养,一晚上宠幸两个女人。”
“太子飘了,白天睡觉。”
“太子对臣子不尊重,折辱重臣,听着臣子议事,还当面打呵欠。”
正好这时彭城伯府为预备太子妃省亲之用的园子大功告成,太子游兴大发,出宫去了老婆的省亲别墅先去逛一圈。
彭城伯府两个小舅子战战兢兢迎接身份贵重的大姐夫,把省亲别墅的匾额什么都空出来,等着太子亲笔御题。
一路上仪仗自不必提,太子邀请了京城诸多文人墨客,去省亲别墅聚会,开起了文会,大明诗词大赛,并当场点评,分出排名,给予赏赐,甚至当场给予官职,场面煞是热闹。
汉王兴奋得打小报告的手都开始颤抖了:
“太子劳民伤财,随意出宫。”
“太子借着诗会文会结党营私。”
“太子任人唯亲,随意赐给官职。”
……
如此等等,小报告如雪片般飞到北方,永乐帝看了,写信大骂太子荒唐,私生活混乱,不知检点,不知爱惜身体,沉迷美色云云。
看到永乐帝指责自己的私生活,太子反而放下心来。比起上次画重点,心平和气的要他“虽有小过勿需折辱,亦不可偏听以为好恶”,令他毛骨悚然,压力大增,这种酣畅淋漓的大骂反而让他觉得安全。
太子明知故犯,当晚搂着两个美人共赴罗账——本想宣郭良娣侍寝的,被郭氏拒绝了,说这个癸水没来,八成有孕。
太子身体不好,但是生育能力惊人,汉王和赵王两个弟弟的孩子们加在一起只能和东宫打成平手。
东宫即将迎来新生命,太子心情渐渐好转,私生活不检点,顶多被骂父皇几句,但不会让父皇怀疑他染指皇权,两害取其轻,骂就骂吧,挨骂又不会少块肉。
后宫有彤史女官,东宫也有女官记录妃嫔的经期和太子的性生活,以保证皇室血统的纯净。
太子妃看着东宫记录密密麻麻的小本本,女医前来复命,“微臣刚才给郭良娣把脉,是喜脉,只是月份尚浅,不是很明显。”
太子妃大喜,简直比自己怀孕还高兴——郭氏侍寝没几天就怀上了,这说明太子除了双足病变,不良于行,但身体其他功能还是不错的嘛。
太子妃去了张贵妃的延禧宫打招呼,张贵妃是后宫之主,不过她一个庶母,管不到太子房里去,但东宫要添丁,张贵妃不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张贵妃听了,说道:“这是好事,只是郭良娣月份尚浅,不易声张,等过了四个月,胎儿稳当了,皇上必有赏赐。”
太子妃应下了。张贵妃和太子妃一直都这样不咸不淡,有事说事,无事各自过各自的日子,张贵妃的兄长英国公张辅是汉王派系的大人物,曾经上书“废太子”,但是太子妃曾经出手为张贵妃解围,压住两个小姑子永成公主和安成公主。
两人要避嫌,不能走近。
一旁胡善围听到东宫喜事,知道太子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并身体力行。
此时汉王这个熊孩子一定高兴得不得了,写小报告写到手软吧。
其实到最后,每一个小报告都是一支插在汉王自己身上的箭。
胡善围有些同情对此毫不知情的汉王了。
永乐帝亲征,不在家,后宫至少少了一半事情,此时天色还早,胡善围已经无所事事了,张贵妃很
是体贴,说道:“若无其他事情,胡尚宫就提前回家吧。”
张贵妃和以前的端敬贵妃郭氏一样,在胡善围的调教之下,都从青铜变成了王者,且都封了贵妃,形同副后。
张贵妃以前还从胡善围话里挑刺,找不痛快,好方便立威。现在两人配合默契,张贵妃对胡善围的态度为之一变,晓得她挂念妹妹阿雷,经常要她早退,回家陪妹妹。
不过胡善围很自觉,她晓得女官能够住在宫外,就已经是例外了,她不能得陇望蜀,要求太多。
胡善围说道:“微臣在宫里走一走,巡一巡,等黄昏再离宫不迟。”
永乐帝亲征去了,宫里要稳当,胡善围会不定期的在各处抽查,以免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