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围——暮兰舟
时间:2019-08-23 07:47:08

  范宫正低声道:“你真是老太太上吊——嫌命短。六局一司是皇上和礼部一起颁布的制度,连皇后都不能说废就废,你尽说些僭越之词。”
  曹尚宫直翻白眼,“当六局一司成了应声虫奴才,和废了有什么区别?皇上若想要奴才,就不会养我们这些女官了。正经连个后位都没挣上呢,就赤鸡白眼的想搞一言堂,我去哭孝慈皇后去!”
  范宫正听得目瞪口呆,曹尚宫简直胆大包天。
  曹尚宫说道做到,谁都拦不住,当天就在尚仪局走了出宫的程序,出宫驱车招摇的去孝陵了。
  这下闹得所有人都知道曹尚宫和郭宁妃有了矛盾。
  郭宁妃晓得曹尚宫坏脾气,却不料她居然敢直接打脸,宣扬去孝陵哭孝慈皇后!
  宫斗难道不是你刺我一下、我怼你一下,打几个眉眼官司,暗地里较劲,大家表面还是和和气气,天下太平吗?怎么曹尚宫连脸面不屑做了?
  郭宁妃脸都气白了,找来好脾气的崔尚仪,“出入宫廷,皆要经过你们尚仪局同意,像曹尚宫这样品级的女官,和你们打个招呼,就可以自由进出宫廷?”
  崔尚仪长得漂亮,眼尾、嘴角上翘,天生一副笑脸,“曹尚宫在尚仪局走了程序,所为何事、何时出、在何时回、随行几人、姓甚名谁、都记录在案。”
  言下之意,曹尚宫出宫合理合法。
  郭宁妃问:“曹尚宫身份贵重,知晓诸多宫廷机密之事,万一出去有个差池……以前尚字辈女官出宫,都不用孝慈皇后点头吗?”
  意思就是说:曹尚宫出宫,不仅仅尚仪局审批,还需要征求她郭宁妃的意见。
  “这个……”崔尚仪面露难色,“孝慈皇后放权六局一司,除非有重大的事情,一般不过问细节。”
  孝慈皇后敢放权,郭宁妃不敢啊。
  郭宁妃右手紧紧抓着座椅把手,又问:“曹尚宫那等出格的理由,你们尚仪局也批准了?”
  整个宫廷都知道曹尚宫去孝陵哭孝慈皇后去了。
  崔尚仪不慌不忙,拿出留档的案册,“曹尚宫出宫是因孝慈皇后周年祭将至,孝陵有几场大祭,为以防万一,先去孝陵看一看,有无缺漏之处。”
  郭宁妃嘴唇一绷,“本宫怎么听说曹尚宫是为了哭孝慈皇后?”
  崔尚仪说道:“曹尚宫是孝慈皇后一手栽培提拔的,三十三岁当了尚宫,两人感情深厚,曹尚宫既然去了孝陵,当然要去孝慈皇后神位上一炷香,哭一哭了。”
  郭宁妃简直气得吐血,曹尚宫太奸了,狡猾的游离在规则边缘。
  不过,郭宁妃能够熬到今日,城府还是有的。她松开紧握着桌椅扶手的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问道:“崔尚仪今年青春几何?”
  郭宁妃话题转得太快了,崔尚仪触不及防,她长得美,平日爱惜容貌,一张漂亮的脸蛋,窈窕的婶子,看不出真实年龄,美人都忌讳提起年龄,郭宁妃为何问这个?
  崔尚仪只能如实回答:“微臣今年三十九岁。”
  郭宁妃点头道,“哟真看不出是即将四十岁的人——你这个年纪精力和阅历都足够了,现在正是一展宏图的时候。你可曾想过在官职上更进一步?”
  崔尚仪顿时明白了郭宁妃的意思,女官混到尚字辈就到头了——除非去尚宫局当尚宫,成为女官之首。
  郭宁妃想用尚宫之位拉拢她。
  崔尚仪说道:“在宫里做事,不出错就是做对了,微臣只想把手头的事情做好,并无非分之想。”
  郭宁妃却道:“曹尚宫还比你小一岁,就当了好几年的尚宫。你的模样、人品、能力那点不如她?你就愿意看着曹尚宫总是压你一头,作威作福?”
  崔尚仪忙说道:“曹尚宫是个恪尽职守的人,她只是脾气急躁了些,宁妃娘娘莫要误会。娘娘,微臣还有事情处理,告辞。”
  郭宁妃看着崔尚仪的背影,轻轻一笑,自言自语道:“嘴上说不要,心里还是想要吧。长得那么漂亮,不求君王宠爱,一心往上爬,才有今日成就,不想当尚宫的女官不是好女官。”
  一个老宫人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娘娘莫要操之过急,毕竟这么多年都忍过来了。”
  此人是郭宁妃闺中的大丫鬟,因伺候宁妃劳苦功高,赐了主人的姓氏,宫人都称呼她为郭嬷嬷。
  郭宁妃柳眉深锁,“檀儿今年十四岁了,守完二十七个月的孝期,就要去宫外开府成亲,成家立业,就立马要去就藩。檀儿生下来两个月就封了鲁王,藩地在山东济南,济南离京城实在太远了,藩王无召不得入京……本宫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如今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摆在面前,本宫要为他谋个前程,本宫若统领六宫,当了皇后,他就是嫡子了。”
  须知太子朱标也是庶子,只是占据了长的优势。而且东宫的嫡长孙朱雄英去年八岁夭折了。
  东宫子嗣不旺,嫡长孙夭折,太子身体孱弱,时不时生病,而洪武帝还很年轻,郭宁妃的出身和子嗣都无可挑剔,若为继后,那么十皇子鲁王很有可能登顶储位。
  郭嬷嬷疼惜的抚着郭宁妃的手,“娘娘当年委身为妾,着实委屈了。若嫁给别人当正头夫妻——”
  “女子在家从父,当年爹爹的安排,我岂敢违背?”郭宁妃打断了忠仆的话,“当年爹爹明知皇上妻妾成群,还命我伺候皇上,两个哥哥也在皇上麾下效命,冲锋陷阵,就是博上了全家的前程,赌皇上会赢得天下。爹爹追封了国公,我的两个兄长也争气,都封了侯爵,可是我呢?他们功成名就,凭什么我还要当妾?我一定要凭自己的手段,拿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如今一个个绊脚石都没了,我离那个位置只有一步,我一定要檀儿就藩之前,坐稳那个位置。”
  郭嬷嬷忧心忡忡的看着郭宁妃,“娘娘委屈,不过娘娘要坐上那个位置,最终还是看皇上的意思,娘娘一上来就和曹尚宫闹翻了——六局一司,终究是皇上下旨建的。”
  郭宁妃冷笑一声,“刁奴欺主,就她会哭,我也会,我这就去皇上那里请罪去。”
  且说曹尚宫大张旗鼓出宫去了孝陵,孝慈皇后周年祭将至,到时候皇上,太子等皇室成员,文武大臣都要来孝陵悼念,胡善围开始做好准备,喂养鹿群格外尽心,做好被人挑三拣四的准备。
  听说曹尚宫来了,胡善围如临大敌。可出乎意外,曹尚宫在孝慈皇后神位里上了香,哭了哭之后,居然亲自来到她居住的偏殿里。
  胡善围忙道:“海棠,赶紧沏茶——就用上次怀庆公主送的那包碧螺春。”
  沏茶是幌子,点明她如今有怀庆公主这个靠山是真,以免曹尚宫又奚落她。
  曹尚宫打量着房间和胡善围的气色,“看来你在这里过的还不错啊——怎么听说你病了,还叫了谈太医看病?”
  胡善围说道:“春天气温多变,得了风寒,吃了五天的药就好了。”
  这时海棠上了茶,恭恭敬敬的说道:“曹尚宫慢用。”
  曹尚宫饮了一口,“果然好茶——其实你不用特意抬出怀庆公主的名头来压我,我今天不是来找茬的,我想请你帮个忙。”
 
 
第108章 周瑜打黄盖
  胡善围一听这话,更害怕了:一定是掉脑袋的事情,还不如再奚落我一顿呢。
  胡善围虚伪的笑,“曹尚宫不要拿我寻开心了,我现在就知道养鹿、喂孔雀,每天给孝慈皇后的神位掸灰尘,为曹尚宫做事,我有心无力。”
  曹尚宫却道:“你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保持你以前一贯作风——和我唱反调。”
  胡善心道:我唱反调?明明是你总是找茬好吧。
  曹尚宫把今天和郭宁妃为了放人之事撕破脸的事情说了,“郭宁妃仗着娘家势大,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要是被一个嫔妃踩到脚底下,还有什么脸面当尚宫?当然是当面顶撞了,郭宁妃见硬的不行,估摸下一步来软的,少不得用高位引诱几个平日和我不对付的人,栽培她们来对付我。宫里谁敢正面和我怼?数来数去,你是头一个,我来孝陵哭孝慈皇后,估摸郭宁妃会想着法子把你弄回宫去当左右手,专门来对付我。”
  曹尚宫的意思是要胡善围假装和她作对,潜伏在郭宁妃身边当耳报神。她三十三岁就当了尚宫,成为女官之首,其心机谋略藏着肤浅焦躁的表皮下,骗过了不少人。
  胡善围表情有些呆滞,对曹尚宫的建议毫无反应。
  因为此时胡善围脑子电闪雷鸣:郭宁妃不是这种沉不住气的人!
  刺客蚕母、御史刘海、幕僚程鹏举还有李贵妃之死,都是精心布局,即使失败了,也无法找到线索的死局。幕后主使一定是个实力强大、心细如发、且极有耐心之人。
  而郭宁妃刚刚上台就用放出宫人的方法来排除异己,甚至和女官之首曹尚宫撕破脸。
  别说郭宁妃还没封为贵妃,哪怕她封为继后,刚刚掌权,立足不稳,就和孝慈皇后生前最倚重的曹尚宫撕破脸,这种冲动、短视、迫不及待的言行,和胡善围推算的幕后主使缜密的风格根本不符合。
  难道我猜错了?郭宁妃根本不是幕后主使?
  或者郭宁妃只是个草包木偶,她背后有厉害的“军师”在操作?
  或者和曹尚宫撕破脸只是一场戏?郭宁妃用来藏慧而已,想要借此来表明清白……
  刚刚有了目标,又有失去目标,胡善围心中涌起了成千上万的念头,方寸大乱。
  曹尚宫见她表情呆滞,一副神游千里的样子,以为她在推脱,说道:“我知道,这是个两面不讨好的差事,风险高。但是你也可以借着郭宁妃的手,提前进宫当差啊。所谓人走茶凉,你若真的在孝陵喂三年的鹿,三年之后,你能不能回宫继续当女官都难说。”
  胡善围回过神来,说道:“在孝陵三年,是孝慈皇后的遗言。哪怕郭宁妃真的看得起我,要请我回宫和曹尚宫分庭抗议,皇上也未必答应。”
  曹尚宫想了想,说道:“这不算是遗言,当时你带着明德夫人送的绿凤凰回宫,孝慈皇后很是喜欢,信口一说,要你来孝陵喂鹿喂凤凰,那里真的要满三年?就连太子为孝慈皇后守斩衰,也只是二十七个月就除服了而已,你是何方神圣,居然要守三十六个月?就是你愿意,礼法上也名不正言顺。”
  古代礼法,讲究亲疏和宗法,血缘越近,孝期的时间就越长,你想守孝时间长一些都没有资格,比如皇室的孙子辈,只有嫡长孙朱雄英有资格和太子一样守二十七个月的斩衰,但是朱雄英在洪武十五年五月初一就夭折了,他死后三个月,孝慈皇后去世,皇室孙辈最大的是庶长孙朱允炆,但因他是庶出,故没有资格为孝慈皇后守斩衰。
  其实胡善围也想回宫,她比曹尚宫还要着急接近郭宁妃,以探虚实。郭宁妃是故意露出弱点的凶手,还是真凶另有其人。
  故,胡善围故作为难,点头答应了,“我答应你,不过,郭宁妃未必瞧得上我,皇上也未必肯放我出来,建议曹尚宫另请高明,不要把宝押在我一个人身上。”
  曹尚宫正喝着茶,闻言啪的一下,狠狠将连茶带杯摔在地板上,“不识抬举的东西!落地的凤凰不如鸡,你也不照照镜子瞧瞧,有无资格和我讨价还价?”
  变化来得太快,胡善围目瞪口呆。
  曹尚宫眨了眨眼睛,又大声嚷嚷,“我今日去孝慈皇后神位祭拜,瞧见神位上有灰尘,你定是偷懒!”
  胡善围知道曹尚宫已经入戏了,忙说道:“我不敢偷懒,每日一早喂了鹿,就去擦拭神位,风雨无阻。”
  “你还敢狡辩?”曹尚宫一把抓住胡善围的手腕,“今日你是不见黄河不死心了!”
  曹尚宫东拉西拽,一路将她从偏殿拉到摆放孝慈皇后神位的主殿,抓了把香灰往案几上一撒,“胡善围,你还不承认偷懒?你看着这上面是什么?我今日就在这里督促,你就是舔,也要给我舔干净了。”
  最后胡善围红着眼眶,敢怒不敢言,送走了作威作福的曹尚宫。
  且说孝陵上演着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大戏,就等郭宁妃上钩。郭宁妃正在找洪武帝诉苦。
  郭宁妃哭得梨花带雨:“承蒙皇上信任,命臣妾打理后宫,臣妾想着必不辜负皇上,一定把后宫打理妥当,让皇上无后顾之忧。之前宫里都是孝慈皇后当家,凡事都妥妥妥当当的,照顾臣妾,无微不至,臣妾在后宫舒舒服服的享福,每日去坤宁宫请安即可。臣妾不敢奢望效仿孝慈皇后,只盼着能学得她一二成,可是臣妾愚钝,才刚上手,就得罪了曹尚宫,气得尚宫去孝陵哭孝慈皇后去了,臣妾特来请罪。”
  孝慈皇后贤惠,洪武帝日理万机,从来不用操心后宫的事情,如今后院起火,他越发思恋孝慈皇后的好处,原来有个贤内助是多么的重要。
  洪武帝安慰郭宁妃,“曹尚宫和皇后感情深厚,她这个人脾气直,有时候朕的话她也敢回驳,一时后宫换了做主的人,她有些受不住,实属正常。不过,曹尚宫是个会办事的人,她当了五年尚宫,从未出过大差错,凡是你向她多请教,时间长了,你们相处慢慢就融洽了。”
  郭宁妃一愣:没想到洪武帝开口就是让她去忍耐曹尚宫!洪武帝对曹尚宫的了解和信任,居然超过了自己。
  郭宁妃熬到今天,是个有脑子的,赶紧转变了态度,乖乖顺顺的说道:“是,臣妾就是太心急了,等曹尚宫回来,臣妾一定向她赔不是。”
  郭宁妃出身高贵,且诞有子嗣,郭家满门皆是大明重臣武将,血撒沙场,有从龙之功,洪武帝对郭宁妃这个新手还是报以希望的,耐心解释道:
  “六局一司是皇后和朕商议、命礼部制定出来的,十五年来,六局一司作为皇后的左膀右臂,帮皇后减轻了负担,把后宫繁琐事务料理的井井有条,这些女官是千挑万选出来的,人品和才学都了得。朕甚至将国玺和印章托付给尚宝局司宝女官保管,历朝历代,皆无这个先例。你如今执掌后宫大权,就像朕临朝听政一样,要亲贤臣,远小人啊。”
  郭宁妃越听越心惊,她错了,她不该把女官当做高等仆人看待,女官首先是“官”,然后才是女人。
  洪武帝用女官牵制太监,托付国玺,女官何止是皇后的人,也是皇上的人。在人品上,皇上宁可信女官,也不信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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