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围——暮兰舟
时间:2019-08-23 07:47:08

  刘大人最近没有露面,引起马晔的怀疑。
  还是奢香夫人机智,故意安排水东家和水西家为了争夺一个银矿发动了械斗,两方火拼到白热化时,沐春”准时”带人下令双方停手,然后把两家为首叫道一边,分别索贿,声称谁给的好处多,银矿就判给谁家,绝对公平。
  由于水西家最近几乎掏空家底给沐春贿赂,能给的好处不多了,水东家稍富裕一些,一箱箱的往沐春营地里搬东西,沐春“吃”饱了,把银矿判给了水东家。
  水西家更加对沐春不满了,深觉得他是头喂不饱的财狼,无论沐春索贿,水西家分文不给,还每日派人去营地门口闹事谩骂,要沐春把吃进去的吐出来。
  沐春装作不堪其扰,干脆连军营都不回,躲到水东家去了!
  于是乎,水西家的人不再去军营找沐春,日夜派人远远的围着水东家,水东家也开始修葺堡垒,在巨木上搭起树屋,警惕水西家动向。
  如此一来,水西家和贵州卫朝廷驻军、水西家和水东家分别两两对持,贵州局势越发紧张。
  沐春宛若西游记里的红孩儿,鼻子喷烟,口吐三昧真火,到处点火制造矛盾。
  马晔巴不得水西家和水东家火拼,他好坐收渔翁之力,将来灭起来毫无费力,所以无论幕僚如此催促,煽动,马晔都不为所动,要幕僚稍安勿躁,等时机一到,水东水西两家火拼之时,他派出刺客刺杀沐春,把沐春的死归罪于彝人内讧,然后借故灭族。
  幕僚没想到沐春这个变数使得计划横生枝节,“东翁,当初用征税的方法瓦解彝人,逐个击破,您改变主意了?”
  马晔毕竟在马皇后的敲打之下谨慎了二十余年,理智尚存,否则洪武帝也不会命他镇守南征军的大后方,说道:“征税只是幌子,皇上没有下旨,我们师出无名,因为我们明明知道他们根本拿不出税银,所以故意鞭挞奢香夫人,逼她起兵谋反。现在有了沐春这个冤大头,我们有个再好不过的理由,何必再冒险生事?”
  幕僚着急了:“可是这样拖下去,万一——”
  马晔打断道:“我主意已决,你不用再催我了,我毕竟是皇后娘娘的侄儿,有些事情总要顾忌一下娘娘的名声。”
  幕僚隐藏在衣袖里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面上保持镇定,说道:“知道了,我听东翁的,东翁说的对,只要有皇后娘娘这个后台稳住了,马大人就能旱涝保收,我们并不急于一时。”
  幕僚回到自己房间,召集亲信,“现在情况不一样了,计划有变,你们……”
  幕僚说了新计划。亲信们问道:“这样会不会太明显了?”
  幕僚说道:“宫里的娘娘已经不能再等了,上一次亲蚕礼刺杀计划失败,皇后抛出了个贵妃的位置挑拨后宫,娘娘怀疑皇后已经有了疑心,可是皇后跟前如铁桶般水泼不进,在后宫不好动手,会引火烧身,暴露自己,所以才会启用马晔这个隐患。你们放心,有马晔在前面顶缸,他本来就有刺杀沐春之意,怀疑不到我们头上。”
  亲信们道:“属下听命。”
  马晔并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背后还有躲在云端藏头露尾的鹰,而他是最小的螳螂。
  贵州边境,道阻且长,道路越发难行了,胡善围果断将队伍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留在后面装运御赐之物,走大路。她和刘淑贞等人在纪纲的护送下骑马轻装上阵。
  一路上,胡善围从未见过那么多的花鸟昆虫,随着队伍往云贵之地腹部挺进,每天都是那么新鲜,她得空便写游记,记录每日所见所闻,拿回去和同僚们分享。
  一日黄昏,胡善围看见一只绿色的长尾大鸟在清澈如碧玉般的河面飞过,头顶和渐变色彩的羽翼似乎有光环,恍若神鸟凤凰降临。
  胡善围看得目不转睛,刘淑贞司空见惯,“这是绿孔雀,等胡司言回京城,我们水东家会献一对绿孔雀给皇后娘娘。”
  又赞纪纲:“纪大人是我见过最像绿孔雀似的神仙人物,我们水东水西两家多少姑娘的芳心要沦陷在纪大人的盛世美颜下。”
  纪纲听了,越发风骚。
  刘淑贞带着他们走捷径,时而渡河,翻天梯,过古栈道。
  这栈道有些年头了,只容得一人通过,犹如一条蛇似的盘在山间,踩在上面咯吱作响,有时候掉碎屑,左边是爬着青苔的石壁,右边是万丈深渊。
  他们时而坐在箩筐里,从连接山崖两边的铁索快速沉降下去,有时候甚至连个筐都没有,用绳索穿过腋窝和大腿,像裹粽子似的,肉身在山崖之间飘荡。
  胡善围起初还有些害怕,到了第五次时,终于敢睁开眼睛了,前面的纪纲就像那只绿孔雀,张开双臂在空中飞翔。
  三天三夜的山路,与世隔绝,有时候胡善围甚至觉得自己走到了一个异世界,她看到很多诗词里才有的奇景:悲鸟绕林间,子规啼夜月,枯松倒挂于绝壁,朝避猛虎,夕避长蛇。
  为了掩人耳目,方便行走,胡善围纪纲等人换上了彝人男子的服装,皇后懿旨,尚方剑,官袍官帽等都背在包袱里。
  “穿过瀑布,渡过山洞暗河,我们就到了。”刘淑贞一路采集一种结着红果的药草,捣出的汁液抹在脸上,手上等肌肤裸露的部位,可以防蚊虫,代价是脸上惨不忍睹,发绿发青,就像至少停尸七天的尸首。
  就连纪纲绿孔雀般的神仙模样也变成了鸡窝里最丑的草鸡。
  刘淑贞带着众人来到一个类似水帘洞的地方,有一群猴子在此地饮水,胡善围怀疑这里是孙悟空的地盘,纪纲等锦衣卫撑开一柄大伞,隔开落水,胡善围等人进洞,里头有几十艘早就备好的独木舟和照明用的火把。
  胡善围上船,独木舟在时而宽广,时而狭隘的山洞暗河里穿行,其间还有无数支流,走错一步,就要永远迷失在山洞里。
  胡善围感觉回到了母胎,被这座山再出生一次,一线天光中,独木舟钻出山洞,滑入溪水。
  火把节将至,水东家山寨里的人围坐成一圈,两个男人手拿武器,在圈中斗舞。
  穿着蓝布衣裤的彝人汉子挥舞大刀,耸肩摇胯,跳着传统刀舞。沐春舞剑,跳着大明征伐之舞,舞姿庄重。两人兵器,舞蹈都不同,却神奇的踩在同一鼓点上。
  沐春为了避开水西家奢香夫人追回贿赂,这两天都在水东家做客。
  作为贵客,沐春一点架子都没有,到群众中去,喝酒吃肉,围着篝火跳舞,没把自己当外人。
  当老天为你关上门的时候,会为你留个窗户。作为一个德智体美劳全方面都欠发展的大明武将,沐春在吃喝歌舞方面天赋异禀。
  手下陈瑄无比庆幸:幸亏沐大人只是粗通一点点彝语,无法唱出来,否则就凭他“行走的吴中艳曲”的本事,估计在唱山歌的时候能把这里所有的姑娘都唱脸红。
  语言受到限制,骚气的话通过能量恒定转换定律,成为越发骚气的舞蹈,沐春把用来在祭祀场合跳的征伐之舞跳得如飞天魔女。
  沐春旋转,跳跃,他睁着眼,目光捕捉到了一个人,只是一瞬,和他斗舞的彝人汉子消失了、围观群众不见了、鼓声消失、连脚下的泥土都消失了,仿佛踏着一片虚空。
  天与地,只有她一人。
  她穿着彝人男子服饰,头上白布包头擦满了青苔,像顶着绿帽子,脸上脖子青一道、绿一道,也不知刚刚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但沐春还是一眼就将她认出来了。
  她在宫廷当女官,怎么可能出现在七千里之外的彝寨水东家?
  我一定是在做梦!
  沐春顺手将佩剑往前臂轻轻一割:疼!不是做梦。
  围观群众都惊呆了,中原少年多奇志,还有这种自残的舞蹈动作?
  陈瑄连忙冲过去把丢人现眼的上司搀扶走了,用彝语解释:“他喝醉了,发酒疯。”
  半个时辰后,天已经黑了,山寨燃起火堆,彝人围着跳舞。
  水东家山寨。
  宣慰使刘淑贞、伤病刚刚愈合的宣慰同知奢香夫人、南征军三大帅沐英……之子沐春、大明宫廷尚宫局司言胡善围、大明锦衣卫千户大人纪纲开始五方会谈,共商大计。
  胡善围穿着大明女官服饰,由刘淑贞引荐给奢香夫人,“这位是宫廷尚宫局司言女官胡善围,专门传达皇后娘娘的命令。这是宣慰府同知奢香夫人。”
  胡善围向奢香夫人传马皇后的懿旨:“……命奢香夫人进京、马晔自缚其身,一同进京对质,由兵部问责处置。”
  听说是皇后亲信,奢香夫人顿时明白了马皇后的态度,行跪拜之后赞道:“皇后娘娘人如其人,最是公平公正。如此一来,贵州免于内讧兵祸,可以休养生息了。我也不愿意起兵打仗,让族人受灭顶之灾,我愿意跟随胡司言进京,和马晔对质。”
  奢香夫人话题一转,“不过,马晔不可一世,万一他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理由,不肯听胡司言的话怎么办?何况马晔手握军政大权,只要他下令,贵州立刻封锁,胡司言可能会困在这里。我信沐大人,信胡司言,可是我不信马晔。”
  这就是天高皇帝远的坏处了。前年刘司言去西安秦王府赐书,识破秦王妃受虐、秦王和邓侧妃行禽兽之事,劣迹累累,打算回京揭发秦王府丑事,结果刘司言连同护送的锦衣卫一共五十余人全部被害,还被栽赃给盩厔县的山贼。
  鉴于前车之鉴,尤其是刘司言惨死,胡善围告诫自己千万不要步她的后尘,说道:“一路上我、纪大人、刘大人也讨论过了,在马晔的营地传皇后娘娘懿旨风险太大,需想办法把马晔弄出来,先夺了他的兵权,解除官职,交由沐大人临时代掌贵州卫,控制住军队,尽量减少动乱。”
  刘淑贞说道:“我有个主意,火把节将至,我们以节庆为由,邀请马晔来水东家参加夜宴,马晔本就打算拉我们水东家,打压水西家,一定会来。按照规矩,外人进山寨需放下武器,安全交由我们负责。马晔一到,夜宴开始,山寨大门关闭,马晔插翅难飞。沐大人立刻带着皇上解除马晔指挥使的手谕回到贵州卫接手军队,胡司言在夜宴进行到一半时出现,传皇后懿旨,命马晔自缚。你们觉得如何?”
  奢香夫人说道:“附议。”
  胡善围说道:“就依刘大人所言。”
  沐春一直放空目光,不敢看胡善围,他担心一旦看着她,就挪不开眼睛,目不转睛的看着她,会引起他人猜出自己不可告人的心思。此时他心猿意马,也想不出更加精妙的主意了,忙紧跟着胡善围说道:“我也听刘大人的安排,和胡司言兵分两路,还贵州和平。”
  至于纪纲,他智慧有限,从坐下开始,就一直尽职尽责扮演花瓶的角色,做一个安安静静的美男子,既然四人都认可,他随大流说道:“行。”
 
 
第100章 万万没想到
  胡善围居住的依山而建的木楼,站在角楼看着水东家山寨一簇簇篝火,有一粒小石子从头而降,砸在她的裙摆上。
  又是沐春。
  胡善围抬头,见沐春在腰间拴着一根绳子,手里也抓着一根,像山林的猿猴,在悬崖上降落,顷刻间就落在角楼屋顶,解开绳子,然后抱着柱子滑溜下来。
  “鬼鬼祟祟的,为什么不走楼梯?”胡善围心中如荡漾的鸭池河河水,面上如静谧的月色。
  “纪纲守在楼前,不方便。”沐春伸着脖子凑近看过去,“路途劳累,瘦了,脸上没有几两肉,这个样子就像我在胡家书坊初见你的时候。”
  沐春凑的太近,可闻得他的呼吸声,胡善围面热心跳,本能的后退两步,后腰碰到角楼栏杆,“你好像……胖了。”
  沐春越靠越近,说道:“坐镇后方,整日吃香喝辣,推杯换盏,除了舞剑作乐,平日连武器都不碰了,不胖才怪。”
  眼瞅着一堵肉墙挤过来,胡善围向左闪避。
  沐春却猛地伸手,拦住了她的去路,几乎擦着胡善围的脸颊,啪的一声,手掌拍在圆柱上。
  胡善围觉得脸愈发热了,心里默念“阿弥陀佛”平息剧烈起伏的心,嘴上责怪道:“你放肆!”
  沐春收手,扬了扬手掌,从容而退,“你不要误会,我刚才看见一只蚊子要咬你,就一掌拍死了。”
  沐春说谎的方式向来简单,他笃定善围姐姐不会戳穿谎言,一边撒欢、一边撒娇的试探。
  就像一只狡猾的猫,今天一招神龙摆尾扫翻你的茶杯、明天在你尚未写完的书稿上踩几行墨水梅花脚印,看你没有一脚踹飞的反应,后天半夜就敢爬床,窝在你的枕边睡觉——把屁股对着你的脸。
  沐春现在处于第二阶段,第三阶段目前只敢梦里实现。
  沐春放手,胡善围指着角楼的圆桌说道:“坐下。”
  还是隔着桌子比较安全。
  沐春坐在对面,桌子能够阻拦他的身体,但阻拦不住他的骚话连篇,“善围姐姐,我觉得我们特别有缘,上一次在盩厔县,我听见有人念“无肠公子应多娇”,就晓得你在土匪窝子里。今天又是千里之外,我舞剑的时候看见你脏成花猫模样,还是一眼就认出你,你说这是不是缘分?”
  胡善围说道:“一次次巧合,大概因为你是大明武将,我是大明女官的缘故。”
  善围姐姐不上钩……沐春立刻一手指天,“你看这个月亮,它又大又圆,月色真美。”
  胡善围:“因为今天是六月十四。”
  沐春说道:“我看你印堂发亮,喜上眉梢,近日当有好事发生。”
  胡善围:“我看你印堂发黑,大概整日纵情声色的缘故。”
  沐春心中窃喜,很好,往打情骂俏方向发展了,他举天发誓,“酒天天喝,色一点没沾,不信你问陈瑄他们。”
  话音刚落,就闻得轰隆一声,水东寨西南角火光冲天,借着清亮的白月光,但见西南方向的一座城楼连房子带山石都炸塌了。
  纪纲飞快跑到楼上,大声吼道:“沐大人的房子被炸塌了,埋在里头恐怕凶多吉少,怀疑马晔识破了我们的计划,狗急跳墙,我们赶紧转移地方——来者何人!”
  “是我……凶多吉少的那个。”沐春说道,目光一凛,“你只负责保护胡司言,其余都别管,我去找刘大人。”
  沐春连楼梯都来不及走了,直接在栏杆上栓了根绳子荡下去,轻若猿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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