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
胡善围一进门,阿雷就扑到她的怀里,就像小时候一样撒娇。
胡善围的表情,不像是被雷给抱了,而是被雷给劈了。
沐春心虚,讪笑道:“阿雷已经猜出她的身世了,不愧为是我们亲生的女儿,太聪明了。”
胡善围一看就是沐春嘴里没有把住门,被阿雷给撬开了。
沐春一看胡善围的脸色,心中暗道不好,求生欲使得他决定卖惨求原谅。
沐春故意侧身,把不能动弹的右手搁在前面当做挡箭牌,“阿雷哭了,怪可怜的,我就说出了真相,何况如今她也大了,不用担心她兜不住秘密、说漏嘴。”
老夫老妻,沐春晓得胡善围的弱点。
胡善围见沐春的右手,脑子里响起茹司药的嘱咐“从不能提重物”,怒气顿消,算了算了,覆水难收。
阿雷信誓旦旦,说道:“姐姐姐夫,我以后无论在外头还是在家里,都还是以‘姐姐姐夫’称呼,不会改口,以免无意中说漏嘴,我心里知道就好,你们要相信我,我一定会保守这个秘密的。”
就这样,一家三口相认,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入秋的时候,茹司药和谈太医过来拆了托着右胳膊的板子,断骨终于愈合了,解放了右手,沐春展开双臂,抱着妻女,久久不肯放手。
别看他表面上嬉皮笑脸,其实内心焦虑的很,就怕右手愈合失败,落下终身残疾,他戎马半生,几乎所向披靡,到了下半生若连基本生活都不能自理,多么悲哀。
如今能够重新抱着妻女,沐春心中是感激的,老天爷终究是怜悯他的,从小爹爹不亲,舅舅不爱的,他几乎要绝望了,原来老天把甜头安排在后面,前面的种种苦难是故意考验他的。前半生有多苦,后半生就有多甜。
茹司药拿出一条有沐春手掌那么长的羊皮宽腰带,“你比平常人少了两根肋骨,内脏会移位的,以后除了睡觉,都要系上这种宽腰带,能够帮你托住内脏,不至于到处乱跑。”
胡善围谢过了,接过宽腰带,给沐春系上,瘦身成功的沐春少了一对肋骨,腰肢更加纤细,好像是个发育中的少年人,再也不复中年油腻发福的样子。
阿雷见了,不禁说道:“姐夫这腰很像小鸡哥。”
千里之外,远在北京的皇太孙朱瞻基连打三个喷嚏。
胡善围和沐春心有灵犀,迅速交换了个眼神,待送走茹司药夫妻之后,开始三堂会审阿雷。
胡善围:“好端端的,提到皇太孙作甚?”
阿雷无辜的眼神,“就是腰很细嘛,姐夫现在细细长长的样子,和小鸡哥是一样的。”
沐春:“皇太孙和你……关系怎么样?”
阿雷想了想,说道:“小鸡哥这个人心思深,总是口不对心,姐姐姐夫都晓得的,他打小就是这个样子,天生就是皇家的人。自从当了皇太孙之后,他这个口不对心的毛病就更厉害了,他说话弯弯绕绕的,我又不耐烦和他打哑谜,每每闹得不愉快。”
硬核理工女和狡猾政治动物之间不在一个异次元,很难沟通。
听到此处,胡善围和沐春再次确认过眼神:这下我就放心了!
阿雷又道:“不过,去年皇上第二次亲征,把他带到北京之前,他向我道歉,我们又和好啦,本来就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又是一起长大的,他去北京之前,我还托付他把沐……赵王妃要我帮忙修理的一块怀表捎带过去。”
阿雷对表盘等仪器有天赋技能,自学成才。
胡善围和沐春又又交换了眼神:女儿大了,以后得把篱笆扎牢了,免得被人叼了去。
天气转凉,沐春伤口痊愈,只是还需要休养,一家三口搬出沐府,回到了昆明郊外的故居,这里是阿雷出身的地方,种着一亩菊花,开得正好。
已经退役的时千户一直派人打理修缮,这座宅院随时随地迎接主人归来。
又回到了采菊花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隐居生活,身居世外,与世无争。
胡善围陪着沐春散步、静养,恢复元气。阿雷在看《三国志》里诸葛亮七擒孟获时制作木牛流马的时候得到灵感,心想这种神奇的东西不靠畜力和人力就能自行行走,和钟表的转动是一样的嘛。
如果用钟表轮轴杠杆转动原理来制作铜牛铁马,是不是可以还原小说里的神器呢?
既然可以做到点自动开船的船钟,我就可以做一个到点自己跑起来的铁马!
阿雷说干就干,从绘制图纸开始,还雇了几个铁匠,拆了好几个钟表,要铁匠们捶打铸造磨制零件,做出质量上乘的高仿品。
一家三口过着悠长假期,有些乐不思蜀的意思,每个月的邸报是他们了解朝廷动态的唯一来源。
比如八月的一期,说永乐帝北伐,在乌兰巴托和瓦剌决战,用火药厂最新研发的佛郎机大炮轰炸敌军骑兵,炮火把瓦剌骑兵阵营强行撕开几道口子,狠狠挫了对方锐气之后,永乐帝亲自率领大明军队,分兵扑杀瓦剌军,瓦剌全军溃退,派使者求和。
沐春看过邸报,感叹道:“这次大胜仗之后,瓦剌元气大伤,起码五年都不能犯边了,皇上为了保证迁都成功,真是下了血本,有此等恒心,何愁迁都不成。”
胡善围也是大喜,“赶紧搬吧,迁都之后,我的任务完成,我们就不用跟着去北京了,听说那里冬天多风沙,厉害的时候出门都要用布蒙着口鼻。我还是喜欢昆明,每一寸空气都是甜的。”
沐春撒娇,“那我呢?”
“你比葡萄甜。”胡善围亲了亲他削瘦的下巴。
啪的一声,邸报落在地上,两人忙的很,根本腾不出手去捡。
一家三口过着神仙日子,入冬的一个夜里,黔国公沐晟拿着一封密信,三更半夜找过来。
沐晟说道:“八百里加急的密函,要胡尚宫立刻回宫,不得有误。”
胡善围心里咯噔一下,晓得宫里一定是出大事了,她本能的想到执迷不悟的张贵妃。
唉,难道还是逃不过贵妃的魔咒吗?
胡善围赶紧拿过密信,展开一看,出事的却不是张贵妃——这封密信是张贵妃亲笔写的,还盖着贵妃的大印,“权贤妃暴卒,速归。”
居然是温柔如水、性子绵软如白云的权贤妃!
权贤妃是个老好人,谁都不得罪,她能有什么仇人,导致她“暴卒”?
但凡带个“暴“字,定死的很难看,不得好死之人。
涉及宫廷机密,张贵妃在信中没有详说,胡善围只得连夜启程,拖家带口,赶往京城。
日夜兼程,半个月之后,胡善围在大雪纷飞里回到宫廷。
代理尚宫沈琼莲在前面引路,胡善围问:“权贤妃是谁害死的?为什么?”
“胡尚宫跟我去一个地方就知道。”沈琼莲把胡善围带到乾清宫东西五所。
这里静悄悄的,只有雪落下的声音,胡善围觉得奇怪:“这里不是住着去年三十七个朝鲜嫔妃吗?她们搬到哪里去了?”
胡善围看着眼前堆到膝盖的积雪,没有人清理路面,一片死寂,很明显没有人住在这里了。
“死了,全都死了。”沈琼莲说道:“三十七个嫔妃,连同服侍的宫女太监,近千余人,全部处死。”
第250章 开往地狱的地铁
死了一千余人是什么概念?
类似你早上上班挤地铁,一趟地铁二十个车厢,呼啸而来,车门开了,你不敢上去,因为这趟地铁全部挤满了死人,你连站立的空间都没有。
这就是东西五所死去的人,能够装满一趟开往地狱的地铁。
胡善围听到噩耗,脑子霎时一空,全身都是麻木的。
这是人类应激的本能反应,遭遇重创时,人体就像一台遭遇病毒攻击的电脑,为了避免更严重的伤害,第一反应是拔掉网线,关闭wifi,整个人变得迟钝,看起来木木的。
为了安置三十七个朝鲜嫔妃,她派人将这里修缮一新,还亲自验收,严格把关,把这些远道而来的少女安顿得舒舒服服的,宫正司教授宫规礼仪,自问已经尽力了,为什么还会出事?
胡善围看着雕梁画栋、一派皇家富贵气象的东西五所,所有人都死了,这那里是什么后宫?分明是个华丽的屠宰场,无人生还?
沈琼莲带着胡善围来到东西五所中间的千秋亭,“事情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且说永乐帝御驾亲征瓦剌,在乌兰巴托取得大胜后,班师回朝,专心迁都事宜。
东西五所的朝鲜妃子们进宫快一年了,连皇帝的面都没见着,一个个去权贤妃那里,求贤妃看在大家都是老乡的份上,给她们一个得宠的机会。
原本安排皇帝雨露均沾、繁衍子嗣、提供娱乐活动,为皇上解忧是后宫女主人的责任之一,这群女子的请求并不过分。
只是,权贤妃明白这些女孩子永远没有机会碰到龙体——连她这个冠宠后宫的所谓宠妃都只是摆设而已。
这是皇室的秘密,不能告诉任何人。
但目前这些女孩子刚刚进宫,正是情窦初开,野心勃勃的时候,还没有熬到死心,她没有理由直接拒绝,只得敷衍说道:“皇上刚刚亲征回来,有许多大事要处理,一时不得空,你们稍安勿躁。”
权贤妃找了永乐帝,说了东西五所三十七个嫔妃“求宠若渴”的状态。
永乐帝早就决定不立继后、不要庶出子嗣,以避免出现争宠夺嫡的麻烦事。况且以他现在的年纪和地位,情事比和尚还断的干净,他只想成就一番事业,女人对他而言,就像多宝阁里的花瓶等藏品,他无暇把玩藏品,但是出于皇家颜面和政治原因,多宝阁上不能空空如也,该有的摆设不能少。
永乐帝觉得,既然这些朝鲜嫔妃来都来了,总是晾在东西五所不好看,权贤妃执掌后宫,底气不足,总要出面给权贤妃长点面子。
人无完人,权贤妃这种人最适合当宠妃,只管享受、只管美美的,乖乖顺顺吹着箫,当一只花瓶。
论执掌后宫,还是“威望”最高的张贵妃最合适——起码没有人敢对张贵妃提出为她们邀宠的请求。
张贵妃早就一个白眼下去,把那些人压得死死的。
永乐帝决定给权贤妃撑腰,表示她说的话在皇帝这里是好使的,于是命权贤妃在东西五所中间的千秋亭设宴,和新来的三十七个嫔妃共赏秋色。
权贤妃把消息传到东西五所,要她们准备歌舞,下个月皇上会在千秋亭设宴,和她们这些新来的朝鲜嫔妃集体见面,要她们凭自己的本事吸引皇帝的注意。反正皇帝这块肥肉已经送到你们门口了,能不能吃的上,吃多少,全凭个人本事。
三十七个韩国女团开始了她们的训练,有打腰鼓的、有弹朝鲜传统乐器伽倻琴、玄琴的,当然,最多的还是练舞的,她们旋转的时候,宽大的马尾裙裙撑旋开,就像绽放的花朵。
这些娇艳欲滴的少女在故国的时候,听说过无数元朝奇皇后争宠改变人生,从女奴到皇后的传说。
奇氏只是高丽贡女,还是个灶下婢,整日灰头土脸,这个灰姑娘通过高超的煮茶技艺引起了元惠帝的注意,那时候的茶称为“茶汤”,茶叶里头你能想象的、不能想到的全都有,什么牛奶、芝麻、核桃、鸡蛋、甚至咸菜雪里蕻也能放进去和茶叶同煮,好喝不好喝,全靠撞大运——无论是什么黑暗料理,都有欣赏这道料理的人,惊为天人,何况茶乎。
奇氏从女奴到皇后,一路厮杀,就是先靠才艺引起帝王的注意,然后靠美貌和手段得到恩宠,生下皇子,然后搞计划干掉其他皇子,成为皇后,甚至太后的。
这三十七个韩国女团都听过奇皇后的传说,她们都想复制奇皇后成功之路,成为第二个奇皇后,没有人甘心孤老后宫,沦为“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的孤寂宫妃。
那个带头向权贤妃“进言”的吕美人颇有心机,她选择表演的才艺是煮茶——和奇皇后的路子一模一样。被类似“征服男人的心,首先征服男人的胃”的毒鸡汤深信不疑。
这个吕美人家里是朝鲜数一数二的大商人,京城一半以上的人参都是吕家贩运过来的,在京城有好几个药铺,人参是主打产品,还有其他药物。
吕美人有的是钱,胆子也忒大,她想要像奇皇后那样一鸣惊人,靠着一杯茶征服永乐帝的胃,再征服帝王的心。
但这杯茶要是不符合永乐帝的胃口怎么办?
野心助长着吕美人动了歪心思:如果皇上喝了我的茶,从此对我念念不忘就好了。
那就茶里添一点“料”。
吕家在京城的药铺就有现成的,叫人吃了还想吃,总是惦记着。
但是吕美人住在深宫,一入宫门深似海。野心壮胆,钱财开路,吕美人从身边服侍的鱼姓太监下手,贿以重金,要鱼太监帮忙捎封密信回京城的家里。
这个鱼太监本就是朝鲜送来的阉奴,大家都是老乡,说话方便。
吕家人看了信,他们家本就是送女儿进宫,服侍君王,得以封官,从此摆脱平民阶级,一跃成为朝鲜两班贵族的暴发户,都有冒险精神。
吕家人沾了女儿的光,吃到甜头,想要培养女儿成为大明的奇皇后,将来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吕家人颇有心机,又以重金谢了鱼太监。
财帛动人心。
鱼太监只是在鞋底夹层里藏了封信就发了财,顿时把吕美人当成摇钱树,每每找机会出宫,每次出宫都去吕家又是要上好的人参,又是要钱,吕家一一满足。
到了第三次索要钱财的时候,吕家人递给鱼太监一件灰鼠皮袍子,说这是吕美人亲娘思恋女儿,为美人做了一件衣裳,希望美人在宫里也能感受到母亲的温暖。
鱼太监在宫里服侍多年,晓得规矩,什么能拿什么不能拿心中有数,见不是什么吃食药材之类的违禁物品,只是一件皮毛衣服而已,举手之劳,干脆脱了旧棉袄,把皮袍穿在自己身上,大摇大摆的回宫。
进宫搜身抄检时,鱼太监顺利蒙混过关。
鱼太监把灰鼠皮袍子转交吕美人,吕美人剪开绸缎里子,从里头掏出几个油纸包,里头是灰白色的粉末。
这种粉末是朝鲜的一种蘑菇晒干磨制而成,味道一般,但吃了之后心情愉悦,精神亢奋,写诗作画文思如泉涌,保管尝过之后还想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