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在慎刑司奄奄一息的小官宦也渐渐出息了。
胡善围很是感慨,上了马车,她打开了剔红匣子,仔细翻看。
吾家有女初长成,胡善围和沐春把自家围墙砌得高高,就怕女儿被人叼走了——尤其是大明皇室的人。
朱瞻基从小心眼就多,胡善围怕他对阿雷有不该有的心思,故一直很小心。
何况,现在朱瞻基身处风头浪尖上,她身为尚宫,更不能让阿雷卷进去。
首先,胡善围打开包裹着怀表的手帕,这是一块纯白的丝帕,上头什么绣纹都没有,应该只是包裹之用。
然后,胡善围轻轻叩响匣子四个面,听着回响,试探匣子是否藏有夹层。
没有,只是一个剔红匣子而已。
最后,胡善围把填充在匣子里的绒布都掏出来一一看了,均未发现异样。
或许是我多想了,胡善围把东西一一还原。
回到家里,一家三口吃了晚饭,饭后围着火盆闲聊的时候,胡善围把匣子给了阿雷,道明由来,“……说好了,明天再修,晚上老老实实睡觉,不准累着眼睛了。”
阿雷最最喜欢捣腾这些破烂钟表,每次修好一样,她都很有成就感。她迫不及待的打开匣子,“我就看看怀成什么样子,今晚不修。”
阿雷在灯下用一个西洋玻璃放大镜看破碎的怀表,沐春朝着胡善围使了个眼色,老夫老妻了,胡善围会意,和沐春去了外头。
沐春低声道:“你……看过没有?”
胡善围说道:“在马车里偷偷检查过了,就是一块破表,什么都没有。”
沐春叹道:“姑娘大了,不省心啊。”
胡善围点点头,“听说北京新都城建的很快,大概五年之内就能迁都,到时候我就可以交差走人了。”
沐春面有忧色,“皇上真会放你走吗?上次你为了去昆明陪我养病,把后宫交给沈琼莲,结果就出了大事,死了一千多人。”
胡善围说道:“皇上答应过我的。”
沐春摇头,“皇上还曾经说我不可一日无解缙呢,结果呢,今天解缙死在诏狱了。”
“什么?”胡善围难以置信,“此话当真?”她今天都在后宫,不知道外头的事情。
沐春说道:“今天早上锦衣卫把解缙的尸体抬到解家,据说解缙死相很难看,解家人、还有解缙的一些门生故旧集体去敲了登闻鼓,为解缙喊冤,都被锦衣卫给捆走了,解家的全部财产皆被抄没,封了门,一家老小全部发配辽东苦寒之地,当天就出了城。”
胡善围顿时大寒,“解缙家破人亡,后宫里,无论东宫还是皇太孙宫都平静如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太子也就罢了,皇太孙小小年纪,居然都能稳住。这一届的太子和皇太孙和上一届不一样,连我也猜不到结局了。”
老实说,要是上一届的太子朱标和皇太孙朱允炆有现在朱高职和朱瞻基父子一半的智慧和忍耐,大明的将来,就没有永乐帝什么事了。
且说老两口在外头说体己话,屋子里的阿雷用眼角余光瞧着外头窗户两个人影,抖开了包裹着怀表的纯白手帕,放在炭火上烘烤。
帕子发出类似柚子皮的清香,随后白丝帕上出现了一行浅浅的字迹。
阿雷把显出字迹的帕子扔进火盆,毁尸灭迹,火舌热情的缠上了手帕,很快成了一片焦黑。
待春围夫妻回来,阿雷已经恢复如常,拿着放大镜观察怀表破损处,沐春狗一样嗅着空气,“怎么有一股酸酸的味道?”
阿雷用下巴指着果盘上一瓣瓣的蜜桔,“我刚才给你们剥桔子了。”
沐春一看,外头冰雪世界,此刻他的心都化了,摸摸阿雷的头,“真乖。”
夫妻两个吃着女儿亲手剥的桔子,嘴甜心也甜,交换了眼神:还是女儿好啊!
这时管家来报,说汉王世子来访。
水坑弟弟这两年就像施了肥似的,长的特别着急,才十三岁就像人家十八岁的少年。
朱瞻壑的相貌气质,简直就是少年时期的永乐帝,爷孙两个太像了。
朱瞻壑刚刚在军营里操练回来,此刻登堂入室,身上带有一股铁马兵戈之气,少年人变声期声音有些嘶哑,他从怀里摸出一包东西,“阿雷姐姐在吗?我今天跑马的时候怀表的银链子断了,落在地上,被马蹄一脚踩坏了,能帮忙修一下么?”
胡善围和沐春又又又交换了眼神:那有那么巧的事情,堂兄弟的怀表一天之内都坏了,滚!
朱瞻壑觉得气氛不对,尤其是沐春,怎么有股杀气呢?
沐春朝着朱瞻壑伸手,“拿来给我瞧瞧。”
朱瞻壑双手递上,沐春随便扫了一眼,“马蹄都钉着铁掌,一脚踏下去肯定踩得稀碎,你这个坏的不彻底,是故意摔的吧?”
朱瞻壑大叫冤枉,“好好怀表摔它作甚?我才没有作践东西。”
沐春现在看谁都是想叼走他闺女的贼,尤其是人高马大、颇有威胁性的朱瞻壑,他将破怀表还给水坑,“我家阿雷又不是专门修钟表的,她最近忙得很,没空给你修,你找外头钟表师傅去。”
朱瞻壑问:“她最近忙什么?”
沐春越发疑心了,连忙端茶送客,“不关世子的事,天色不早,世子请回。”
入了夜,纪纲走进密室。
他给毛骧的牌位上了三炷香,然后拿起朱笔,在已经半旧的名册上将解缙的名字圈起来,还对毛骧的画像说道:“毛大人,害死你的仇人差不多都去地狱陪你了,第二难搞的解缙也去了,现在还剩下最后一个、也是最难搞的一个,如果你泉下有知,就保佑我复仇成功。”
纪纲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只有一个名字还没有圈上红圈。
上头写着:“朱明王朝。”
纪纲倒了两杯酒,一杯给毛骧,一杯给自己,“朱家人一直把我们当一把刀,不把咱们当人。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我和你不一样,你是高祖皇帝的养子,你一生为他卖命,愚忠到底,他要你死,把你千刀万剐,以平息天下民愤。那时候你明明有机会逃跑,却为了所谓的忠诚,只安排我一个人逃跑,自己以身殉主,成全了所谓的忠诚。”
“我跑到北方依附燕王,辅助他夺得帝王,江山易主,毁了高祖皇帝安排的继承人,借刀杀人,除掉了所有弹劾你的官员,为你报仇。现在,我的处境和你差不多,到了走狗烹时候了。”
“不过,我不会坐以待毙,朱家人把我们当棋子,我反过来把朱家人当棋子,用皇权挑拨得他们自杀自起来,借刀杀人,等朱明王朝乱起来,我才不会重复你的命运,最后被永乐帝当成走狗杀了平息民愤。”
“你总是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错了,君要臣死,臣为何非要去死?我不服!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明明大家都是血肉之躯!”
第256章 又有好戏看了
纪纲是军籍出身,父亲是一个小旗,在高祖皇帝还自封为汉王的时候就效命账下。
纪纲打小生的好看,男生女相,唇红齿白,很得父母怜爱。小时候总是生病,父母怕养不活,便按照当地迷信,把他当做女孩子养,打过耳朵眼,戴过耳环,脖子套上金项圈,杏眼桃腮,是那条街上最漂亮的女孩子。
扮家家酒的时候,纪纲总是扮演新娘子,经常有懵懂无知的小男孩为了要他当自家“新娘”而打架的。
大明建国,纪纲父亲战死,母亲悲伤之下也跟着去了。
才十三岁的纪纲接了父亲的班,当了一个小卒,捧着铁饭碗,不至于饿死。他从小被父母宠溺着长大,街坊邻居也都惯着他,养成傻白天真并不甜且霸道的性格。
可是参军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军队要么靠后台,要么靠狠才能立足,根本不适合纪纲这种傻白咸的美少年。
纪纲的美貌成功引起了军营几个好男风军官的注意,他刚刚入营训练,这几个军官就故意在他面前当好人,帮他解决了几个挑衅的军人,事事照顾,然后在发军饷的时候,起哄要纪纲请他们喝酒。
这是一贯的套路,纪纲主动请他们喝酒,到时候酒宴上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纪纲只能忍着,因为这酒是他主动请的,那么在旁观者看来,在宴会上发生的事情,也是他默认或者主动邀请的,别人只会指责他这个受害者。
一次过后,就会成为一生的污点和把柄,这些禽兽们暖言劝几句,说以后哥哥罩着你,升官发财不用愁,软硬兼施,骗得漂亮的小少年沦为他们的长期玩具。
纪纲傻啊,看不出来这是个陷阱,拿着刚发的军饷摆酒设宴,款待这几位“老大哥”,他并不知道,他把他们当大哥,而他们只想睡他。
酒宴上,几个老兵油子找各种理由灌醉他,纪纲钱不多,眼看着一坛子酒没了,要买新一坛,他舍不得酒钱,就耍了个心眼——装醉。
醉倒在地,人事不省,就没有人灌他了,酒钱也能少付一些。
纪纲醉倒,老兵油子们摘下伪善的面具,纷纷现出禽兽的原形,纪纲不是真醉,还能反抗,他从小体弱多病,父亲请过师傅教过他武艺,强身健体。
纪纲一个人打四个人,他咬掉某人的半只耳朵、抡起酒缸给某人的脑袋开了瓢、剩下两个的脸都被他打成了猪头,脸肿的连亲娘都不认识了。
军中聚众斗殴,当晚值夜的正是毛骧,毛骧见四人重伤,“肇事者”是个白斩鸡般尚未发育完全的小少年却活蹦乱跳,若不是军纪处用绳子捆住他,他还有力气能把这四人活活殴死。
毛骧问他们为何斗殴,四个重伤的指责纪纲发酒疯乱打人,是他先动的手——他们不是一次干这种事情了,笃定纪纲年纪小,脸皮薄,羞于启齿,定不会说出真相。
毛骧当然不会相信一面之词,问纪纲。
纪纲不回答毛骧的提问,而是狠狠的盯住这四人,大放厥词,“老子今天没打死你们,是你们运气不好!你们去死,还能死个痛快!等老子放出去了,你们想再死,就没这么痛快了!老子一定要你们尝一尝千刀万剐的滋味!”
毛骧真是开了眼了,身处乱世,聪明人才会活下来。自打他从军以来,就没有见过这么蠢的傻逼,有机会脱罪都不争取,只晓得放狠话——当然,几年过去后,他明白纪纲当时并非逞强说狠话,这傻小子真的实现了千刀万剐的承诺。
毛骧隔着老远都能闻到纪纲一身酒气,他生气了,大半夜把老子叫醒,为一群目无军纪的酒鬼主持公道,还不如让他们打个痛快,老子第二天派人去收尸就行了。
毛骧想好好看看这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傻逼,说道:“抬起头来。”
纪纲还在羞愤中,一直低着头,此时的他处于应激反应中,觉得“抬起头来”这句话也是调笑猥亵
他,顿时暴怒,大骂道:“你跟他们都一样!都不是好东西!老子就不抬,有本事你砍了我!”
毛骧心想,我错了,这不是百年一遇的傻逼,分明是个千年难得一遇的大傻逼。
毛骧吩咐手下,“这个人还没醒酒,把他拖出去,醒醒酒再进来。”
纪纲被人拖出去,兜头浇了两桶凉水,别说是假醉了,就是真醉也能被凉水激醒。
凉水洗干净了他沾着血污的脸,他本就生的好看,灯下看美人,美人更美,唇红齿白、俊眉星目、肤白貌美大长腿,简直比花瓶还花瓶。
毛骧顿时有惊艳之感,瞬间猜到纪纲遇到什么事情了,军营里头没有女人,时间长了看头母猪都觉得眉清目秀,何况纪纲这样处于雌雄莫辩年龄的小少年呢。
毛骧再次修正了他对纪纲的看法:他是千年一遇的傻瓜,也是千年一遇的美少年。
漂亮的男孩子,运气都不会太差,纪纲成功戳动了毛骧的恻隐之心,以酒后斗殴草草结案,各打二十大板,开除了五个人的军籍,等事情平息,就把纪纲选调到了锦衣卫。
纪纲长的好看,毛骧给他安排给高祖皇帝打旗帜等抛头露面等仪仗的任务。锦衣卫刚开始只是皇帝的仪仗队,没有实权,纪纲靠脸吃饭,完美契合花瓶的岗位,他有毛骧罩着,无人敢窥觊他的美色。
纪纲麻雀变凤凰,成为天子近侍。脱离了军队底层,有了自保的能力,毛骧于他,简直是再生父母,对毛骧忠心耿耿。
后来锦衣卫渐渐掌握实权,扩编成特务机构,纪纲也从花瓶变成毛骧的亲信,升为小旗,胡善围刚刚进宫的时候,毛骧把赶胡善围出宫的任务交给心腹纪纲去做。
傻白咸纪纲智商捉急,在胡善围酒里下桃花粉,想要她腹泻一整晚,错过明天的宫规考试,结果胡善围拿着米酒招待众新女官,事情闹大了……
纪纲被宫正司范宫正揪出来了,严刑拷打,十个手指甲生生拔出来,他都没有出卖毛骧。
纪纲是毛骧的忠犬,一个人形哈士奇,智商有限,能力不足,经常闯祸,就是蠢萌可爱,忠诚到底。
毛骧为了保持对高祖皇帝的忠诚,一生不婚不育,纪纲和他,如父如子,相伴多年,不仅仅是上下级的关系,还掺着亲情——而亲情,是他们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是这微弱的光,让他们觉得这人世间并不算特别难过。
纪纲总是不开窍,一如以往的当花瓶,毛骧也并没有训练他变得聪明,一直宠着他,能够一直笨下去,也是一种幸福。
毛骧为高祖皇帝奉献一生,最后被当做祭品去平息民愤,纪纲从头到尾都看在眼里,毛骧不会为了一己私欲而杀人,全是皇帝的命令,他为皇帝背负了天下人的骂名和仇恨,却无怨无悔。
纪纲明白,那些如雪片般飞到皇帝案头弹劾毛骧的奏折只是毛骧之死的从犯,若没有皇帝的暗示,谁敢弹劾毛骧?
所以皇帝才是毛骧之死的主犯。
而如今,永乐帝为了震慑群臣,压制太子,任凭诏狱里那些臣子们“病死”。
如果永乐帝没有暗示,纪纲怎么敢克扣犯人的饮食,还不给他们请大夫,放任自流,任凭他们咽气
呢?
永乐帝一日不给他们定罪,他们就是死于疾病,并非死于永乐帝之手。
到头来,谁为他们的死亡负责?
当然是他锦衣卫指挥使纪纲。
尤其是解缙之死,轰动朝野,无论官场还是民间,都骂他是杀人魔鬼,骂他蒙蔽了皇帝,使得这些臣子冤死诏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