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围——暮兰舟
时间:2019-08-23 07:47:08

  胡善围走后,张贵妃书写密折,告知永乐帝东宫郭良娣有孕,皇室要添孙的消息。
  写到一半,张贵妃心神不宁,搁笔,低头看着自己平坦的小腹,轻轻一叹。
  同样是出身京城勋贵豪门,同样是后宫举重若轻的嫔妃,郭良娣比自己还大好几岁,太子依然对她恩宠有佳,现在还有了身孕,地位就更巩固了。
  我娘家英国公是公爵,爵位比郭良娣的娘家还高一等,我亲哥哥是大权在握的英国公,郭良娣还在为弟弟郭玹争取武定侯的爵位。
  论出身,我样样都比郭良娣强,可是我……我什么时候能够有自己的孩子呢?哪怕生一个公主也是好的。
  皇上并不好女色,北上亲征,一个女人都没有带。
  我为皇上守好后宫,等皇上亲征得胜回来,念及我的功劳,会不会给我一个孩子?
  张贵妃摸着小腹,顿生期待,目光都温柔起来了。
  且说胡善围在宫廷走走停停,即是抽查巡视,身边没有带侍从,只穿着普通女官服饰。
  皇上亲征快半年了,临走前封张淑妃为贵妃,张贵妃为报皇恩,越发努力能干,甭管前朝第一机要秘书解缙被贬、太子被训,空气有多紧张,张贵妃料理的宫廷是风平浪静,无人搞事情。
  胡善围看了荷包里的西洋怀表——也是郑和下西洋带回来的玩意儿,郑和准备三下西洋,走更远的路,阿雷成了郑和的小跟班,帮忙整理抄录航海日志和海图,郑和给了阿雷很多西洋的好东西,在大明很值钱,阿雷手里的财富比胡善围的俸禄多,一副小小年纪就出来打工,赚钱养家的样子。
  时间不早,要赶在宫门关闭之前出宫。
  胡善围往西安门方向走去,途经永巷的时候,听到一阵清亮的读书声。
  这是司礼监内书堂的小宦官们读书的声音,大多是十二岁以内,聪明机灵的小宦官,而且授课的老师,都是翰林院的学士,正儿八经科举考出来的进士。
  真是人活的久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反转都会发生。
  在洪武朝,高祖皇帝深厌恶太监干政,并以前朝太监祸国为教训,不准阉人读书写字,若有人私下识字的,斩。
  到了永乐朝,就是今年永乐七年,皇上出征,太子监国,除却军国大事,重要官员任免,以及外交等事情,其他事务都交给太子处理。
  可是太子也只是为永乐帝打工的,永乐帝如何遥控太子、即使身在北方,也能对国家事务了如执掌,确定文臣不会和太子勾结,把自己给架空了?
  于是,永乐帝启用一股力量,来帮助自己监督太子监国——这就是由宦官组成的司礼监。
  宦官,是绝对依附于皇权的人群。他们毫无根基,命若浮萍,不像文官武将那样有同族同乡同门同党同袍甚至姻亲等羁绊,他们所仰仗的,只是皇帝的恩宠。
  司礼监掌印太监是郑和,是永乐帝在燕王府时就十分信任赏识的宦官。
  永乐帝要司礼监监督太子监国事宜,但凡有送到太子那里的奏本,需有东宫詹事府主薄把奏本录入,同时还有同春坊思直郎、清纪郎、司谏分为六科,在司礼监那里揭帖——也就是做出副本备份,把每天诸司启奏的事情以及东宫处理的结果都留存一份,送到永乐帝那里。
  如此一来,永乐帝对太子监国所作所为,事无巨细,了如指掌。
  可是东宫每天的奏本都堆成小山,需要大量繁重的抄写和归纳工作,需要能够书写,并且熟悉朝廷各类行政公文的有学识的宦官们担任。
  但,洪武朝严禁太监私下识字,建文朝又延续了洪武朝这一“传统”,司礼监人才匮乏,去那里找那么多识字的宦官担任抄录工作?
  永乐帝大手一挥,“没有人才,就训练人才嘛,你们司礼监从宫里挑选聪明的小宦官们,朕派翰林院的学士们教育他们读书识字,快速成才,很快就能上手,抄写公文了。”
  司礼监在内院开了学堂,简称内书堂,招了第一批学员,他们有一些读书的底子在。
  由于时间很紧,翰林院学士们对内书堂小宦官进行了魔鬼式的训练,堪称明朝版本的衡水高中模式。
  每天天不亮,小宦官们起床了,来内书堂,先拜孔子牌位,然后站立等待翰林院教官。
  翰林学士进门,诸位小宦官拜于堂下,然后就是点名签到,为了防止小宦官们走神,他们都是站着听课,“拱手肃立”。
  然后捧着一本书开始背诵,背完才能去课堂练习书法,背不完就一直站着背。
  之后才是翰林学士讲课,课程以务实为主,司礼监为了培养内书堂小宦官,专门去内府刻印了图书,其中有《洪武正韵》这等教授官话和正确发音的,有《诗经大全》、《书经大全》,《春秋大全》、《四书集注》、《贞观政要》等等上百种图书。
  可以说在内书堂毕业之后,在知识的宽广度都能超过秀才了,何况授课老师都是入选翰林的进士们,有名师授课。
  每天课程结束散学的时候,还有仪式感的放学,每一个学生走出学堂,要在外面排列成队,轮流写诗,翰林老师们按照“春夏秋冬随景而以腔韵”,要每一个学员当场作诗。
  如果有做不出来的,“必群打诟辱之”。也就是说,学员们排成好几排,每一排学员都按照教官的要求当场作诗,如果做不出来,这个学员就要受到整排学员的殴打侮辱!
  司礼监提供最好、最全的教材、最好的师资力量,大明最顶尖的老师,如果你还学不好,那就等着挨打挨骂,甚至被清退吧。
  内书堂这种魔鬼式的教育模式,连后世以严苛闻名的衡水高中都望尘莫及。
  读书改变命运,是古往今来通用的道理。未来大明最有权势的宦官机构司礼监,里头的人员必须有内书堂读书毕业的学历。
  胡善围经过内巷的时候,正好遇到内书堂小宦官们放学排班题诗。
 
 
第231章 中年危机
  放在以前,这些内学堂小宦官放学就像现代上班族周一上班似的,根本没有即将迎来休息时间的轻松感,上班和上坟的心情是一样沉重。
  因为教学的翰林要随机出题,考他们诗词——这些在上课又很少讲,上课多以《大学》、《中庸》、《论语》、《大明律》等明经和典章制度为主,诗词训练只是副科中的副科,就像高三时的体育课,学习时间被严重挤占了,所以只能在放学后自己琢磨。
  缺乏训练,自然反应就慢了。翰林学士们对这些小宦官的诗词要求不高,只需注意对仗和韵脚,对于用典考据不做要求,纵使如此,在刚刚开始排班题诗时,很多人做不出来,被整排人殴打奚落——辱骂有辱斯文,翰林学士们自诩清高,不准骂脏话。
  所以以前在放学时间的内巷,总是会响起啪啪扇耳光的声音,起此彼伏,像是放炮仗。
  这些小宦官挨打之后,放学回去发奋读书,头悬梁锥刺股屡见不鲜,他们本身就是经过层层筛选出来的头脑灵光的聪明人,此番经历侮辱,激发斗志,学习就是他们的命,拼尽所有去谋个前程,否则一辈子都要在宫里打杂。
  很多小宦官和年纪大的太监想进内书堂都不能够呢,这是宝贵的学习机会。
  日复一日,魔鬼式教学训练有了成果,半年后,小宦官们黄昏时候放学,就是正常轻松的放学场景了。
  排队作诗,如今正值深秋,秋雨绵绵,枫叶坠落,翰林学士以枫为韵,从第一个小宦官开始,击鼓传花般,一个做完,另一个赶紧接上。
  胡善围是爱书之人,今日恰好撞见内书堂排班题诗的场面,便弥足倾听。
  小宦官们虽临时所做诗词赏幼稚粗浅,有时候为了凑韵而瞎填词,但胜在没有匠气,偶尔有佳句。
  没有人接不上,“必群打诟辱之”的场面不复存在。
  这群小宦官将来毕业,先去内书堂“写字”,抄写公文。
  胡善围当年也是自己藏的抄书匠,一年不知用秃多少支笔。看到他们,恍惚看到当年的自己。待小宦官们全部题诗完毕,原地解散时,胡善围回过神来,朝西安门而去。
  一个眼尖的小宦官认出她的背影,不知从那里摸出一把油纸伞,跟了上来,朝她行礼,殷勤的举着纸伞,“奴婢送胡尚宫去西安门。”
  宫中凡是官奴,不分男女,都自称奴婢。
  到了黄昏,秋雨如浓厚的雾气,无声无息,胡善围的头上的乌纱帽润湿了,她回头一瞧,觉得有些面熟,但叫不出名字来。
  小宦官尴尬一笑,高高撑着雨伞,“奴婢王振,在东宫服侍,被选入内书堂。那天奴婢沐休日在东宫当场,不慎传错话,导致解大人误入太子书房,奴婢被绑到慎刑司受罚,若不是胡尚宫去传唤奴婢,奴婢早就被打得体无完肤了。”
  王振,听到这个名字,胡善围猛地想起来,那天东宫出了这么大事情,为了搞清楚过程,查清真相,胡善围要宫正司去了二十四监的慎刑司去提人——宦官系统是二十四监,由司礼监掌印太监郑和统领,效力皇帝。
  女官系统是六局一司,由胡善围统领,效力后宫之主皇后,目前是张贵妃代掌后宫。
  两个系统相互独立,重合的功能互相协作。
  比如皇帝二十四个玉玺,由六局一司的司宝女官黄惟德保管。司礼监需要用印,则派太监去黄惟德那里把印玺要出来,称之为“请宝”,女官负责保管,司礼监负责盖章,两权分立,互相监督。
  那天提审王振的时候,他已经被掌嘴十来下,嘴唇都打肿了,灰头土脸,吓得面部僵硬,瘦小的身躯吓成小虾米,抱头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解缙中了圈套,还能保住一命,发配交趾,继续当官。他怎么知道堂堂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大人为了给解缙挖坑,居然会骗一个小宦官呢?
  小宦官在刘大人眼里,如地上蝼蚁一般,说踩就踩,死就死了,谁会在乎一个小宦官的死活?
  问年龄只有十二岁,和阿雷一样年纪的孩子,胡善围动了恻隐之心,命人将小宦官送回慎刑司,莫要再打他。
  胡尚宫的面子,慎刑司是要给的,何况所有人都明知他是无辜被利用的,没有继续用刑,还给了他红肿的嘴巴上了药。
  现在小宦官身体康复,看起来是个聪明俊秀的男孩子,和那天惊魂失措时大有不同。
  胡善围顿首,“是你,你从慎刑司出来了。”
  王振向东宫方向行了一礼,充满感激之色,“是太子派人把奴婢弄出来的,和三保太监打了招呼,要奴婢继续在内书堂学习,奴婢才有今日。”
  胡善围心想,太子这一招很是高明,从此以后,这个小宦官就忠心太子,胜过忠于二十四监了,慢慢的收买人心。
  胡善围随口问道:“内书堂今日讲了些什么书?”
  小宦官恭恭敬敬的说道:“高祖皇帝的《皇明祖训》,还有《文献通考》。《皇明祖训》要背熟,明日早上要抽查背诵。”
  这和胡善围初进宫的时候差不多。
  胡善围问:“读书累吗?”
  “累。”小宦官又道:“不读书更累,还总是被人欺负、蒙蔽、哄骗,奴婢发誓以后再也不让自己步入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困境了。都是无知惹的祸。”
  胡善围心有所感,当年她被逼改嫁、被继母虐待、被街坊邻居指指点点,取笑她老姑娘嫁不出去,绝望之时,也是曾经读过的书给了她一条生路,考中女官,从此步入另一番天地。
  一时到了西安门,早有锦衣卫和车驾在门口等待,接胡善围回家。
  小宦官只顾着给胡善围打伞,身上的袍服都湿透了,临上车时,小宦官说道:“胡尚宫救命之恩,他日王振当涌泉相报。”
  胡善围看着小宦官双目压抑的野心,就像看着初进宫的自己,未来的路还很长,谁都不知道未来迎接自己的是棺材还是官位。
  想着初进宫时,曹尚宫跋扈嚣张,不可一世,事事为难她。范宫正绵里藏针,谨慎小心,一手栽培了她。
  三十多年过去,范宫正坟墓旁边的两颗青松都长的老高了,曹尚宫还在扬州养老,逍遥自在,每次写信给胡善围报平安,笔力似乎能戳穿信纸,一副我还能活五百年的样子。
  世事无常,等迁都之后,我就退休不干了,胡善围心下感叹,回眸一笑,说道:“好,苟富贵,勿相忘。”
  胡善围在锦衣卫的护送下回到家里,沐春在饭桌前等着,阿雷却还没回来,自从阿雷迷上了航海和造船,她经常到二更才回家,晚饭就在宝船厂那里解决。
  沐春很是失落,和胡善围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吃着最喜欢的火腿,却觉得食之无味,放下筷子,叹道:
  “善围,我是不是老了?阿雷不再像以前那样崇拜我、愿意和我玩了,郑和太监满屋子的航海图和航海日志远比我有吸引力。她经常拿回家抄写临摹,可是我看都看不懂。”
  沐春也不能免俗的遭遇中年危机。老婆孩子都有工作,就他在家里无所事事,第一年还好,觉得舒舒服服,简直不要太爽,到了第二年,尤其是阿雷去宝船厂,沐春“空守闺房”,快要望眼欲穿成“怨父”了。
  胡善围也跟着放下筷子,“我们一起去宝船厂,接阿雷回家,明天我沐休,你想去哪里玩?”
  “好啊!”沐春立刻满血复活,“我们一家三口去打猎吧,秋天正是山里野物肥美的时候。好久没骑射了,手艺都要生疏啦。”
  胡善围是个宠夫狂魔,宠溺的看着丈夫,“好,都依你。”
  临出门之前,沐春从箱子里翻出一件冬天才穿的大毛衣服,“一阵秋雨一阵凉,现在晚上和冬天没什么两样了,湿冷入骨,给阿雷多穿点。”
  胡善围故意板着脸,“那我呢?阿雷冷,我就不冷了?”
  沐春嘻嘻笑着抱着妻子,“我就是你的大毛衣服。”
  两个年龄相加都快九十岁了,还能说着土味情话。
  夫妻两个低调的后门出去,马车驶入宝船厂,里头正在修建一艘大船的龙骨,在绵绵细雨的夜色下,龙骨就像一只远古巨龙的骨骼,褪去皮肉,露出骨骼构架,自有一种不可侵犯的威严之感。
  这是胡善围第一次来到宝船厂,很是震撼,知道的晓得是船,不知道恐怕会误会这里正在造一座宫殿。
  沐春说道:“听阿雷说,这艘大到可以跑马种菜,就像一个好几进的大宅子。”
  沐春一叹,像是服输,又有些不甘心,“阿雷长大了,以前的那些小玩意无法吸引她,她到了想要做出什么成就的年纪。我想我已经完成了陪她玩耍的使命,是时候放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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