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围——暮兰舟
时间:2019-08-23 07:47:08

  或许是兄妹之间特殊的血缘关系,楚王一接手,小公主立马不哭了,皱着鼻子,哼哼唧唧的,像只小猫似的撒娇。
  奶婆笑道:“小公主是想哥哥了呢。”
  楚王哄睡了妹妹,还想多陪一会,洪武帝的身边蔡女史寻过来,说皇上召见他。
  乾清宫,御书房。
  洪武帝一边批阅奏折,一边问:“见过你妹妹了?她怎么样?”
  楚王说道:“最近有些吵闹。”
  洪武帝嗯了一声,“满月之后的孩子觉少,要多抱出去玩。”
  楚王说道:“儿臣会和李贤妃说的。”
  洪武帝说道:“你十六岁,也该成家了。朕为你定了定远侯王弼的嫡长女王氏,指婚的圣旨明日就下,钦天监正在合了八字定日子,你去楚王府好好准备成婚吧。”
  定远侯王弼,凤阳人,大明开国大将。
  不仅如此,王弼的两个儿子,王德和王政皆骁勇善战,王德封了安远侯,王政封了西亭侯。王家一门,三个侯爵。
  楚王愣住了。他以为因外祖父胡美乱宫案,父皇恨屋及乌,不再喜欢他这个儿子了。没想到父皇会为了指了这门好亲事。
  “怎么?你不满意?”洪武帝放下笔。
  楚王百感交集,跪地:“儿臣……儿臣叩谢父皇隆恩。”
  如今洪武帝给楚王指婚,也有补偿安抚的意思。他亲手扶起老六,“记住,你是朕的儿子,大明尊贵的皇子,你的荣耀,因父而来,永远都不要忘记,知道吗?”
  楚王说道:“是,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洪武帝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王氏是皇后为你千挑万选的,你去谢你母后。”
  楚王去了坤宁宫。
  坤宁宫里,马皇后得知孙贵妃病情好转,高兴不已,对来报信的曹尚宫说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古人诚不欺我!”
  曹尚宫心道:孙贵妃的病情加重的太巧了,不迟不早,恰好在胡庶人废了贵妃之位,灭了三族后就加重了,还抬到了乾清宫,由太医们会诊。
  这宫里,一个萝卜一个坑,贵妃之位刚空出来,孙贵妃立马病重,这是巧合呢?还是以退为进的战术?
  不过,马皇后和孙贵妃的感情深厚,崔尚宫作为心腹,不敢直言,只得附和道:“孙贵妃吉人自有天相,果然喜事冲一冲就好了。”
  马皇后说道:“你赶紧和六局一司商议孙贵妃的册封典礼,不得有误。”
  “是。”崔尚宫应下,贵妃册封典礼是帝后都非常重视的大事,和小公主洗三,满月都不同,必要兴师动众,大办一场,需要六局一司协力张罗。
  六局一司七个大佬坐下来开会。
  和几百年后的现代社会一样,下属们单独开会,会议一开始必定先议论老板们的八卦。
  崔尚宫问尚食局的王尚食,“这里没有外人,茹司药是你的手下,你倒是给我们一个实话,孙贵妃的病,是真是假?”
  王尚食:“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这事啊,有真有假,病是真病,至于其他,我不方便说。”
  言下之意,装病可能性很大。
  这话说的,漂亮的崔尚仪听得直翻白眼:“贵妃册封典礼,主要是我们尚仪局来办,这大热天的,难度加倍啊。上面一张嘴,下面跑断腿,刚刚办了小公主的满月剪发命名礼,真不想再折腾了。”
  尚功局的宋尚功也抱怨道:“宫里储存的冰块快要没了,这天却总不见凉快。曹尚宫,能不能推后一个月,等天气凉了再办?”
  曹尚宫最喜欢欺负宋尚功,说道:“可以啊,你行你上,你去和皇后娘娘说去。”
 
 
第36章 不见荡舟人,空对白鸥双
  宋尚功哑口无言。
  这时偏偏有女官来报信:皇上给楚王指婚了,是定远侯王弼嫡长女。
  楚王的婚礼,楚王妃的册封礼……
  后宫又添一桩大事。
  七个大佬心情沉重,毫无喜气。还是范宫正说道:“婚礼日期要钦天监合过八字,选定日期,一般在三个月或者半年之后。”
  这算是个不错的消息,众人松了口气,别都挤在大热天就行。天气热,坐着都出汗,毒日头下做事,真的要命哦。
  曹尚宫掐指一算,“六皇子楚王的亲事定了,但宫里齐王、赵王,还有怀庆公主等也都到了男婚女嫁的年龄,这一桩桩的都是大事,大家做好从年头忙到年尾的准备吧。别在这闲磕牙,咱们说正事……”
  曹尚宫今年三十四岁,正是女人精力最充沛的时候,她协助中宫马皇后料理宫务,权力最大,也最忙,她忙惯了,闲下了反而不习惯。
  曹尚宫是大明宫廷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尚”字辈女官,六局一司七个大佬,她最年轻,官威也最大,风风火火的办事风格,急性子,甚至有些倨傲,不怕得罪人。
  不过,正因如此,她才能弹压住庞大复杂的宫廷人际关系,是马皇后得心应手的助手。
  只有曹尚宫忙碌起来,马皇后才能腾出手和心思,去玩更复杂棋局。
  坤宁宫。
  孙贵妃来谢恩。
  马皇后拉着她坐在身边,“你身子不好,等暑气散了再来谢恩不迟。”
  孙贵妃笑道,“便是为了皇后一片苦心,教妹妹停服几日药,装作越病越重,药石无效,引得皇上怜惜,妹妹才能这么快得封贵妃。皇后如此抬举妹妹,妹妹就是爬,也要爬到坤宁宫谢恩。”
  马皇后说道:“是你帮本宫才对。宫里一个萝卜一个坑,胡庶人死了,贵妃之位空出,东西六宫嫔妃看似平静,其实都盯着这个位置。你看李贤妃,多么贤惠,多么淡泊名利,与世无争。我只是拿小公主试了试她,就立马现了原形。”
  “李贤妃无子无女,那些生养了皇子和公主的嫔妃就更加坐不住。互相试探谁先出手,她们个个都熬成了精,看谁沉不住气,准备枪打出头鸟,却没想本宫会半路杀出来,把这个桃儿摘给了你。”
  没错,一切都是马皇后的宫心计。
  孙贵妃赞道:“皇后娘娘算无遗策。”
  马皇后叹道:“本宫不想再看见第二个敢和本宫叫板的贵妃了——哪怕叫板是装的,胡庶人另有企图。既然迟早会有第二个贵妃,本宫只希望这个人是你。”
  孙贵妃自是感激:“妹妹未能生下皇子,只有两个公主,做梦都没想过会封贵妃,皇后却把这个位置送给了妹妹。妹妹会好好休养身体,一直陪着皇后。”
  马皇后说道:“本宫也只有两个公主,其实在皇家,没有皇子,也是一种福分。皇子们都慢慢长大了,这心也长大了,他们背后的母妃们的心也都跟着大了——你也知道,太子不是本宫生的。本宫已经能够感受到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大明宫廷注定会风雨摇摆。母仪天下,稳定皇室,谈何容易?若没有你的陪伴,本宫就太孤单了……”
  且说马皇后和孙贵妃密谈,楚王来坤宁宫谢母后为他选王妃,刘司言说马皇后在睡午觉,要楚王在外面叩谢即可。
  楚王照做,磕了头,离开坤宁宫,他即将成亲,有了媳妇,心中感慨万千,双腿鬼使神差似的,走到了西六宫延禧宫。
  母亲,儿子要成亲了,你在九泉之下知道吗?
  楚王瞥见四处无人,悄悄推开宫门,走进延禧宫正殿。
  没有主人,延禧宫一片衰败之相,地砖缝隙生了杂草,假山布满了蛛网。
  楚王在正殿门口听到了女人压抑的哭声。
  光天化日之下,还能闹鬼?
  楚王不信邪,推开大门,大声喝道:“何人在此装神弄鬼!”
  江全猛地转身,正午阳光如一柄利剑,朝着双眼刺过来,但比阳光更刺眼的,是少年身上的四爪蟒袍。
  江全的心猛地狂跳起来,血缘的羁绊,让她意识到这个少年是谁。
  楚王朱桢,她的外孙。
  江全擦干眼泪,克制住激动,弯腰行礼,“下官尚服局掌宝江全。之前承蒙胡庶人厚爱,多有照顾。今日是胡庶人七七,下官不敢在夜里烧香忌惮,触犯宫规,只得大白天在延禧宫正殿放几样胡庶人生前爱吃的果子,以表心意。”
  楚王一瞧,正殿桌子上摆着一只螃蟹,一叠泡制的大蒜,以及两个鲜嫩的莲蓬而已。
  母亲生前爱吃螃蟹和莲蓬,楚王是知道的,但是泡大蒜这种粗俗且刺鼻的食物,印象中母亲从未吃过。
  楚王觉得面前的女官可疑,“你看起来很面生,是刚进宫的新人吧。”
  江全道:“是。下官今年春刚刚考进宫。”
  那时候楚王刚刚和太子朱标一起去了中都凤阳老家。
  楚王指着泡大蒜,“你是不是记错了,我的母……胡庶人并不喜欢吃泡大蒜。”
  江全说道:“这不是大蒜,这是藠头,外表看起来很像而已。大蒜是圆的,藠头生来就是一瓣瓣的,味道鲜美,不像大蒜那样刺鼻,胡庶人喜欢用来配米粥吃。”
  楚王低头细看,果然和大蒜不同,母亲什么时候吃这种东西的?得找机会去问问延禧宫的旧人,这个叫做江全的女官是否在说谎。
  树倒猢狲散,延禧宫旧宫人为了自保,都不敢迈进来一步,不管这个江全的说法是真是假,她还记得母亲的七七,这说明她是有诚意的。
  楚王说道:“你走吧,你的心意胡庶人应已知晓,延禧宫迟早会有新主人,你不要再来了。”
  物是人非,平添伤心罢了。
  “是。”江全不敢多看楚王一眼,退下去——她害怕一旦看了,就挪不开眼睛,不由自主的想要靠近。
  马皇后说过,她可以留在宫中当差,默默守护小公主,但必须隐瞒身份,否则身份泄露之日,就是赶她出宫之时。万万不可以让楚王和小公主知道外祖母的存在。
  江全和楚王擦肩而过的瞬间,楚王发现这个女官鬓边已经有了白发,不多,就像蛛丝悄悄在鬓边结了网。
  楚王心道:宫里新进的女官,年龄在十三和十九,二十九到三十九岁之间,怎么这个女官已有了白发?至少得四十好几了吧?
  这个女官为何这样?楚王记下了江全的名字。
  且说沐冯两家庆功宴成了鸿门宴,大打出手,成了京城豪门闹剧。大明宫廷暗流涌动,马皇后运筹帷幄,不动声色就笑到最后,成为大赢家。无论豪门贵族,还是宫廷皇族,都在缠斗鏖战,而远赴杭州印书的胡善围和沐春却有了人生中难得的惬意时光。
  胡善围前半生都在和书打交道,且手中银钱足够,两千两银子,五百本书,平均一本书有足足四两银子的预算!
  有了钱,做起印书这件事简直如鱼得水。胡善围挑选了二十个杭州著名的雕版师傅,每人只负责雕刻两页纸的木制模板,限期一天完成。
  这些雕版师傅都有经验丰富的徒弟打下手,一天一夜时间足够了。
  等待雕版完成的时间,胡善围出没各个卖纸和笔墨的铺面,挑选油墨和纸张。好墨十分昂贵,许多雕版印刷的书籍为了节约成本,实际上用煤灰掺和面粉,看起来和墨汁一样,但时间一长,字迹就会变淡,甚至脱落。
  纸张选最好的白棉纸,封面和封底都夹着一张大红色的防蠹纸,这种纸由掺有防书虫的药物浸染过,不仅美观,而且防虫,便于保存。
  胡善围瞧着还剩下不少余钱,干脆将在封面上的书籍名上烫了金,金光闪闪的字迹,尽显皇室体面。
  装订不用普通线装,而是用仿造宋朝的“蝴蝶装”,不用在书上钻孔打洞,用浆糊对齐粘贴,裁剪整齐,翻阅起来十分顺手,像一只蝴蝶忽闪着翅膀飞舞。
  胡善围有钱,且尚未养成中饱私囊的恶习,银子全用在做书上了。有了足够的工钱,手艺精湛的杭州匠人们日夜赶工,在第七天就将五百五十本堪称艺术品的《赵宋贤妃训诫录》做好了。
  为了应付意外情况,胡善围刻意多印了五十本备用。
  抚摸着封面烫金的字迹,胡善围很是满意,对两个女史和梅香说道:“每本书都检查一遍,是否有错页漏页,不可以出任何差错。”
  胡善围进展一切顺利,沐春就不用说了,远离京城,不用受冯沐两家的夹板气,不用去锦衣卫当差看门,不用讨好帝后,每天睡到太阳晒屁股,起床后在杭州四处闲逛,吃美食,看美女,泛舟西湖,这日子过得不要太舒服!
  就连被蚊子咬肿的脸也开始转好,恢复了英俊的容貌(他自以为)。
  沐春还将百忙之中的胡善围拉到了雷峰塔上,一起欣赏美景,他意气风发,吟诗一首:“夕阳阁远树,春云散澄江。”
  “不见荡舟人,空对白鸥双。”胡善围不禁接了下半句,问道:“这是高僧道衍禅师在诗集《独庵集》里的一首诗,你也喜欢道衍禅师?除了这首《绿洲曲》,你还欣赏他的那些诗?”
  十几年前,张士诚败,苏州城破,常遇春屠城,胡家几乎灭族,是卧佛寺的道衍禅师庇护了胡家父女,捡回一条命。
  当时所有人都往寺里冲,唯有道衍禅师逆着人流而行,守在门口,此情此景,幼小的胡善围一生难忘,因而对道衍禅师极其崇拜,熟背他的《独庵集》。
  沐春有些不好意思,“其他的……不记得了,这首诗简单,最好背,我就记得这一首。”
  “哦。”胡善围有些失望,还以为沐春和她是同好呢,都是道衍禅师的忠实读者。
  沐春见她目光渐渐凉下去,忙说道:“我不会背诗,但我会写啊。”
  胡善围说道:“那你就以雷峰塔为题,作诗一首。”
  “这个……”沐春摸着额头,“太突然了,我有点紧张。”
  胡善围说道:“没事,我可以等,天色还早。”
  沐春想了想,好容易憋出几个话:“你看这个塔,它又高又大。你看这太阳,它又圆又亮。你再看这水,这水……”
  气氛尴尬,沐春很想从雷锋塔上跳下去。
  胡善围说道:“有点饿,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吧。”
  沐春顺着梯子往下爬,赶紧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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