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终南山》有诗句云:‘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傅来音笑笑,“真是有意境。”
史梅点点头:“不错的,老沈一辈子就只爱王维。”所以给儿子取名字也选用了王摩诘的诗。
傅来音也爱的。因着这句诗,她才多看了名字后面的个人信息,知道他是国画老师。
第二天,傅来音见着沈青霭的画。
怎么说呢?
艺术类、创造类的作品,从来没有让所有人喜欢的道理。也从来没有一件艺术品以此为目的成功过。创作者,有他命定的观众。他触碰到了某一类人的特质,使人们爱得死去活来。
沈青霭的画,触到了傅来音。
她成了他命定的观众。
史氏夫妇正在指挥工人把画挂起来,史闻见她站在最大幅山水画前默默不语,说:“细节处理还不够好,稍显生涩。不过这需要时间打磨,急是急不来。”
傅来音却道:“正是这生涩之处,山水灵动,闲逸又暗藏锋芒。年轻人的归隐和耄耋之年的归隐是不一样的。”
史闻只是随口一说,傅来音却回答得极认真,史闻来了兴致,顺着道:“怎么说?”
“年轻人的归隐是有野心的,他等着下山那刻意气风发;耄耋之年,是等死。”
史闻笑道:“那他画归隐图岂不太虚伪?没有归隐之心,却偏偏要装作不惹尘埃。要是没人请他下山,藏山一辈子,岂不憋屈死?”
傅来音“噗嗤”一笑:“您说得也太过了。哪儿有那么严重?”这幅画妙就妙在万籁俱静,但静中又觉一点儿风雨欲来。万分之一点,很少很少,少而珍,微妙幽深,因成一种特质。
所以这一点儿不是虚伪,是人性。若是没人请他下山,他也不憋屈。他爱着这万籁俱静,他宁处深山,等一知己;知己不来,尘世毫无留恋。
史闻说那话是逗人的,傅来音不上他的当,老头子只好换了话题:“你既然这么懂,不如给它配首诗?”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画有画的妙,诗有诗的妙。在画上写诗,就是把藏着的明说出来,既对不起画,也委屈了诗。我可不做。”
史闻“啧”了两声,对史梅招手道:“来来来,快来瞧瞧你侄儿的新粉丝。我看她和青霭网上的那些女粉丝不遑多让。”
史梅瞪他一眼:“来音是看画识人,网络上的小姑娘是以貌爱人,能一样吗?”
傅来音有些不好意思,心里小声道:我其实也爱长得帅的。面上却问:“他在网上有很多粉丝吗?”
史梅点点头,说:“最开始应该是圈里人说他长得好看,发到网上去,渐渐有些圈外人也来看他的画展,一来二去,就有一群年轻的小姑娘总是去他的画展。人数还挺多。”
“那他怎么来了这里?”他应该是不缺钱也不缺事的。
“自然是来帮我。”史梅拍拍她,叹一口气,“实在是缺人手。”
晚上闲下来,傅来音随手搜了一下沈青霭这个名字,看到他的照片。
《来音日记》:“沈青霭,人如其名,眼含山色,悠远闲淡。”
第2章 穷山恶水出刁民
几天后教学大会。
史闻说:“这是一所特色小学。基础知识我们要讲,但我们不只讲知识。中国文化的某种美,我希望从他们接触这个世界的时候就伴随他们。我当然不反对任何一种审美,当他们长大后,他们有能力自己抉择自己的审美观。但是在这里,当他们在这里学习,我希望他们能感受到这个学校给他们创造的某种审美。当他们离开后,也深深地尊重这里的一切,并且把它当做一种独特的东西看待。那么,我就可以说,我想要传递给下一代的已经完成了。”
他把他的热爱传递给孩子们,孩子们热不热爱是一回事,他希望他们了解。先狭隘,再博大;先归属,再放开。有他的私心在,也有他的伟大。
教学大会上,商讨了课程安排,排定了课表,也确定了各班主任。学校不大,生源也并不丰沛,一个年级两个班,每班三十人左右,全校师生职工加起来不过四百人。学校规定了三门特色课:国学、国画、武术。除了国学课是添加课程,国画课代替了传统的美术课,武术课代替了传统的体育课。
武术课一周两节,国画课一周一节;至于国学课,除了四五年级是一周两节课外,其余年级都是一周一课。
算下来,傅来音一周有十六节课,横跨六个年级。这里的每个老师都身兼数科,连沈青霭也不例外,一个国画老师顺便是四五年级学生的社会实践课老师。傅来音是所有老师里最轻松的。
史闻说:“新的生活开始了。史某此刻欠你们的,将来一定还上。”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
稍晚时候,傅来音和沈青霭在国学教室门口碰上了。
沈青霭主动伸出手去:“你好,国画老师沈青霭。”
傅来音收回迈入教室的半只脚,微微俯身,伸出手去,“你好,傅来音,实习老师。”
两个人眼神相触,傅来音微微移开:“教国学。”
沈青霭点点头:“国画教室就在你旁边,有什么帮忙的请说。”
“谢谢。”
两个人分开。傅来音脸微热。真的挺帅的呀。
下午。
傅来音在国学教室备课,把史闻给的教学大纲结合每个年级学生的心智水平稍微做了修改,基本确定了教学内容,然后将资料发给史闻看,等待回复。
她起身泡了一杯铁观音,听了听隔壁房间的动静——应该没在。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出门吃饭。
一出门,发现教室门口堆了许多资料书籍,一箱一箱的,摞了三四层。她翻了翻,全是国学教室的。
正在这个时候,又有人抱着一箱书上来了。两个人四目相对。
沈青霭说:“楼下资料室的书太多了,人手不够,王老师就建议大家自己教室的书自己搬。”放下书,“我看你在忙,我的东西也不多,就一起搬了。”
傅来音连忙道谢。
国学教室的资料都搬上来了,傅来音只需要把它们搬进教室。沈青霭正欲帮她把东西搬进去,傅来音连连摆手:“感谢感谢,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可以。”说着就抱起一箱书快速进去了,留给人一个慌张的背影。
沈青霭见她极不自在的样子,只好作罢,转身回了国画室。两个人刚认识,还生疏客气得很,沈青霭原本也不是一个多热情的人,而且他看了看门口的东西,一个成年女性确实能独立完成,也就没有再坚持。
等傅来音把所有东西收拾整理完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傅来音想了想,决定邀请沈青霭吃晚饭。
轻声走到国画室,发现沈青霭正在作画。日暮温柔,窗明几净,沈青霭全神贯注,世界虚无。
她悄悄离开。
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傅来音遇到资料室的王老师,一个本地退休老师,热情得很,两个人坐在一起吃饭。
正常寒暄后,王老师突然来了一句:“晚上要是没什么事,就不要出校门。”
傅来音昨晚才看了一本乡村鬼故事集,乍一听,毛骨悚然,错愕地看着他。
王老师哈哈大笑:“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喝了一口汤,越想越觉得傅来音反应好笑。也是,一个从小待在大都市没怎么来过小山村的年轻姑娘,突然来到这么静的地方,有些奇怪的想象很正常。“当然,这样的事也是有的。”
傅来音咽了咽口水。
王老师摇摇头:“说这些吓你干什么。”就住了口。
傅来音挠心挠肝,看着王老师欲言又止。
王老师一顿,恍然大悟:“哦,为什么晚上不要出校门?首先嘛,这个地方晚上没什么好逛的,天一黑,黑黢黢一片,你从城里来,没习惯走村里的夜路,一不小心掉进什么沟里、池塘里,想找人救都难。”扒了口饭,“这里嘛,还有几个混账。白天在镇上混,偶尔晚上回来,虽说也不会突然找你麻烦,遇上了总不好。”小姑娘长得太好看了,王老师见她第一眼就忍不住想嘱咐些什么,“学校里有保安,也有监控,墙也建得高,老师之间知根知底儿的,晚上想散散步,校园里走走就好,没必要上外头去。”
傅来音应下来。
“白天要是遇上了,不管他们就是。要是有人非来惹你,旁边村里的人谁看到了都会帮你。你也把保安室的电话存上。”
傅来音忍不住问:“没有人管吗?”
“说理的混不过不要命的。”
傅来音不知道该怎么说,想了想,觉得自己才刚来,什么都没经历,就不再多问。
王老师说:“除了这几个混混,这里的人都很好。村里的人对老师是很尊重的,能帮的忙都不用客气。”
傅来音点点头。
就在这天晚上,傅来音远远看到了疑似王老师口中的人之一。
大概□□点的样子,她坐在书桌边看书,一阵强烈的摩托车轰鸣声由远及近,经过学校的时候,震耳欲聋,令人心悸。傅来音的小阳台正对马路,她一起身,就看到一辆张扬酷炫的摩托车以不要命的速度冲进了旦河村。
傅来音拍拍胸脯:吓人。
第二天学校就出了事。
食堂的邓师傅被人打进医院,断了四根肋骨,三个月不能剧烈运动。
史闻昨天晚上就得知消息,连夜去镇上看望。回来后召集管理层和行政老师开会,微信群里也发了消息,问有没有老师认识什么厨子,邓师傅要暂时休息一学期。
还有三天开学。谨言小学地处旦河村,离最近的白石镇半个小时车程,离三俞市两个小时车程。学校有一半的学生来自三俞市,大部分要住在学校。即便是走读的学生,中午也规定了在学校食堂午餐。原本只有两个掌勺师傅就已经少得不能再少,现在只剩一个,暂时管教职工的伙食没问题,三天后开学,一定忙不过来。
傅来音不知道怎么的想到昨晚那辆摩托车,气势汹汹的样子,该不会是他做的吧?
中午去资料室拿东西,王老师叹气:“哎,这群混账……惹不得……”
傅来音更加觉得昨天的摩托车盛气凌人起来。有什么事不能沟通商量呢,一定要打人?
“还有三天开学,也不知道史校长去哪儿重新找个厨子。”
傅来音说:“您要是有合适的本地人,可以推荐给史校长呀!”
王老师摇摇头,“没有。管一两百人的饭,没点儿力气做不下来。”
路上又遇到史闻。史闻和她说了说这件事:“时间太紧了,实在不好找。我记得有次魏书记和我闲聊,说这边有一家私人菜馆,师傅做农家菜了得。我差人等会儿去问问,看有没有路子给我整两个厨子来。”说完就匆匆走掉了。
傅来音在微信上和傅方来说了这件事,也请他多留意留意。至于她自己,朋友圈窄,有心无力。
不过什么私房菜馆开在这样的乡下?能做下去吗?又不确定史闻说的书记是哪个书记,模糊听着是姓魏,如果是,那这家饭馆可真了不起。
下午,旁边宿舍传来哭声。傅来音吓了一跳,连忙过去看。
旁边住的是五年级两个班的班主任,一班的班主任姓钱,教数学;二班的姓童,教语文,都是两个刚毕业的年轻老师,和傅来音年纪相仿。
哭的是童妍。见她来,钱薇叹一口气,抱怨道:“什么狗屎饭馆!菜做得不怎么样,人拽得上天!”傅来音忙问怎么了。
钱薇柳眉倒竖,一张小脸气得通红,激烈道:“史校长让我们去联系旦河村那边那个叫什么‘老院子私房菜’的饭馆,内行人找内行人,毕竟多条门路。我们一去——”钱薇的胸脯重重起伏两下,“我们才说了一句“你好”,里面那个傻逼就叫我们‘滚’,童老师气不过,走进去和他理论,话还没说呢,一个八尺大汉提着她的衣领就把人丢了出来!你看看——”钱薇轻轻拨开童妍的衣领,“都红了!”
MD,穷山恶水出刁民。傅来音说:“明天我去。”
第3章 骑摩托车的男人
童妍哭了一会儿,渐渐镇定下来,闻言摇摇头:“哪儿轮得到你一个实习老师去。”
钱薇说:“别去了。那个老板脾气又古怪又臭,干嘛去碰钉子,又不是只有这一条路。我们把情况告诉校长就行了,让校长去解决。”
傅来音已经打定主意,不欲多说,问道:“是个什么样的院子?”
钱薇顿了半晌,憋出几个字:“好看是好看的。”
“这里怎么会开一个饭馆?”她从来没听说过在村子里开饭馆的。
“最开始我也觉得奇怪。”钱薇说,“后来问了王老师,才知道翻过这座山,半山上有一个湖,叫仙池,风景还不错,是个本地的小景区,爱耍的人喜欢上去露营。旦河村是去那儿的必经之路。这个小饭馆是开给来玩儿的城里人的。”
原来是这样。
钱薇情绪也渐渐镇定,话开始多起来:“那个院子就在旦河村村头,马路边上,围了竹栅栏,前有竹林后有荷花塘,屋子看起来有点儿破烂,是泥巴墙,现在很少见了。很淳朴的一个农家院子,就是不知道老板是怎么一回事,五大三粗的,黑着一张脸,又没人惹他……”
童妍也说:“力气大得可怕,提个人跟提小鸡仔似的!又粗鲁得很,不听人讲话,想做什么做什么!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底气如此嚣张!”摇摇头,“这里又偏僻,报个警警察都不来,哎!”
傅来音听了一会儿,又安慰了一会儿,三个人一起去吃了晚饭,傅来音让他们两个先走,自己去找史梅。
好巧,沈青霭也在。
傅来音去的时候正好听见史梅说:“那可真是帮了大忙了!正愁不知道去哪儿找厨子呢!”
沈青霭背对着她,微微颔首:“能过来应急的只有这一个,我把联系方式微信发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