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开国,洪武帝颁布了《洪武正韵》,是中原雅言和金陵雅言的结合体,俗称南京官话。陈二妹这个广东人时常翻阅《洪武正韵》来纠正她经常引人发笑的音调。
黄惟德对广东各地方言没有反应,陈二妹还不死心,今天又亲自下厨,做了几个地方特色小菜提过来,说道:“人们会忘记家乡在那里,但是对味觉的记忆是很难忘却的,每样菜你都尝一尝,说不定味觉能够唤醒你儿时的记忆。”
其实黄惟德自己早就放弃了,无奈陈二妹天生热心肠,少不得每样都夹了几筷子,吃到一块菱形有九层米皮似的东西压在一起的糕点时,停下了,没有尝下一道菜,而是拿起来端详片刻,继续吃着这道糕点,直至吃完。
“就是这个了!”黄惟德放下筷子时,已泪流满面,“我恍惚记得有人一层层的将糕点撕开喂给我。”
陈二妹大喜,说道:“这是九层糕,广东佛山南海一带的风物,或许你就是从那里来的,我写信给家里,要他们去这一带打听一下黄姓、曾今外出逃过难、丢失过女童、和你的年龄能对得上的人家。”
宫廷禁止和宫外私下通信,但并非表示和家人断绝联系。逢年过节的问候,或者家里至亲去世等消息是可以写信互通消息。
只是在信件出宫入宫前时需要通过尚仪局的审核,检查信中是否有透露宫廷秘闻等违禁话语,并留档才能送出去,每个人一旦进宫,就没有隐私可言了。禁的是“私下”,通过宫廷审核的,不算触犯宫规。
能读得起书、并且能通过女官考试的女性,必出身大户人家,陈二妹的家族接到信件后去找个人还是方便的。
众人都为黄惟德高兴,胡善围看这温情的一幕,心想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过去的伤痛,才能成就今日的胡善围。
她一直都在逃避那个绝望卑微的胡善围,可是却对《琵琶记》里“软怯怯不济事”的赵五娘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她看到了自己——曾经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远迢迢不回来的夫婿”上的胡善围。
未婚夫给了她多大的希望,就给她带了多大的绝望。又因这份不堪重负的绝望,让她毅然背水一战,走向了考女官这条路。
若不能直面伤痛,又怎么能彻底走出伤痛呢?
胡善围定了定神,翻开《琵琶记》。
和民间常见背叛父母和妻子的蔡伯喈的版本不同,这里的蔡伯喈是个全忠全孝之人。
蔡伯喈和妻子赵五娘婚后恩爱,照顾双亲,是个好丈夫好儿子。但是蔡父一定要儿子上京赶考,博得功名。在孝道的驱使下,蔡伯喈告别家乡,上京赶考。
考中状元,皇上赐婚,将牛丞相之女牛小姐嫁给他。因要忠于君权,蔡伯喈被迫娶了牛小姐,给家里捎信,却被小人诓骗,在家乡苦等的夫妻妻子并没有收到家书,反而遭遇饥荒,赵五娘以糟糠充饥,将白米让给公婆,公婆死后,以罗裙包土,安葬公婆,抱着琵琶上京寻夫。
各种机缘巧合下,牛小姐知道了卖唱的赵五娘是丈夫的原配妻子,被赵五娘孝顺坚定所感动,自愿促成了赵五娘和蔡伯喈夫妻澄清误会,将正妻之位让出,屈居二夫人之位,一家团圆,蔡伯喈带着两个贤妻回到老家,衣锦还乡,重新下葬父母。
正如伶官所言,这个南戏本子写的格外用心,朝堂部分用词文雅华丽,文采斐然。写到民间赵五娘苦苦挣扎和命运抗争时,笔风却突然一转,朴实无华,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十分打动人。
赵五娘为生活所迫,吃糠时唱道:“糠与米本相依,被簸扬作两处飞。一贱与一贵,好似奴家与夫婿,终无见期……这糠呵,尚兀有人吃,奴家的骨头,知她埋在何处去?”
字字泣血,写到她的心里去,胡善围看得掩面而泣,平复了心境后,洗了脸,重施脂粉,还画了眉,拿着戏本子去找范宫正。
谁知一出书房,天都黑了,宫正司的女官大多散了,只有几个值夜的女官还在。黄惟德指着饭桌上一个咕嘟嘟冒热气的炭火锅说道:“天气冷,今晚吃锅子,知道胡典正在书房里忙,不便打扰,就温在这里等典正忙完再用饭。”
看得太投入,都忘记吃饭这回事了。胡善围说道:“我有急事找范宫正,等办完事回来再吃。”
黄惟德说道:“你还是先吃饭——刚才曹尚宫召集六局一司各大女官,商议腊月初三六公主的册封典礼之事,你去了也是在外头等。”
大明宫廷的公主们一般到了十五岁成年即将择驸马婚配时,才会取正式的封号,并授以金册和宝印。
六公主是孙贵妃的小女儿,而孙贵妃和马皇后的背景和人生极其相似,两人是知己,虽共侍一夫,但情同姐妹,自从马皇后把孙氏推到贵妃的宝座,两人一唱一和,共同弹压东西六宫,后宫清净了,无人敢生事。
马皇后待六公主,就像亲生的一样。
故六公主的册封仪式,马皇后十分重视,特意嘱咐了曹尚宫,要“好好的办”。六局一司岂敢简慢?都把六公主册封典礼当做腊月里仅次于除夕的大事操办。
胡善围用了晚饭,在范宫正的屋子里等到几乎半夜,范宫正才回来。
范宫正看到胡善围就头疼,叹道:“真佩服你们年轻精力充沛,我年纪大了不能熬,累死我了——有什么事情非要今晚说?明天再来吧。”
范宫正下了逐客令。
胡善围把高明写的《琵琶记》本子递给范宫正,简略说了一下剧情,“下官觉得本子写很好,难得一点低俗违和的内容都没有,唯一的缺点,就是过于说教,结局太完美。书生蔡伯喈简直是个全忠全孝的道德完人,明明什么便宜都占了,考了状元,娶了名门淑女,当了高官,却还兀自委屈,都是逼不得已,为了孝道和忠君而为之。但是作为宫廷大戏,过于说教,反而不是缺点,是优点。”
胡善围说道:“皇上曾说,宫廷戏曲,一应谄媚艳曲皆不取,而神仙道扮,义夫节妇,孝子顺孙,劝人为善及欢乐太平者皆不禁。蔡伯喈,赵五娘,牛小姐都是孝子贤妇,和儒家‘美人伦,厚风俗’不谋而合,有诗教之功,皇上应该会喜欢。请范宫正先过目,如果您同意,明日就要教坊司演一遍。”
宫廷大戏,又是平时上不得台面的南戏,胡善围不敢自专,她需要范宫正先点头。
能让胡善围等到半夜、逐客令都不顾、依然坚持举荐的本子,范宫正不好扫她的面子,拿在手里随手一翻,刚开始漫不经心,但很快被里头的词句和渲染的悲情所吸引。
胡善围有备而来,说道:“下官查过了,作者高明是元朝末年正儿八经考出来的进士,还是个清廉的好官,科举出来的官,写出的剧本初衷是为了教化世人,和民间为取悦观众糊口的作者是不同的,改变了蔡伯喈这个人物,把他变成了一个忠孝两全有情有义的读书人,又用赵五娘吃糠咽菜,罗裙包土葬公婆的悲情吸引观众。这种即有令人唏嘘不已的故事情节,又有教化世人的戏剧,正适合宫廷。”
范宫正出身诗礼之家,元朝四大诗人范梈的孙女,岂不明白戏曲诗教之功的厉害?
她看起书来一目十行,很快就做出了判断:“确实不错,我明日抽空和你一起听《琵琶记》,若没有问题,冬至那日,就选这折南戏,给宫里换换口味。”
冬至那日,宫廷宴会上演《琵琶记》。
起初一听是南戏,众人兴致缺缺,但正是开始第一出戏《水调歌头》里,唱到“今来古往,其间故事几多般……不关风化体,纵好也徒然”时,洪武帝就停了酒杯,这句话正和他的心意。洪武帝认为元朝礼乐崩坏,民心离散,所以大明立国之后,着重礼仪和教化,重塑中原文明。
明明只是一出戏,却就敢在开头说如果戏曲没有“关风化”教育世人的,再好的戏也徒然,这个观点正是洪武帝心中所想。
宫廷是大明的中心,而皇帝,是宫廷的中心。洪武帝明显对这出南戏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还有那个不长眼的敢打扰皇上的兴致?
何况这出戏演到赵五娘吃糠那段,唱词生动悲恸,极有感染力,马皇后,孙贵妃等在战乱时期吃过苦头的娘娘们皆面露动容之色,纷纷红了眼眶。
到了罗裙包土葬公婆时,席间多有落泪者。
宫廷大戏没有胡善围区区一个七品典正的位置,她远远站在一个亭子下,抱着暖烘烘的手炉,独自一人看着远方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戏台。
北戏的配乐多是琵琶古筝,南戏的配乐多箫管,声音绵长,故隔着老远,胡善围都能听见乐声。
恍惚中,她变成了戏台上的赵五娘,先是“软怯怯的孤身己”,再到罗裙包土葬公婆后,毅然抱着琵琶上京寻夫的蜕变。赵五娘的痛苦,胆怯,希望又绝望,在绝望里寻找新的希望,她感同身受,因为她有相似的经历。
她亲手推荐了《琵琶记》,等同将自己无法愈合的隐痛亲手一点点撕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然后用力挤出脓血,疼都不能呼吸,挤脓血的手一刻都不能停,必须全部挤出来,隐痛才会消失,旧伤才会真正愈合。
她亲手将过去软怯怯的胡善围一刀刀捅死了,战胜了自己,从此以后,若再有人提到未婚夫,她不再一击即溃,笼罩在往事的阴影中无法自拔。
或许那时候,她只是淡然的付之一笑吧。
不知不觉中,亭子里的胡善围脸上有了一抹笑意,她不会再为过去流泪了。
戏台上,《琵琶记》唱到了最后一曲《永团圆》:
“……共设华筳会,四景常欢聚。显文明开盛治,说孝男并义女,玉烛调和归圣主。”
一个历经曲折最后大团圆的故事以“归圣主”为结尾,洪武帝龙心大悦,对《琵琶记》大为赞赏,笑道:“《五经》、《四书》,就像布帛粮食一样,家家都有。高明的《琵琶记》,如山珍海味,富贵荣华家不可无,以后每日都演几出。”
教坊司伶官忙道:“遵旨。”
洪武帝又道:“《琵琶记》是南戏,不便传唱,教坊司用琵琶古筝箜篌等便于弹唱的乐器重新配乐,谱以弦索,重新出一个院本,推行到民间,以教化世人之用。”
果然,胡善围的判断是对的,这部戏稍显说教的缺点,正好是洪武帝喜欢的优点。
上有所好,下必效之,何况洪武帝还说出“富贵荣华家不可无”的话,官员谁敢不听?纷纷请戏班唱高明的《琵琶记》,这部在元末因冲突不够“爽”,过于说教而几乎默默无闻的南戏,成为了明初“爆款”大戏,风头无戏能及。
南戏从此登上大雅之堂,开始成为宫廷戏曲,《琵琶记》也成为南戏之祖。
洪武帝对《琵琶记》爱不释手,下令以后每天都要听后,依然意犹未尽,问教坊司:“这部戏是谁选的?”
教坊司伶官忙道:“宫正司胡典正极力举荐,《琵琶记》才得以在冬至日进演。”
一个七品典正,平时入不了皇上的眼,洪武帝对这个颇具慧眼的女官很好奇,说道:“宣胡典正。”
第56章 上善若水
洪武帝宣召,胡善围第一次在御前露了脸,得了赏赐,范宫正自是为她高兴,暗中观察曹尚宫的脸色,好像冷风吹多了,有些僵。心想你不高兴又如何?胡善围御前出头,你休想像一样那样轻易去踩她。
其实范宫正想多了,曹尚宫的臭脸是故意做给外人看的。胡善围出头,在御前留了名字,这锐不可挡的势头是宫中女官独一份,即使她当年也望尘莫及,这姑娘或许真的实现老梅树下的誓言,为刘司言复仇……
冬至皇室家宴,皇室皆出席。皇子妃那一席,四皇子妃燕王妃徐氏坐在首席,太子妃常氏已经去世,东宫只有个吕侧妃,自然不能和亲王妃们同席,二皇子妃秦王妃已经出家,成了清净仙师,三皇子妃早就随晋王去太原就藩。
故,年末节庆日子多,各种祭祀场合,都是排行第四的燕王妃代掌长媳之职,燕王妃身体好,如今怀了第四胎,依然行走如风。
看着席间燕王妃挺着大肚子,胡善围才知道那天带着她策马扬鞭去郊外抓赌,教训弟弟徐增寿戒赌时,燕王妃居然已经有孕了!
这是个多么强悍的女人啊!
胡善围至今都记得继母陈氏怀孕时,就像母鸡孵蛋,甚少挪窝,娇娇怯怯的,地上掉了东西,都不肯弯腰,或者蹲下捡起来,全部指使胡善围代劳。
最矫情的时候,陈氏在马桶出恭,说手指够不着屁股,要胡善围拿着草纸给她擦拭。
当时胡善围就怒了,出去把草纸扔给父亲,要父亲履行当丈夫的责任。
然而燕王妃有孕时敢骑马驰骋田野,还将弟弟绑起来,在马屁股后面拖曳而行。
女人和女人之间的差距如此之大。胡善围甚是叹服,都想问问燕王妃有什么养生健体的法子,只是她是宫廷女官,不便结交住在宫外亲王妃,只是低头看了一眼燕王妃的大肚皮,便匆匆离开皇室家宴。
从颇具规模的肚皮来看,燕王妃估摸腊月就要生了,才十八岁,比我还小两岁呢,就即将是四个孩子的娘,一年一个,真是……
正思忖着,一个男童清冽的嗓音从身后响起,“胡典正。”
胡善围回头,见梅树下有一个小内侍打着灯笼,居然是清净仙师身边的阉童马三保。
胡善围忙过去问道:“可是清净仙师找我有事?”
马三保点头头,把灯笼挂在梅枝上,双手递给她一个书本子,正是道衍禅师的诗集《独庵集》。
胡善围有些不明所以,马三保翻开扉页,扉页写着几行字:“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这是老子《道德经》的内容,说好的品行就像水一样,滋养万物也容纳万物,不与人争长短名利。
末了,还有落款:“道衍。”
“这……”胡善围猛地意识道这是什么,难以置信的捧着书本子:“这是道衍禅师的亲笔签名?”
马三保见她开心,露出天真纯净笑容,“是的,听说胡典正崇拜道衍禅师,熟读《独庵集》,恰好道衍禅师去给清净仙师讲解佛经,奴婢斗胆请仙师向道衍禅师讨要笔墨,禅师问送给何人?他的笔墨不会随意送人。”
“奴婢将胡典正在西安和秦王府坏人斗智斗勇的事情讲给禅师听,禅师很是感叹,得知您的名字是胡善围,连说好名字,便写下‘上善若水’这句话送给胡典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