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寒宁未开口解释,只低低的喊了一声爹。赵氏在旁扫了眼叶落秋,怪声怪气道:“还能怎么的,我们阿宁可比不了别人天生好命,命苦呗。”
叶青山不知前因后果,此时一头雾水。再问,赵氏却不愿多说,起身出了偏厅。
没一会,她与叶寒星一道进屋。
这几日书斋休沐,叶寒星从晋城书斋回了家,整日窝在厢房内温习诗书。他本就是个寡言少语的,此刻见到众人挨个唤了一声便紧挨着叶落秋坐下。
食不言寝不语,一时间,偏厅内只剩各人的咀嚼声。
晚膳后,叶寒星回自己的厢房继续温书,叶青山去了院子里,叶寒宁却坐在桌边不动如山。
收拾碗筷的工作一向以来都是叶落秋的,今日叶寒宁心情不好,叶落秋在收拾碗筷时尽量避着她。
可即使万般小心,擦拭桌子时,叶落秋仍不小心被叶寒宁故意伸出来的脚绊了下。
叶落秋半步趔趄,手里端着的一碗剩菜的汤汁洒到了叶寒宁的衣衫上。
叶寒宁本就一腔怒火与委屈,此刻正好借题发挥。她猛地弹起身子,快速地用手掸了掸衣衫,用力推叶落秋,声音尖锐的骂道:“叶落秋,你成心的吧?这件衣衫是娘亲前两日才给我做的!你就这么见不得我好?怎的有你这般无耻的人!”
叶落秋被她推的几步踉跄,堪堪站稳身子,又被逼上前的叶寒宁猛推一把。
一个重心不稳,叶落秋摔倒在地。她手里端着的盘子,当啷一声落地,摔的四分五裂。
还来不及感受手心处传来钻心的疼痛,一只手迅速的捡起她身前的东西。
待叶落秋回过神来,那支包着娟帕的步摇已经到了叶寒宁的手里。
叶落秋心里一惊,忍着痛站起来。
叶寒宁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步摇,看的眼睛发直。见到叶落秋伸手,作势一躲,将步摇藏在身后,瞪她,“你哪来这么好的东西?!”
不等叶落秋说话,叶寒宁恍然大悟,“我明白了!白日里星宁居只有你和父亲,是不是你偷了家里的钱去买的?!”
叶落秋急声否认,“我没有!”
叶寒宁哪会信她,冷哼一声,拔高声音喊赵氏,“娘!娘!我们家里出内贼了!”
赵氏一听有贼,忙不迭地从厨房里奔出来。待叶寒宁与她细细说了原委,赵氏的脸都青了。
她冷冽的眼神扫向叶落秋,眼中的嫌恶几近到了顶点。而另一边,叶寒宁吊着眼尾幸灾乐祸的看着她。叶落秋的眼神从叶寒宁手里的步摇,移到赵氏脸上,她抿抿嘴,正欲开口解释,赵氏几步上前,不由分说地扬手就是一个巴掌。
“啪”地一声,叶落秋白皙的脸颊出现五道红色的指痕。
叶落秋被她扇的别过脸,赵氏呸了声,冷冷道:“真是不要脸的东西,手都伸到自己家里了,你想靠你这张狐狸精脸勾引谁?跟你娘一样贱!”
听到赵氏骂到自己的娘,叶落秋身子动了动,猛地抬脸看她。
那原先一波秋水的眼睛里满是冰冷,连带着声音也没了往日的温顺与柔和,“不许你这样侮辱我娘!”
赵氏哪受得了叶落秋这般顶撞自己,正想扬手又一巴掌,却被从外头疾步而来的叶青山捉住了手腕。
他进门时恰恰听到赵氏的一番话,厉声斥责道:“你瞎说什么!”
赵氏的手腕被人用力拽着,动不得半分,不由得将怒气转到叶青山身上,她尖声道:“我说错了吗?你瞧瞧她,这都偷着家里的钱去买簪子了!”
叶青山放开赵氏,顺着赵氏的指尖望向叶寒宁手里的步摇。
原来如此。他转头蹙眉道,“瞎说什么,那是我给买阿秋的!”
闻言,赵氏和叶寒宁皆是一愣,等反应过来,赵氏犹如被点着的炮仗,“你哪里来的银子给她买这玩意儿?!你——”她忽然明白了,“你私下藏了银子?!”
叶青山心中无奈,他向来知晓赵氏为人,总归得替阿秋做打算。私下藏些银子,将来给阿秋置办嫁妆也不至于过于寒酸。
赵氏自然也明白过来他的心思,不由得怒火攻心,“阿星为你们叶家光宗耀祖,却在书院里啃着馒头吃着糠咽菜!你倒好,给她买这种劳什子玩意儿!你!你还给她买了些什么?!你背着我藏了多少银子!”
当初叶青山租下星宁居这个铺子时手头上没什么钱,和铺子主人商议以分红的方式每月缴纳。如今生意虽不错,这分红也是不小的一笔开销,又因着价格低廉,故而每日赚的银子并不多,一家六口的开销全源于此。而叶寒星自打上书院后,全家更是倾其所有,导致时常入不敷出,日子过的捉襟见肘。
但叶青山也有自己的考量。
平日里阿秋的吃穿用度,哪样不是叶寒星与叶寒宁吃剩用剩了才会轮到她。而他这个做爹的,为了息事宁人大多时候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真真是亏待了阿秋。
如今只买了个珠钗送她,却闹的鸡犬不宁。
叶青山越想越替叶落秋憋屈,脸色铁青,“阿秋平日里给我打下手,我给她买些东西不为过吧?”
赵氏怒极反笑,“合着我们全家都靠她养着呢?阿宁没有做针线换银子?我何尝不是在家忙前忙后?叶青山,你这话忒的没有良心!”
叶青山着实不想与她争吵,沉着脸道,“如今买都买了,你还想怎么着?”
赵氏被他赌的哑口无言,转而盯着叶落秋,眼睛冒火,“我看你跟你娘一样,都是个天生的狐狸精、害人精!好在老天有眼,早早带走了她,你当初怎么就不跟她一道走呢!”
说着,她作势又要打叶落秋。
叶落秋的身子在旁微微抖了抖,叶青山眼疾手快地用力一推,赵氏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叶青山此刻也怒气横生,“赵阿凤,你再口不择言,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地上的赵氏见状,开始鬼哭狼嚎,“你这个没良心的男人,我给你生了儿子女儿,你现如今竟为了那死去的贱人骂我打我!好!那我也不活了!”
说着起身就要去撞墙,一旁的叶寒宁连忙抱住了她。
拉拉扯扯间,这厢的动静终于惊动了叶寒星与已经睡下的叶周氏。
赵氏见到叶寒星,仿佛见到了救星似的,她用袖口抹了一把自己的脸,拉着叶寒星作势就要往外走,带着哭腔的声音对叶寒星道:“既然他们叶家不稀罕我们母子三人,那我们便走,这日子我不过了!就让他抱着他那狐狸精女儿过一辈子吧!”
叶寒星本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此刻被赵氏粗鲁的拉扯着,往前踉跄了好几步,而叶寒宁,只小碎步的跟在他们身后。
一瞧赵氏这架势,叶周氏知晓她又要赌气回娘家了。来来回回的折腾,这家又得不安生。叶周氏心里暗叹,上前拉着赵氏劝了几句。
赵氏哪是这般好相与的,一边讥讽叶青山一边继续往外走。
叶周氏劝不动赵氏,转头劝叶青山。叶青山向来孝顺,被叶周氏说了几句,到底是不敢违母命,沉着脸跟了出去,在院子里拦下怒气冲冲的赵氏。
不多时,赵氏骂骂咧咧的声音传来,“我也不指望她把我当亲娘,但我好歹也是拉扯她长大的!她竟这般没有礼数的顶撞于我!”
“怎么了?!与我认错还折煞了她不成?!”
叶青山低声反驳了一句,只听得赵氏又拔高声音,尖声道,“叶青山,在你眼里是不是只有这么个女儿!若真是如此,你就莫要拦我们娘仨的去路!我们娘仨是生是死,与你叶青山无关!”
叶周氏望出去,见院子里的几人拉拉扯扯的,不由得叹了口气,转头看叶落秋。
院外月影斑驳,屋内豆大的烛火被漏进来的风吹的忽明忽暗。叶落秋垂手而立,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叫人瞧不清她的神情。
她身形纤瘦,立在那处,如同一头孤立无援的小羊崽。
叶周氏瞧着,心里头难受。
阿秋是个苦命的。
当初阿秋娘因为难产,生下阿秋后就撒手人寰了。叶青山与阿秋娘鹣鲽情深,为此消沉了许久。
但日子终归是要过的,既然要过日子,总少不了操持家务的女人。就在那时,赵氏出现了,天天围着叶周氏打转。
彼时的赵氏是极好的,温婉贤良,不嫌弃叶青山带着女儿,也不嫌他一贫如洗,毅然而然地嫁给了他。
而后又分别生了叶寒星叶寒宁,可也在那刻起,赵氏变了。
褪去温良的她脾气愈加的暴躁,尤其是对待阿秋,更是动不动打之骂之。起初,叶青山常因此事与赵氏吵闹,到后来,叶周氏只盼着家里安生些,叫阿秋避她远些。
再后来,叶青山也不愿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搞的家无宁日。
好在阿秋很温顺,从不拂赵氏的意,可便是如此,赵氏仍会找着法子折磨阿秋。
若不是此次赵氏牵扯到阿秋的娘,她定会如往常那般忍忍就过去了。
思及此,叶周氏不由得心口泛酸。
外头的吵闹声还在持续,赵氏的性子向来都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叶周氏叹了口气,握住叶落秋的手。
叶落秋偏过头瞧自己的祖母。
叶周氏迎上那双水盈盈的眼睛,话到嘴边半晌开不了口。静默一瞬,叶落秋抽出自己手,垂眸低声道,“我去认错。”
说完,顾自出了偏厅。
叶周氏瞧着叶落秋缓步走到院子里,跪在赵氏面前,不由得红了眼眶。
皎皎月影洒在她瘦削的背脊上,凉凉夜风吹的她的身子微微颤栗。
春寒料峭,泛白的粗布麻衣抵不住凉意,连带着她的声音都透着凉薄。
“二娘,阿秋错了。”
叶青山见状,心里憋闷,扯了几把没拉起她。
赵氏勾着眼角扫了眼地上的叶落秋,哼了声。叶青山沉着脸道:“阿秋都认错了,差不多行了。”
一直被赵氏拉扯着的叶寒星望了眼跪在地上的叶落秋,低声劝道:“娘,算了吧。”
在几人的连番劝说下,赵氏这才消了气,结束了一场闹剧。
叶落秋起身的时候,叶寒宁擦肩而过,轻声朝她啐了一口,“呸,不要脸的狐狸精!”
叶落秋看了眼叶寒宁手里的步摇,抿抿唇角,默不作声。
第4章 水煮牛肉
收拾完残局已至酉时三刻,叶落秋回到自己的厢房。
叶家的房子是个小面积的四合院,她的厢房在西间,由柴房改造而成,故而显得狭小而拥挤,堪堪摆下一张床、一口柜子后,已无多余的空间摆放他物。
她原先是同叶寒宁一道住的,但在去年,叶寒宁满十四岁,非要一个人住。可叶家笼统就那么几间屋子,叶青山夫妇住东间,叶周氏的房间挨着叶青山夫妇,空间小,放不下两张床。
叶寒星从书院回来要温书,自然得有一间房,在西厢。
为此,叶寒宁闹了好些日子,赵氏出入板着脸,时不时阴阳怪气地嘲讽两句。那段时间叶家氛围压抑的叶寒星沐休也不愿回家,最终叶青山拗不过赵氏母女,几人一合计,辟了间柴房给叶落秋。
叶落秋看着叶青山为难的样子,欣然接受了他们的安排。
只不过,她每次的忍让都会让赵氏与叶寒宁越发的得寸进尺。
黑暗中,她疲惫的叹了口气,点了火烛。她走到门外的水缸边,就着豆大的灯火,看到波光粼粼的水影里,脸上的那道指痕仍未散去。
爹有自己的难处,她总这么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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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厢,赵氏与叶青山回到厢房后,各自草草洗漱一番上床就寝。
叶青山累了一整日,方才又折腾了大半宿,头一碰到枕头就鼾声大起,赵氏却是辗转难眠。她翻过身子,盯着叶青山的乌黑的后脑勺,心里仍是不过气。
这个男人真真是个没良心的,到了今时今日还惦记着那个死去的贱人!
又想起今日早晨,叶青山与叶落秋前脚刚走,陈家后脚就遣媒人来说亲。她与张媒婆素日里关系不错,见着她喜笑颜开的进屋,只道有了什么好事。
一听张媒婆是替陈家来说亲的,赵氏更是喜上眉梢。
要说他们叶家,虽算不上高门大户,终归是出了童生的。她不妄想自己女儿攀高枝,但也不能找个落魄人家,没得丢了叶寒星的面子。
思来想去,她觉得临街的陈佐郎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陈佐郎家与他们一般,举全家之力供陈佐郎读书。陈家家境虽不好,可耐不住陈佐郎争气啊,竟然成了南阳镇屈指可数的秀才之一。
便是将来陈佐郎科考落地,凭着秀才的名头,也饿不死他们。
前段时间,她时不时去陈佐郎家窜门,与陈母攀扯关系,为的就是见机结个亲。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亲倒是结了,但人家想的却是那个死丫头!
赵氏皮笑肉不笑的送走张媒婆,气的直发抖。
敢情她这是在替她人做嫁衣?!
耳边是男人此起彼伏的鼾声,赵氏越想越生气,坐起身子,伸腿猛地踹向叶青山。叶青山刚与周公相会,不成想被人踹了一脚,小腿处传来的剧痛直接将他痛醒了。
睁开眼,瞧见赵氏沉着脸盯着自己。
叶青山无端被踹醒,心里头蹿起一把火,堪堪压住,哑着声音道:“你又发什么疯?”
赵氏心里的一腔怒火烧的烈,听到此话,更是怒从中来,“我发疯?我怎么就发疯了?你这做爹的究竟有没有为阿宁考虑过?!叶落秋是你女儿,阿宁就不是你女儿吗?”
叶青山不明白她怎么又开始掰扯阿秋,心累道:“阿秋不是与你跪地认错了吗,你怎么还扯着她不放!”
听着叶青山的语气,赵氏这才反应过来他还不知道陈家提亲的事。
黑暗中,她忽然萌生出一个念头。
叶青山见赵氏沉默下来,翻了个身子打算继续睡。谁知眼睛才闭上,赵氏忽然扯着他的衣袖拉他,“青山,我与你说个事。”
这觉是没法睡了。
叶青山坐起身子,赵氏立马俯身过去,将陈家求亲的事,以及自己的想法与叶青山说了。
漫漫黑夜,月影婆娑。叶青山饱经沧桑的脸上,随着赵氏的窃窃私语声,表情转了几转。末了,他不可思议的瞪赵氏,“你疯了吧!偷梁换柱的事你都想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