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瞻基则恰好相反,除了在云南我带他那几年,他几乎没有童年、没有轻松自在的时候,浑身都是心眼,是个人形马蜂窝,你和他为爱而婚,一起走过最难的路,到那个时候,你要走,他得了甜头,岂会轻易放手?”
“我是个男人。”沐春拍拍阿雷的手,“换成是我,我绝不放手,我会自以为是的做出一些补偿的事情来安慰你,我明明知道你想要的是自由,但是除了自由,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你要盐,我只能给你糖,时间一长,爱情渐渐消磨,佳偶变成怨偶。爱情是独占,是最大的私欲,放手比紧握难多了,大多数人的爱情,是宁可一起沉沦,也不肯放对方自由。”
沐春总算说句人话了!胡善围连忙发起助攻,“年少轻狂,自以为是,我不怪你们,现在一切还来得及,我这就进宫和朱瞻基说清楚。”
“娘。”阿雷拉着胡善围的手,“我信他,你信我好不好?”
一听那声“娘”,胡善围心头一软,回头,看着阿雷的眼神,解决无数难题、越过无数难关的三朝尚宫也无可奈何,深深有种无力感,此时的胡善围就像全天下为人父母一样的困惑:
她努力为孩子撑起一片天,为孩子铺好一条看似平坦顺遂的路,可是孩子非不要走那条平坦的光明大道,非要往坑里跳、往弯路上走,非要一路摸爬滚打、撞得头破血流、浑身是伤。
一代代的,为什么都是这样?
刹那间,胡善围想起和父亲胡荣恩怨纠葛,以及父亲病重弥留之际和她谈话:
父亲:“……孩子就像山林的竹笋,长的比你想象的要快,今天才露尖尖角,一场大雨过后,就拔节的长起来,不知不觉就你比高了。当父母的其实和孩子相处不了多久,要珍惜她的成长时光,别看她现在还依赖你,其实从她出生开始,你和她的距离就越来越远,孩子大了,心里有事,也不耐烦和你讲。”
当时我是怎么回答父亲的?我说:“孩子大了,自然有自己的想法……别说是和父母,就连我们自己、今天和明天、五年和五年后、亦或是十年、二十年,自己的想法都不一样。每个人都活在当下,要她自己决定便是了,我们每个人到最后,都只能为自己的人生负责。我和沐春现在只想给她一个完美的童年,给她一副好身体,给她信心和智慧,以后的事情,要靠她自己做出选择。”
父亲当年逼我改嫁,觉得是为了我好,结果父女反目,足足用来了二十年时间来弥补,父亲那时候还很欣慰,说道:
“这就好,只是,你现在这样说,将来未必会这样做,当父母的总是想把自以为最好的给孩子,认为孩子阅历浅,考虑的没自己周全,其实子女未必喜欢。将来你若和阿雷遇到同样的问题,一定要记得今日在爹爹面前的承诺,可不能反悔哦。”
“不反悔,可要我立个字据给阿雷收着?”
父亲在躺椅上虚弱的摆摆手,“不必了,我信你。”
“我信你”、“娘,我信他,你信我好不好?”
往事和现实相互交叉,胡善围纠结不已,当年她轻松立下的承诺,做起来却太难。当年她觉得理所当然要阿雷自己做决定的事情,现在却强烈反对。
是的,每个人只能活在当下,现在的阿雷、五年后的阿雷、十年后的阿雷面对同一个问题的看法都会不同,我怎么可能要求十六岁的她有我二十多年的政治觉悟?和我一样看得通透?
十六岁的怀春少女,以为通过自己的努力能够改变一些东西,并毫不怀疑自己能够做到这些。
已经五十七岁的我,三朝尚宫,亲手烧死一个皇帝,将另一个皇帝推向宝座,我做的事情越多,就越明白有些事情是无法改变的——即使我曾经也天真的尝试去改变……
正思忖着,沐春把胡善围拉到房门外头,“我们就信阿雷一回。”
胡善围摇头,“你明明知道结果。”
沐春说道:“阿雷的年纪,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少年人的热血冲动,你我年少时也是这样的。我算是看明白了,当父母的不能替孩子去栽跟斗,孩子要成长,吃的苦,走的弯路,一点都少不了。我们现在不同意,万一她做出过激的事情,就更不好收场了。她是我们亲生的,脾气和我们一模一样,根本不会放弃。”
“就当阿雷不是出嫁,我们就当放她下凡去渡劫,朱瞻基就是她的劫,非得挨一下不可,等她渡劫完了,我们接她回家,就凭你我的本事,将来朱瞻基这小子想要强留,他也留不住。”
与此同时,东宫。
朱瞻基给太子妃张氏请安。
倭寇之役,幼军惨胜。无论东宫和汉王有多大矛盾,张氏还是很喜欢朱瞻壑这个侄儿的,提起他来,真是长吁短叹,“……我为了挑选了对脾气的秀女,汉王世子一妃两侧妃,名单都定好了,就等他回来就成亲,却不想噩耗传来,一切都成空。”
朱瞻基陪着母亲流了会眼泪,说起今日主题,“这储秀宫中,母亲可是看中了永城县老家的那位孙姑娘?”
张氏就是永城县选秀出来的,张家已经得了彭城伯的爵位,彭城伯府就在京城,张家早就搬到京城,但是祖籍和老家没有变,这里是太子妃的根。
“这个……”太子妃张氏有些难堪,“并非为娘用人唯亲。孙柳依是我少女时期手帕交的女儿,知根知底,家世清白。且从小被你外祖母彭城伯太夫人养在膝下,接到京城调教的很好,跟着你外祖母长了好多见识,虽说出身民间,但其眼见谈吐绝对不输京城豪门闺秀,将来封为皇太孙妃,立马就能上手,坐稳这个位置,为你打点好一切,当你的贤内助,不怯场,不缩手缩脚,跟我也没有任何隔阂,是个最完美的人选。”
既然都是层层选拔的好姑娘,太子妃当然希望找一个自己人当儿媳妇啊!
不用人唯亲,难道用人唯疏不成?
朱瞻基说道:“外祖母去那里都带着她,我也见过她好多次了,对她印象也不错。”
太子妃笑道:“那就更好了,以后你们和睦——”
“可是母亲。”朱瞻基打断了太子妃的话,“您以为孙氏是您的人,那就大错特错了。孙氏的父亲孙忠,包括孙氏,其实都是太子的人。”
太子妃一听这话,就像吞个苍蝇,“你……你如何得知?”
朱瞻基说道:“是王振告诉我的——母亲,王振也是太子塞进皇太孙宫的人,已经被我收服了。”太子妃脸色大变,她如何不知太子忌惮长子?
她只是没有料到,原来太子早就针对长子布好了棋子,她这个枕边人一直被蒙在鼓里!
太子妃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说道:“现在人选已定,皇上都默认了,要改来不及了。”
朱瞻基说道:“有办法的。母亲,我要胡小姐当我的皇太孙妃。”
“胡氏?”太子妃一懵,“储秀宫没有姓胡的秀女。”
朱瞻基说道:“她没有参选秀女,不过,她姐姐当年选了母亲。”
太子妃恍然大悟,“你是说为皇上献钟表的胡善祥!”
第285章 各个击破
阿雷和朱瞻基两人说服家长的“武器”不同。
阿雷晓得论讲道理,能够讲的过胡善围的人还没出生,她也晓得自己没道理,就动之以情,靠感情取胜,一声“娘”就能攻下胡善围。
作为一个人形马蜂窝,朱瞻基知道冷静诠释利害关系永远比“我不喜欢秀女我就喜欢她一人求母亲成全”的热血感情表白更有效果。
动之以情一点用都没有,还会起反面作用。所以朱瞻基一上来就向母亲说明了厉害关系。
太子妃一想到自己精心培养的“童养媳”居然是太子的人,对孙氏的喜爱和信任立刻荡然无存。
太子妃甚至觉得娘家彭城伯也不可靠了。
还有亲娘彭城伯太夫人……她老人家一手将孙柳依养大,她是不知,还是也被蒙骗了?
太子妃被朱瞻基一句话弄得怀疑人生。
储秀宫的秀女,除了孙柳依,还有谁是太子的人?
太子妃觉得每个秀女都很可疑,恨不得推到重选!
全靠竞争者的衬托,胡尚宫的亲妹妹胡善祥就显得鹤立鸡群,好得太突出了。首先,胡善祥绝对不是太子的人——太子没有那个胆子把手伸到三朝尚宫的家里去,除非他不想当太子了。
其次,胡善祥很得永乐帝欣赏。
最后,胡善祥其实是豪门闺秀,她的隐藏身份是黔国公府嫡出的大小姐。她的父母都是狠角色,背后的势力强大。
有这么个背景深厚的儿媳妇,岂不比父亲是永城县一个主管税务的小吏的孙氏强得多?
这是长子将来的一大助力。
在丈夫和儿子之间,太子妃肯定偏向长子,这个孩子从小就过得艰难,成熟得令人心疼,有了胡善祥这个帮手,将来长子的路或许好走些。
毕竟胡尚宫在大明政权更迭中从未失败过。
太子妃决定站在长子这边,为他出谋划策,娶到阿雷。
可问题是,皇太孙妃已经内定,阿雷都没参加选秀,如何说动皇上答应?还有,胡尚宫夫妻未必同意啊!
面对太子妃的担心,朱瞻基为母亲答疑解惑,“胡小姐既然答应我的求婚,她肯定有法子说服胡尚宫他们。至于皇上那边,由我去说。只是婚姻大事,到底要问过父母。母亲如果欢迎胡小姐,太子也不好说什么,毕竟在众人看来,孙氏来自彭城伯府,都以为是母亲的人。”
朱瞻基就是瞅准了这一点,借用太子妃的力量让太子自食其果。
太子妃一听孙氏和彭城伯府,心下就膈应。孙家看起来老实,暗地里野心勃勃,表面对我称臣,背后和太子暗通款曲,倘若孙氏为皇太孙妃,我这个太子妃只是摆设吗?
还没上位呢,就把我踹开,另攀太子的高枝了!孙家吃相真是难看!
可外头都以为孙氏是我的人,真是吞了个活苍蝇,恶心人还没办法吐出来。
太子妃冷笑道:“在我面前耍花招,不把我这个太子妃放在眼里,真以为尘埃落定,我捏着鼻子也要认下吗?我偏不要她,我有更好的选择。你放心,我支持你和胡小姐。”
朱瞻基搞定了太子妃,顺便搞定了太子,接下来要说服皇上同意阿雷空降太子妃的宝座。
所谓对症下药,面对永乐帝,朱瞻基用的策略是动之以情,他太清楚永乐帝和仁孝皇后的往事了。
“……事情就是这样。”朱瞻基跪在地上,“孙儿与阿雷青梅竹马,但胡尚宫反对阿雷嫁入皇室,没有给她报名参选秀女。阿雷本想远远的离开这里,跟着郑和太监下西洋,没想到半路遇到倭寇,和孙儿重逢,她善良勇敢,救了孙儿两次,患难见真情,除了她,孙儿觉得和谁共度一生都是在虚度年华,孙儿恳请皇上为我们赐婚。”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嫌,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从此患难与共,夫妻同心,男出征,女守城,互相守望。
这是永乐帝和仁孝皇后的前半生。
永乐帝听着孙儿的讲述,脑子里却是自己和仁孝皇后过往的点点滴滴。仁孝皇后的机智、勇敢、强悍、深情,阿雷都有。
甚至两人的出身也有相似之处,都出身高门,仁孝皇后是魏国公徐达的嫡长女,阿雷是黔国公沐春嫡长女。
也不知过了多久,到了整点,书房报时的木船准点出发,甲板弹出一对木雕小人,依稀是帝后少年时期的模样,他们携手船头,乘风破浪。
这是阿雷的作品。
这姑娘,配得上我的大孙子。
成全这对年轻人吧,就像当年我和皇后一样。
永乐帝说道:“宣胡尚宫夫妻进宫,纵使我们皇家,也没有不经过人家父母容许,强抢民女的道理。”
胡尚宫和沐春进宫了。
这对夫妻看起来就不情愿,说道:“微臣只有一个女儿,从小就是她自己做决定。微臣年少时经历过婚姻巨变,吃过不少苦头,因而在婚姻大事上,微臣早就对女儿说过,尊重她自己的选择,嫁或者不嫁,嫁给谁,我们都不会干涉。”
“唯独嫁入皇家,是微臣夫妻所不许的。皇家富贵,却也难为,她从小自由自在惯了,微臣是父母,担心孩子将来吃苦不说还会闯祸,所以没有给她报名参加选秀。”
“然而,姻缘自有天定,她和皇太孙在孤岛的奇遇,互相拯救,同心协力度过难关,我们夫妻虽对她未来是否适应皇室生活存疑,但,年轻人自有他们的想法,既然他们做出决定,微臣只能选择成全和祝福。”
永乐帝问沐春,“黔国公的意思呢?”
沐春看了看胡善围,“胡尚宫刚才说的都是微臣的心里话,微臣祝福这对年轻人,有情人终成眷属。”
我选择妇唱夫随。
永乐帝遂赐婚皇太孙和阿雷,原来定下的皇太孙妃孙氏变成了侧妃。
由于阿雷半路空降,不是秀女,为了避免不好的谣言,永乐帝还把张贵妃娘家侄女——英国公张辅的小女儿张氏指给了太子当侧妃!
为什么永乐帝会这么做?
各位看官应该还记得,英国公张辅是汉王朱高煦的坚定支持者,有靖难之役同生共死的革命友谊,当年永乐帝刚刚登基,要册封太子,英国公就上书请求封汉王为太子。
之后还是朱高炽以嫡长子身份得封太子,英国公和汉王一样不服气,只要有机会,就上书废太子。
所以东宫和英国公府是不和的。
汉王因谋反案而倒台,虽在太子的苦苦求情下得以保住爵位,但也彻底丧失了问鼎储位的机会,英国公因和汉王府交好多年,而被人弹劾是谋逆的同党。
英国公连忙上折自辨,永乐帝表示相信这个靖难第一功臣,君臣之间有足够的信任,但是英国公和太子的关系依然僵持。
如今,永乐帝赐婚,把英国公的小女儿(大女儿张氏赐婚给黔国公沐英的嫡长子沐斌,嫁过去不久就死了。沐斌续娶了魏国公的女儿徐氏。沐斌的姐姐沐氏就是赵王休妻续娶的赵王妃)指婚给太子当侧妃。
英国公从来就瞧不起瘸子太子,觉得太子是躺赢,不如汉王有本事。但现在汉王谋反,朝廷中人人自危,纷纷和汉王划清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