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过程中,她突然发现,自己在贺伊面前竟然很放松,他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她甚至……对他做过很恶劣的事情,但她却因为能将这一面显露出来而觉得轻松。
她应该是不讨厌贺伊的。
不然为什么还陪他玩这种游戏?早在贺伊用那支军队来要挟她的时候,她便确定了这支军队的目的一定是她本人,早已经可以甩手走人了。可她还是很有耐心地继续坐了下来,也许是因为火光太温暖,也许是她从很多细枝末节确定了贺伊喜欢她,因为这份感情,她的心柔软了下来。
十六岁,寻常女儿情窦初开,甚至大多都已有了夫婿。可她却在苦寒的边关,绞尽脑汁地去想该怎样打赢一场仗,就算她按照姑姑的叮嘱保养自己的双手,可它们 毕竟还是一双属于军人的手,别的女子在洗手作羹汤的时候,她从死透的敌人腹部中取出箭镞,帮牺牲的战友捡起他们的四肢,还有最重要的,杀人……
她不记得自己说到了哪儿,只见贺伊站了起来,他走到她身边,一把将她拉了起来,不由分说地将她抱在怀里道:“你这样的女人天生该属于草原,属于最强壮的 勇士,跟我回薛延陀,我会帮你打下昭国,让你用皇帝的脑袋做酒杯!到时候还管什么仇什么怨,我会给你的父亲最尊贵的谥号,突厥人尊敬英雄,哪怕林远靖是个 汉人……我什么都不要了,我让你做我唯一的可敦!”
世间有一种说法,叫作“男人征服世界,而女人靠征服男人来征服世界。”大概就如贺伊所说的这样,她有一张不错的脸蛋,也够聪明,这条路完全可行,有道是殊途同归,对于只重视结果的人来说,没差别。
“多谢叶护,可是我不喜欢,仇是要报的,路是要自己走的,而且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自己很喜欢一种感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嗯?”
“凭着自己的双手,一步步接近胜利的感觉。”她甚至也不着急脱离贺伊的怀抱,这样的温暖她为什么不能享受?她伸出手放在贺伊的脸上,他露出了受宠若惊的神色,忘记了自己刚刚被无情拒绝。
火堆发出哔哔啵啵的爆裂声,夜晚的风虽然冷,却很柔软,雪地被映照出深橘色的光,让她有一种即使身在寒地,也能在人心中汲取温存的感觉。
她或许……从未这样感性过。
林菁踮起脚尖,在贺伊的脸颊上轻轻啄了一下。
“还有,谢谢你喜欢我。”
她的唇是热的,只轻触一下,便足以点燃了贺伊的脸庞。
他舍不得撒手,将她抱得更紧,低下头在她耳边道:“拔延诃勒在这支军队里,他像条疯狗一样,发誓要找到你,所有的攻击都是掩人耳目,他的目的只有一个!你要保护好自己,就算你……你不要我,我也不愿看到你受伤。”
奔驰几个日夜不停,只身来到敌国边境,归根到底,也就这一句话想叮嘱她。
本来还想多刁难刁难的,可看着她毫不在意地说着往事的样子,就忍不住想保护她;本来还想要说服她跟他一起走,结果一个吻便溃不成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爱本就是这样不公平。
林菁轻轻挣脱他的怀抱,准备好的手段也用不上,她转眼就另有打算,对贺伊道:“薛延陀部在西突厥不受重视,你有没有想过接下来怎么做?”
“西突厥的阿史那家族毕竟不如东突厥来得正宗,十箭之间矛盾重重,但利益所向是一致的,我只能让他们狗咬狗,现在的薛延陀部在西突厥的地位不容乐观,也无法回到东突厥,因为东突厥比西突厥还烂,暂时没什么好的办法来解决。”
“那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当可汗?”林菁轻飘飘地问道。
贺伊轻笑了一声,道:“想过。”
“那就好,我真怕你没什么准备,你记住,当大昭与东突厥再次开战的时候,就是你的机会。”
贺伊盯着她的双眼:“大昭想扶持我?你从哪得到的消息?”
林菁将酒囊放回他手中,“现在不应该还不想,但到时候,他们会想的。”
薛延陀部之所以被针对,是因为薛延陀部无论在东突厥还是西突厥,都是最强大的部落,他们人多马多,甚至自己还掌握了冶炼技术,金山脚下的矿也归薛延陀所有,冬日的集市也让薛延陀收入不少,很是令人眼红。
他们迁来西突厥,就是因为东突厥的压榨太过苛刻,但迟早有一天,西突厥也不会放过他们。
这样的一股势力,林菁想不出不拉拢的理由。@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贺伊是有野心的,只要给出丰厚的条件,让薛延陀部成为大昭的盟友,未来的那场战争,谁赢还未可知。
回到了大营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但她很难入睡。
被拔延诃勒这样的人咬住不放,并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更重要的是,如果他在进攻的时候玩声东击西的那一套,她根本没有足够的证据说服其他地方调兵支援甘州。
贺伊带来的情报太诱人了,如果能活捉拔延诃勒,东突厥的叶护……她低垂着眼眸,手指在沙土上比比划划,一个计划渐渐成形。
裴景行听她说完之后,像是不认识她一般说道:“东西突厥的联军会进攻甘州?如果你说不出是从哪得到的消息,我不会同意你这么做。”
第52章 摘花
无论出于什么目的, 只要私下与地方阵营接触, 都是通敌的死罪, 难道林菁要跟裴景行说是因为自己勾引了薛延陀的首领,把对方撩得千里迢迢来报信吗?
裴景行得掐死她。
她只能道:“你有没有想过, 这一次联军的人如此驳杂,并非正规军队,也许并不是出自两边牙帐的指令,而是有人想要公报私仇?”
裴景行不是笨人, 林菁给他一个线索,他自己就能找到答案。
“放眼甘州, 非说有什么人得罪过草原权贵,也就是你在幽州大营的时候, 构陷过拔延诃勒, 这一次又是从东突厥发兵,难道拔延诃勒想对你下手?”裴景行不敢置信,他觉得这行径真是疯得够别致,“就为了这个?他吃饱了撑的?”
林菁也很无奈, “我虽然也不想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但是如果我活着, 显然对突厥人更不利……你不觉得皇帝给我的勋位晋升太容易了吗?我没猜错的话, 如果与东突厥再次开战,我会升得更快。”
“那也是皇家的事, 拔延诃勒怎么会知道你的重要性?”
“拔延诃勒为什么会发兵,因为他知道当时污蔑他的人是我, 现在,他又能精准地知道我在甘州,你以为是谁告诉他的?边境的官僚硬气的是够硬气,但软成一滩泥去舔突厥人臭脚的,可不在少数。”林菁甚至听说,有边境城 镇用钱买太平的,当然这钱不可能是自掏腰包,而是从民脂民膏里出,在这种环境下,向突厥人透露她的消息,简直可以当成是开胃小菜来赠送。
裴景行终于被说服了,一旦确定了敌方的目的,他便开始雷厉风行的整备军队,以及向甘州刺史韦胥提交战时避难申请。
林菁则带着跳荡团,上了合黎山。
蒙辙对不能上前线十分不满,但军令如山,他也只好在林菁身边发牢骚道:“明明敌方只是小股骑兵,派咱们出去就足够了,现在反而躲在山上,说出去岂不是要教人笑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跳荡团精于骑射、马战,裴将军怎么舍得你们去守城墙。”林菁温声道。
“我觉得裴将军实在太过草木皆兵,咱们在居延海都能打赢突厥人,这一次却要全州戒备,大家都缩进了城里,这还打什么仗?”后面的副手也是一腔怨言。
林菁这次只是笑笑,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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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能说服裴景行,是因为裴景行本就倾向信任她,如果拿这一套去跟尉迟读武要兵或者向凉州和肃州求援,绝对会被嘲笑,就像现在,她也无法对蒙辙和盘托出。
这一次带兵进攻甘州的可不是什么软脚虾,而是东突厥的叶护亲自上阵,他手下的精兵,跟上一次来居延海的那群杂兵不可相提并论。
为了减少损失,甘州附近的居民都暂时迁入了甘州城内,也多亏韦胥现在成了她的人,裴景行的申请没遇到任何质疑,民众接到消息后,便携带贵重家私,纷纷赶 赴甘州城。但如果真的让拔延诃勒围死了甘州城也是不行的,于是她带着跳荡团上了合黎山,之前昆仑寨建造的营寨还在,正好给腾笼换鸟,让跳荡团暂时驻扎。
这样一来,拔延诃勒的军队到达甘州之后,无论是夹击还是偷袭,主动权都在她的手上。甘州城的城防再加上她的偷袭,就算不能打退拔延诃勒,也能让他们吃些苦头,只要城防没问题,就可以慢慢磨死敌人。
林菁甚至还在昆仑寨附近布下了陷阱,以防昆仑寨暴露。
也许有人喜欢企盼奇迹的发生,如果能做准备的话,林菁只喜欢稳扎稳打的胜利。
就在林菁上昆仑寨的第三天,陇右道的几个州都发现了盗匪的踪迹,根据被劫掠的村镇留下的活口说,对方大约在四百人左右。
林菁盘腿坐在帐篷里,凡是发到蒙辙主帐的情报,她手里也会有一份。
在她的帐篷里,有一个小小的沙盘,用石头来代表陇右道的各大重镇,用树枝来代表敌军。
她分着手中的树枝,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被打劫的地方太多了,几乎覆盖了整个陇右道边境,情报里详细地记录了受袭时间和遭遇人数,仅是三月初六一天,就有十二个地方被攻击或是有人看到陌生的骑兵队,也就是说,拔延诃勒至少分出了五千到六千人来进行骚扰。
因为太过分散,短时间内他不可能召集回派出去的部队,剩下的五千人并不足以让他攻打甘州,所以他应该还有其他部队。
百骑司的情报应该不会出错,斥候们根据马蹄的数量和痕迹,也可以推测出来袭军队在一万人左右,那么,就一定还有他们没发现的军队在。
这不可能。
因为边境上几乎布满了昭国的探子,所以百骑司才能第一时间掌握到情报,只要边境有调动军队的迹象,数量超过百人以上,就很容易被发现,更不要说这种规模的调兵遣将至少以“千”为单位。
真的还有军队吗?
有!
林菁咬着唇,手掌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她怎么能忘了逆世军!
如果拔延诃勒还有军队,如果连边境的探子都察觉不到调军的动向,那么这个动向很可能发生在大昭境内,除了唯恐天下不乱的逆世军还能有谁?
是了,对大昭虎视眈眈的,除了周边这些国家,还有来自大昭内部的威胁。
连翼这是文的不成,来武的了。
如果她当时答应了连正,便是岁月静好,她如今拒绝了,连翼就来明抢。
林菁冷静下来想一想,连翼大约是跟拔延诃勒达成了某种协议,借逆世军给他,条件很可能是将她活捉。拔延诃勒自然也想捉住她泄愤,他只要交出一个活人就可以,而连翼也仅仅是想要一个活人,作为登上皇位的踏脚石。
落在这两个人手上,她的命运可想而知,大约这辈子都别想再看到太阳了。
贺伊以为拔延诃勒是因为愤怒,所以才来攻打甘州……他和她都太嫩了,根本没想到这里面的水有多脏!
她愤怒得连手都在抖。
逆世军是林远靖留下来的私兵,现在却被连翼用来对付他的女儿!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庄情的声音,“斥候来报,南边似乎又可疑动向。”
果然是他们!
甘州在西突厥和吐蕃之间,看来逆世军是从吐蕃借道,前来与拔延诃勒汇合了。
按照韦胥的推测,逆世军很可能从当年的两千人发展为五千人,大昭地域广阔,把五千藏起来不算太难,但要调动这么多兵马,便很容易泄露踪迹,所以他不可能 将这五千人全盘借出去,也必须要为自己留后手,所以,逆世军的兵马应该在两千左右,如果连翼再狠一点,三千也是可能的,但不会超过这个数字。
可这并不能让人高兴起来。
甘州的危机仍然无解,原本她稳扎稳打,等拔延诃勒围城之后,再派人求援,与援军一鼓作气与甘州城里应外合,便能轻松将拔延诃勒拿下。现在整个陇右道都在遭受攻击,各州不会答应调防,这一仗只能甘州自己打了。
好在大家都进了甘州城,不然就不是损失惨重的问题,等着他们的将是全军覆没!说不定,吃掉甘州城的拔延诃勒还会趁机再多拿下几个城池,这不正是逆世军想看到的么?
她有点后悔,当时应该把连正和那个草包申屠翰一起拿了,好好养起来做质子的。
林菁拿着裴景行的军令进了蒙辙的主帐。
“计划有变,接下来,请蒙校尉听我号令。”
蒙辙仔细检查了军令,他皱着眉问道:“你想怎么做?”
“跳荡团是精英中的精英,最近在一起操练,我越来越觉得跳荡团的不凡之处,更是敬佩蒙校尉的为人。”
蒙辙目露精光,露出一个有些凶狠的笑容,与平时大大咧咧的样子完全不同,他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昂首对她道:“林菁,打开天窗说亮话,兄弟们是奔着军 功才进了跳荡团,我们是突刺之枪,却不是来送死的,我能当上校尉,不仅仅是因为我能训练这些野兽,还是因为我能护住他们!你不交实底儿,就过不了我这关, 你大可以试试,他们是听你的和这张军令的,还是听我蒙老大的。”
林菁不再绕弯子,“这一次攻打甘州城的军队人数大约有七千人,我们可能得不到支援,所以,我要夜袭。”
蒙辙舔了一下犬齿,他冷声问道:“所以呢?二百多人,去夜袭七千人?白天的甘州城城防最多能磨去几百人,那还得是因为对方足够蠢,主动往上送人头,你这是想带着兄弟们夜袭,还是去投怀送抱?”
“夜袭不仅仅是打仗,我们也可以断了他们的就近水源和粮草,然后……”她轻声向蒙辙说了自己的计划。
蒙辙怀疑地问道:“你能做到这些?”
“每一次开战时,不要问能不能,而是问问自己,想不想嬴。”
蒙辙看着她,绷紧的下颚渐渐放松,他突然哈哈大笑,拍着林菁的肩膀道:“当然想嬴啊,我这个人,最喜欢打胜仗了,你有好计策怎么不早跟我说,这不是见外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