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宫正问:“你想派谁出这趟远差?”
“当然是德高望重,有威望,做事稳重的女官了。”胡善围说道,“这宫里还有谁比范宫正您更了解女官呢,您选谁就是谁了。”
范宫正沉吟片刻,说道:“秦王和晋王大明最早就藩的亲王,这两年皇上皇后一直挂念他们,除了赐书,应还有其他礼物一同送过去,你得去帝后那里请旨。”
胡善围初次操办大事,简直两眼一抹黑,“怎么请?”
在民间就简单了,我要安排人送书了,二老还有什么要捎带的吗?
在后宫,胡善围都不知道帝后的门往哪开。
范宫正说道:“后宫里上传下达,自然是找尚宫局的司言了,这事我来安排。”
胡善围感激涕零,“多谢范宫正。”
看着胡善围清澈的双眸,范宫正有些心虚,“这是你为宫正司办的第一桩大事,我理应全力协助你。”
范宫正找了曹尚宫,两人密谈。
曹尚宫嘲讽道:“你还真敢把胡善围这个新手一个劲的往前推,皇后娘娘既然亲自召见她,也默认她全权处理此事,看来也是希望找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新人,给后宫,皇族,外戚女眷统统来个下马威。你以前修这本书,只是针对胡庶人。现在胡善围面对的可不止后宫。”
范宫正点了点头,“成,则青云直上,败,则万劫不复。看来皇后娘娘也看中她应对胡庶人时的狠劲和机灵。”
曹尚宫说话向来直接,“那你呢?你以前也有不输胡善围的野心和冲劲,现在怎么怕事了?把新人推出去挡刀。”
范宫正叹道:“我以前当低等女官的时候,就想往上爬,什么都不怕。现在稳居高位,官职到头了,就想稳住一点,保住这个位置。况且,胡善围办事,我又不会袖手旁观,尽我所能帮她完成,就当培养新人吧。”
曹尚宫冷哼一声,“虚伪。”
在范宫正的鼎力协助下,帝后次日果然下旨赐给秦王和晋王厚礼,礼单都有好几页,各种礼物装了十几车,由赐书的女官一同带过去。
西安和太原路途遥远,道阻且长,连同完成任务,来回至少一个月,那时候都入秋了。
为表示对赐书的重视,在范宫正的斡旋下,尚宫局的曹尚宫派出了六品女官、马皇后的心腹刘司言去西安秦王府。
尚仪局的崔尚仪派出了六品女官,司赞周氏,周司赞刚刚主持了孙贵妃的册封礼,是个再稳妥不过的女官。
临行前,范宫正自掏腰包设宴,给两位的德高望重的六品女官送行,胡善围陪席,主要负责斟酒,不能让客人的杯子有空的时候。
酒过三巡,刘司言有些微醺,说道:“真是后生可畏啊,我们两个在宫廷服侍八年的老东西,居然要听一个进宫才六个月的新人差遣,去千里之外的西北风沙之地出远差。”
周司赞也道:“可不是么,胡善围连升两级,宫里从未有之事,等我们两个人办完事回来,这宫里恐怕没有咱们立足之地,都要让位给她了!”
胡善围吓得手里的酒壶都倒撒了,“下官不敢……下官没有……下官何德何能……”
“好了好了。”范宫正抢过胡善围手里的酒壶,亲自给两位女官倒酒,“你们两个不要吓唬我的人,她也是替皇后娘娘办事,事太多,没有三头六臂,莫得办法,只得劳烦二位。况且你们远去西安和太原,皇后娘娘知道你们辛苦,赏赐了不少东西,再说了,你们深居后宫八年了,不想出去透透气?沿途大好河山,都等着你们去赏呢。”
刘司言和周司赞难得见铁面无私范“阎王”服软,说一回好话,还能喝上范宫正倒的酒,觉得十分受用,嘴上却道:“范宫正这张嘴哟,苦差都被你说成好差事了。”
范宫正陪笑道:“幸亏两位一趟,回来我还有重谢。”
都是千年老狐狸了,见好就收,宫正司不好惹的。刘司言和周司赞没有再多说什么,喝得酣畅淋漓,酒宴方散了。
出门时,刘司言酒醉,差点被门槛绊倒,幸亏胡善围年轻体壮,扶稳了她,胡善围和范宫正将两位即将出远差的女官送到门口,目送身影消失在黑夜里,才回去。
宫女端上醒酒汤,范宫正抿了一口,酸得眉头直皱,说道:“你刚才演的有些过了吧?语无伦次,酒都洒出来了。”
胡善围轻笑道:“她们无非是想看我出点丑,心里好过些。这点小小的需求,我当然要满足她们,毕竟她们是为我办事的。”
范宫正问:“你不要面子了?”
胡善围正色道:“面子以后可以再找回来,把皇后娘娘交代的事情办砸了,就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
范宫正看着眼前的胡善围,她的野心和潜力正在一步步被激发出来,总是给人惊喜,将来她在宫廷会走到那一步呢?
次日,刘司言和周司赞离宫,范宫正和胡善围在宫门送别。
胡善围道:“等秋天菊花盛开,我亲手酿一坛菊花酒,等两位归来,把盏言欢。”
胡善围如此恭敬殷勤,伸手不打笑脸人,刘司言和周司赞自持风度,没有再为难她,道:“很是期待呢,告辞。”
送别当日,东西六宫有名分的嫔妃们一共九十余人齐聚坤宁宫,一起跪领马皇后赐书。
赐书之后,马皇后请范宫正进讲《赵宋贤妃训诫录》,马皇后端坐在凤椅上,范宫正就座其左手边。
新封的孙贵妃领头,带着东西六宫嫔妃起立,拱手,对范宫正先行拜师礼。
范宫正开始讲书,从第一页开始,所有嫔妃,包括孙贵妃都保持站立的姿势,并且拱听。
范宫正讲了半个时辰,贵妃等人又拜,行谢师礼。
范宫正连续讲了五天,才讲完全本,整个过程除了马皇后坐着,其余嫔妃皆站立,拱听。
最后一日,久病的孙贵妃就要撑不住了,但为了支持马皇后推行《赵宋贤妃训诫录》,在舌下含了片老参,靠着意志,生生熬过去了。
其余嫔妃也累得够呛,但是她们自觉没有孙贵妃更体面,加上胡庶人前车之鉴,也只能忍,不敢有点不满之意。
五日宣讲之后,后宫嫔妃病倒一大片,不敢怨皇后,也不太敢针对范宫正,倒是都记住胡善围的大名,怨声载道。
第39章 彤史
范宫正讲课那五天,东西六宫有名分的嫔妃齐聚坤宁宫听讲,胡善围才搞清楚后宫有多少皇帝的女人。
偷偷数了数,九十七个人,如果加上皇后,就是九十八人。
这还不算已经去世的嫔妃,比如太子的生母无名氏,二皇子秦王和三皇子晋王的生母无名氏,以及四皇子燕王和五皇子周王的生母硕妃,当然,还有刚刚去世的六皇子楚王的生母胡庶人。
当年马皇后一直无孕,长子,和老二老三均是身份卑微的侍妾所生,且都早逝,为了给老朱家传宗接代,马皇后将这三个儿子都当做亲生的养在身边,为了让三个儿子铭记马皇后养育之恩,大明开国,洪武帝在这三位皇子在玉碟上均没有记载生母,只认马皇后这个嫡母。
洪武帝今年五十三岁,服侍过他的嫔妃侍妾已经如田里的韭菜,换了一茬又一茬,这九十七人是目前还存活的。
她们个个隆重打扮过了,站立,拱听,闪亮的头饰珠光宝气,闪得胡善围眼花。
范宫正坐着讲课时,胡善围一直站在旁边,为范宫正翻书,端茶。她也足足站了五天,还要干活,并不觉得有多累。
半个时辰而已,殿里还有冰块降温,凉快着呢。胡善围以前在书坊抄书,无论寒暑,汗水湿透衣襟,都不能停笔,所以她觉着坤宁宫听课的环境简直不要太好了。
她是如此想的,所以感觉有些嫔妃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不那么友好时,她很不理解:这么好的条件,为什么还要怨我?
到了第六日,一批嫔妃哗啦啦倒下说病了,整个后宫看着胡善围的眼神几乎都写着“罪魁祸首”四个字。
胡善围更纳闷了:至于嘛,这就累病了?我以前要是有这种条件,早高兴坏了。
坤宁宫。
马皇后把尚食局的茹司药叫来,问:“今日东西六宫到处都有人称病,本宫甚为心焦,照顾好她们,为皇室开枝散叶,也是本宫的责任,怎么能看着她们一个个病下去呢?你分派女医们,去各个宫殿,为她们诊断,有病就要吃药,可不能拖着。”
也对,堂堂大明后宫,是请不起大夫还是吃不起药?
茹司药领命而去,结果,茹司药看着女医们写的脉案和开出来的药方,十个有九个是太平方子,吃和不吃没多大区别。
真是浪费药材啊,茹司药心下暗叹,将诊断结果和马皇后说了,“除孙贵妃和几个年过五十的嫔妃是真得病了之外,其余只是有些体虚,并无大碍。”
茹司药不敢直说她们装病。
马皇后脸上不辨喜怒,只是淡淡道:“知道了,把脉案和药方放下,宣崔尚仪。”
尚仪局崔尚仪觐见。
马皇后指着案几上茹司药送来的厚厚一摞脉案和药方,“嫔妃们身体不适,如何能伺候皇上?没得染上病气,你和彤史女官把这些人暂且从《钦薄录》里挪出来,等好了再说。”
尚仪局虽不如尚宫局权力大,也不如宫正司影响深远,但是尚仪局有一个六局一司最神秘的部门——彤史。
彤史,就是记载皇上每一次临幸后宫的详细记录,从报宫之笺,卫门之寝,承御之名,纪幸之籍皆由彤史女官详细记载。
也就是说,皇上睡一次女人,时间,地点,人物,过程四大要素一定要齐全,门外伺候的人有谁?护卫者是谁,都得写清楚。
第二天皇后也要赐给丰厚的礼物,表示“你辛苦了”。
侍寝的女人盛装打扮,要去坤宁宫谢恩,表示“为皇上服务为皇室开枝散叶我一点不辛苦”。
要的就是这种细节上的无微不至,“人证物证”俱全,是将来妃子所生的孩子唯一的身份血统证明。
因为后宫女人实在太多了,皇上不一定都认识,也基本睡过就忘,不会记得。到时候赖账怎么办?
大明皇帝多奇葩,还真有赖账和不记得的皇帝,在彤史女官详细记载下,不得不认账:后来的万历帝,睡了太后宫里的小宫女,不认账,太后命彤史女官出具证据,逼着万历帝捏着鼻子认了,小宫女生下的是后来的明光宗。
还有生下孝宗的纪氏,当年只是后宫内藏库的仓库管理员,成化帝鬼使神差去库房里逛,睡了纪氏,穿起裤子就忘记了,依然和宠妃万贵妃你侬我侬。万贵妃在后宫一手遮天,专注“堕胎”事业十几年,纪氏不得已将生下的皇子藏起来,后来也是彤史女官的记载,证明了孝宗的皇长子身份。
所以,彤史又可以说是后宫最最重要的部门,直接关系到皇室血脉纯正。《钦薄录》只有后宫之主太后和皇后可以取看,将来嫔妃怀孕的消息报上来,作为比对之用,连皇上也不能说看就看——以防那啥无情,对天家子嗣不利。
同样的,宠妃,无论多么娇宠,都不能染指彤史,这也是后宫从唐朝就开始的制衡之术,保证皇位继承者的血统和权力。
彤史女官除了记录侍寝,还要详细记录嫔妃们每个月的癸水,何时来,何时走,总结其规律,在癸水之日那几日将其名单剔除,安排其他嫔妃“值班”。
除此之外,身体抱病的,也会在侍寝名单中剔除,以保证皇帝和将来子嗣的健康。马皇后的要求,并不为过,只是……
崔尚仪和彤史女官看着厚厚一沓药方和脉案,有些犹豫,毕竟大多是太平方子,不算是病,可以继续侍寝的。
彤史女官要保持中立和公正,纵使马皇后,不能为所欲为,说道:“娘娘,将这些嫔妃都从侍寝名单里摘除,就少了一大半人了。”
马皇后眉头都没抬一下,说道,“这不还有三十多个可以侍寝的嫔妃吗。皇上只有一个,足够用了。”
耿直的彤史女官说道:“这三十来个嫔妃大多四十来岁。”
早就过了花期,颜色不鲜亮了。又不能像孙贵妃这样,生了两个公主,得到皇上的敬爱。
所以在后宫夹起尾巴做人,马皇后说东,她们不敢往西,在坤宁宫站了五天算什么?就是跪五天,她们也不敢推病的。
马皇后问:“你觉得她们太老了吗?”
马皇后的生日是八月初八,下个月初八,就要过四十九岁千秋节了。
崔尚仪觉得不妙,赶紧对着彤史女官疯狂使眼色。
彤史女官不傻,立刻闭嘴,按照案上的脉案和药方,一个个将嫔妃的名字勾除。
且说前朝,洪武帝自从以谋反为名,将宰相胡惟庸灭族,并废除中书省宰相制度,大权独揽,忙到八天要批阅一千一百八十封奏折的地步,很少来后宫临幸嫔妃。
洪武帝觉得这样下去会活活累死,他又不信任太监,于是设了春夏秋冬四辅官制度,每个季度都有三位文臣来帮洪武帝处理政务,夏天叫夏官,秋天叫秋官。轮流当值,以提防他们坐大,成为有实无名的宰相。
四辅官制度实施后,洪武帝终于有了喘息之机。
俗话说,饱暖思那啥。洪武帝也是人,是个身体健康,五十三岁的中(老)年男人。
也是巧了,今日洪武帝处理完政务,想找个美人来陪酒助兴,年纪越大,越喜欢年轻充满生机的异性,好像可以从中吸取活力似的。
洪武帝说道:“宣张美人。”
太监战战兢兢捧着彤史女官刚刚“更新”完毕的《钦薄录》,“张美人近日不方便。”
洪武帝说道:“那就秦昭仪。”
太监看着一片涂黑的名册,硬着头皮说道:“也不方便。”
洪武帝说道:“叫孙婕妤来吧。”
太监:“也无法侍寝。”
不可能三个颜色最好,最年轻的嫔妃同时来癸水吧?洪武帝顿时觉得扫兴,“怎么回事?”
太监吓得伏地,“奴才也不知,名册是女官给的,奴才这就去叫彤史女官。”
其实太监知道原因,但不敢说。洪武朝是太监们的噩梦,以前有个老太监多说了几句政事,洪武帝不仅在后宫立了内官不得干政的铁碑,还将宫里所有太监集体降级一品,品阶整体低于女官,有了前车之鉴,不属于他的权责范围,一句话都不敢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