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不以为意的哼道,“都是叶家女儿,阿宁怎的就比不上阿秋了?论相貌身段品性,阿宁可不比她差了去。”
方才心念转动间,赵氏生出一个念头。
先应承这门婚事,届时将阿宁送上花轿。待拜了堂成了亲,生米早已煮成了熟饭,便是陈家发现娶错人也无可奈何。
左右都是叶家的女儿,阿秋还能比阿宁高贵了去?
再者说,阿宁还有叶寒星这个嫡亲的哥哥,好歹是童生,而她叶落秋,到底并非同胞姊弟。这么论起来,倒是陈家占了便宜。到时候他们一口咬定就是张媒婆未说清楚求娶的是谁,反正错不在叶家。
撒泼耍赖她最是当行。
赵氏心里想的明白。
陈家之所以想求娶那小贱蹄子,不过是被她的皮囊迷惑了,可阿宁长的也不差啊。等进了门,床笫之间吴侬软语一番,自能赢得丈夫的心,再不济哭哭啼啼的掉几滴眼泪,陈家那般好面子,也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赵氏越想越觉得可行,心情也不由自主地欢欣起来。
叶青山只当她大半夜脑子不清楚,两人掰扯了几句,各自躺下就寝。
翌日,天光蒙蒙亮,叶家父女踏着朝霞出门。
卯时三刻,陈佐郎如往常一般来星宁居点了碗鲜肉馄饨。叶落秋下馄饨的时候,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不想对方手持诗书,也偷偷的望着她,两人视线相交刹那,皆忙不迭的移开眼神。
一时慌乱。
饶是叶落秋再后知后觉,也瞧出了陈佐郎的心思。
倒是叶青山,由于忙的昏头转向,一时未顾上叶落秋的异样,更将赵氏的话抛诸脑后。
忙忙碌碌了大半天,过了午间,叶落秋率先回了家。
每月的十九这日,她要将叶寒宁绣的女红送到胭脂坊。
叶寒宁绣工不错,经常会做些针线活贴补家用,胭脂坊的姑娘们是常客,每月都会让她绣一些肚兜、荷包之类的贴身物件。
要说这胭脂坊是南阳镇最出名的烟花之地,寻花问柳之人比比皆是。作为未出阁的姑娘,叶寒宁自是不愿前来送女红,怕坏了自己的名声。
可银子又不能不赚,于是送货的差事就落到了叶落秋身上。
昨夜虽然闹的天翻地覆,但该做的事还是一件不能落下,不然的话,指不定赵氏又得发飙。
回到家,赵氏母女不在,包裹放在偏厅的桌上。叶落秋打开灰褐色的麻布,瞧了瞧,确认无误后方才打了个结,拎起包裹。
她先回了一趟自己的屋,从柜子里拿出了些从叶寒星处讨来的墨汁,用水晕开后,拿竹签挑了些,往自己脸上点了几下。
不多时,白皙的脸上瞬间多了不少小黑点,犹如一颗颗小黑痣,白白净净的小脸蛋乍一眼看上去,让人不忍直视。
出门前,她四下张望一番,确定无人后,这才疾步跑出院子。
半柱香后,叶落秋到了胭脂坊偏门。
胭脂坊正门熙来攘往,偏门这处却是门可罗雀。叶落秋敲了敲门,没一会门“咯吱”一声打开了。
开门的是护院,认得她。不待叶落秋开口,就招手让她入内,只是打量叶落秋的眼神一如既往地带着嫌恶。
对于见惯莺莺燕燕的护院而言,眼前这个满脸麻子的少女实在入不了他的眼。
哪怕她有双漂亮的眼睛,那也抵不过一脸麻子带来的视觉冲击。
叶落秋对于护院异样的眼神视而不见,道了声谢,兀自绕过后院朝姑娘们的厢房走去。
**
二楼雅房内。
三名华贵锦衣着身的少年趴在窗边的桌子上,头颅凑在一起,时不时发出细碎的声音。
他们的身旁立着三名小厮,各自手里拿着一把折扇,动作整齐的为三位少爷扇风。
“大黄,咬它!咬死它!”
“阿牛,你给我上啊!啧——”
窗外是清澈见底南阳河,烈日当空下,偶有船夫撑篙驶过,泛起一片粼粼波光。
忽地,雅房内发出一声怒吼,随即一个物件被人从窗口被扔了出去。
“扑通”一声,物件掉到河里,很快就沉入河底。
雅房内,欧阳祁阴着脸将一袋子沉甸甸的银子扔到喻子然的怀里,在一桌佳肴前坐下。喻子然嬉皮笑脸的掂了掂银子,从袋子里取出三个银锭子,分别扔给三个小厮,笑道:“欧阳少爷赏的。”
其他两位小厮忙不迭道谢,欧阳祁的小厮却是有些为难,银子捏在手里不知该如何是好。
欧阳祁扫了他一眼,语气不善道:“老子亏待你了?还需要拿别人的赏赐?”
小厮吓的赶紧将手里的银锭还给喻子然。
另一厢,肖湛在欧阳祁对面坐下,兀自斟满一杯酒,扫一眼欧阳祁的脸色,不由得嗤笑道:“欧阳,你也忒的没有赌品了。玩玩罢了,输了便输了,作甚将蛐蛐扔进河里呢,没的污了这南阳河。”
闻言,欧阳祁的脸色更难看几分。
喻子然在欧阳祁身旁落坐,一手圈着欧阳祁的肩,一手轻摇折扇,谑而不虐地笑道:“便是便是,不过是玩玩,何故这般较真。大不了这样吧,你今日想吃什么喝什么,尽管与哥哥说,哥哥请了。”
说着,他随意地将一袋银子扔到桌上。
白花花的银子从松开的袋口掉出来,滚到桌上,掉到地下,“咚咚咚”地响。
三个小厮看的眼睛发直。
这一袋银子可供普通农家两三年的开销了,但对于身为南阳镇第一富户的嫡子而言,显然是不值得一提的。
他这般不爽利,气的不过在斗蛐蛐中连输几场罢了。
这边欧阳祁的脸上荡着愠怒,而另一边的肖湛与喻子然却在旁捧腹大笑。
能叫欧阳祁生气,于肖湛喻子然而言,是件极开心的事。
三人嬉戏打闹了半晌,欧阳祁的脸色终于恢复了些。喻子然忽然想起什么,对身边小厮道,“我的海棠呢,怎的还不来?”
他嗤了声,贴身小厮见状,忙不迭的出门问情况。不消一刻,老鸨张妈妈领着三位如花般的姑娘进来了。
这三位,分别唤作海棠、杜鹃、牡丹,是胭脂坊的头牌。
甫一进屋,张妈妈便谄笑道,“真是对不住三位少爷,方才传话的小厮有事耽搁,让你们久等了,海棠杜鹃牡丹,还不打紧伺候三位少爷。”
边说边朝三位姑娘打眼色。
三位姑娘哪是不谙世事的,张妈妈话未说完,早就扭着纤细的腰肢贴了过去。
喻子然被海棠送了一口酒,早就没了脾气,捏了捏海棠的小脸,摆摆手对张妈妈道,“算了算了,看在海棠的面子上不与你计较!”
闻言,张妈妈自是喜上眉梢,奉承了几句,退出厢房。
窗外春色撩人,屋内媚□□人。
春风袭来,吹起轻薄的罗衫,无边媚色尽显眼前,看的三名小厮耳根微红。
海棠与杜鹃柔软的身子贴在喻子然与欧阳祁的身上,娇媚的唤上一声“公子”,送上一口美酒,娇滴滴的模样好不叫人怜爱。
反观牡丹这边,氛围却颇为尴尬。
“肖公子,牡丹给您斟酒~”
“我自己来。”
“肖公子,牡丹给您捶捶腿~”
“别别别,我怕痒。”
牡丹涨红脸,在旁手足无措的望着眼前一脸坦然的少年。温香软玉在怀,欧阳祁取笑道,“阿湛,你也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吧?你难不成还想将处子之身留给未来夫人?”
喻子然拍掌大笑,“便是便是。自家小丫鬟看不上,连这胭脂坊的头牌也瞧不上,阿湛,怕是南阳镇没有能入的了你法眼的女子了。”
对于两人的调笑,海棠与杜鹃故作出浮夸的讶异之色,肖湛却是不以为意。
倒不是他瞧不上这些个女子,不过是没兴趣罢了。家里丫鬟也好,此间姑娘也罢,连着那些贵夫人引荐的小姐,对着他,都是一个样。
羞答答的,皆是一副欲语还休的娇羞模样。
无趣!
这么想着,他倒是想到一个并没有那么无趣的人。
肖湛一手抵着下巴,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冰凉的酒杯。想起那日的情景,他勾起唇角,露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天下姑娘都盼着以花容月貌之态示人,她倒好,反其道而行。
有点意思。
他自顾自想了一阵,站起身子往外走,喻子然抱着美人,见状,奇道:“哎,你去哪?”
眼神扫过美女在怀的两人,肖湛懒懒说道:“上茅房,要不要一起?”
喻子然:“……”
欧阳祁:“……”
赶快滚吧!
第5章 京酱肉丝
送完绣品,叶落秋按原路返回。她垂着头,穿过回廊,疾步朝后院走去。
她走的极快,几乎是落荒而逃。
来至后院,叶落秋方才停下脚步。她以手作扇,朝脸颊处扇了扇风,又深呼几口气,方才平稳了自己的呼吸,只是耳根处仍是红的仿佛能滴出血来。
适才路过雅房,透过虚掩的木门,无意间看到的那一幕直叫她羞赧不已。
怪不得邻居妇人们提起胭脂坊,总忍不住啐上一口。
叶落秋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将旖旎画面挥去,不敢再多耽搁,径自出了偏门。
不远处的回廊下,如厕出来的肖湛将眼前的一幕尽收眼底,他抱胸倚在墙边,盯着仓皇而逃的背影,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角。
又是她。
肖湛想着,正巧阿奈来寻他。肖湛边往回走,边漫不经心道,“你去打听打听,今日来胭脂坊的那位满脸麻子的姑娘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满脸麻子的姑娘?
阿奈一头雾水,啊了一声。肖湛斜睨他一眼,“啊什么啊,叫你打听你去打听就是。”
阿奈真是服了这位爷,想一出是一出。
腹诽归腹诽,阿奈立即去打听肖湛口中那位“满脸麻子”的姑娘。
且说另一边,赵氏自打想出计谋后,满心盘算此事,当天夜里便拉着叶青山、叶周氏与叶寒宁商量此事。
谁知话还没讲两句,赵氏与叶青山两人又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挑牙料唇。
而叶寒宁,则伏在叶周氏的肩上,哭的梨花带雨。
她的心里是想嫁给陈佐郎的,哪怕用那腌臜不堪的手段。且不说陈佐郎的秀才身份,她原就心悦于他。
娘亲的方法虽见不得光,也委屈了些,但她有信心,只消她能嫁于陈佐郎,定能绑住陈佐郎的心。
可无论娘亲如何劝说,阿爹始终黑着脸不应承。
这么一想,叶寒宁看向叶青山的眼里不免多了些怨怼。在叶青山与赵氏的争吵声中,叶寒宁猛地站起身子,声泪俱下道:“阿宁非陈佐郎不嫁!爹,你若不同意,阿宁便,便——”
她说着,眼神瞄到不远处的烛台,扑了过去,尖声道:“阿宁便死了算了!”
三人大惊。
好在叶青山反应快,叶寒宁的手才触及烛台,就被他一把抢过。他又惊又怕,气的全身发抖,“你发什么疯?!”
叶青山扬手就想给她一巴掌,被扑过来的赵氏制止了,而叶寒宁,则躲进叶周氏的怀里呜呜大哭。
方才那一出,赵氏也被吓了一大跳,但她知道此时不是责备叶寒宁的时机,她将矛头针对准叶青山,怒骂道:“叶青山,你是不是想逼死阿宁?你是不是见不得我们娘俩好?”
赵氏无理取闹的功力,叶青山再清楚不过。
若是其他小事,睁一只眼闭一只也就过去了,但此事关系着几个小辈的终身大事,他怎可由着赵氏胡来。若叫旁人知晓了此事,该怎么看他们叶家,怎么看他叶青山!
两人又面红耳赤地争吵起来。
“别吵了。”沉默了一整晚的叶周氏开口打断了两人的争吵,她垂眸望了眼怀里哭花脸的叶寒宁,默默叹了口气,抬眸看叶青山,“便让阿宁替阿秋出嫁吧。”
此言一出,叶寒宁停止啜泣,惊喜的抬头看向叶周氏,“祖母——”
赵氏亦绽开笑颜,连声附和:“娘说的是。”
与赵氏母女恰恰相反,此时的叶青山惊讶道:“娘,你怎么也那么糊涂!我们叶家怎么能做这种事!”
叶周氏哪里不知晓此事是多么的荒唐,可她见识过赵氏的厉害,若不依了她,接下去这日子怕是又不好过了。
她都到了这把岁数,活不了几年了,只盼着余生能安安生生的,莫得再生事端便是。
赵氏此人,性子虽不好,但素日里只要顺了她的心,待自己还是不错的。她年轻守寡,只留下叶青山这个遗腹子,将来自己若是病的爬不起床,也只得仰仗这唯一的儿媳。
叶周氏摇摇头,无奈道:“娘是老了,人也变得糊涂了。但既然阿宁喜欢的紧,依了她便是,难不成你真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女儿去死?”
叶青山想反驳几句,叶周氏紧接着道:“若你没法跟阿秋开口,由娘去说,阿秋是个乖孩子,劝说几句总还是能听进去的。”
叶青山见叶周氏此般模样,急了,跺了跺脚,道:“娘,这事便是阿秋同意了又如何,还有陈家呢!若陈家知晓了此事生了怒,休了阿宁怎么办?那阿宁还活不活了?”
话音刚落,一旁的赵氏哼道:“他们敢!”
叶青山瞪她,“你都敢偷梁换柱了,人家哪里会不敢!”
赵氏闻言哼了哼,她可不信陈家真会休了阿宁。若陈家真敢如此,她就往陈家门前一坐鬼哭狼嚎的叫上几天,看他们还敢不敢写休书!
再者,阿宁并未犯七出之条,他们凭什么休阿宁!
叶青山懒得理睬赵氏,转头想劝说叶周氏。话还未出口,就瞧见平日里慈眉善目地老太太板起了脸。
叶青山心里咯噔一声。
知母莫若儿,他知道母亲这是铁了心了。
叶周氏性子温和,素日里,面对着几个小辈都极少面露厉色,更莫说对着叶青山了。
当年,叶青山的父亲出海遇难时,叶周氏正身怀六甲。得知消息时,差点晕死了过去。堪堪保住肚中遗腹子,而后又千辛万苦的生下叶青山,用瘦弱的肩膀扛起一个家,独自一人将他拉扯大,叶周氏对他的舐犊之情,所有街坊邻居都看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