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晨钟奏响,各坊门大开,一群穿着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衣服的人便冲了出去,长安城忙忙碌碌的一天便这样拉开帷幕。
突然,从城门方向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一名身穿大昭军队标志性朱袍皂靴军服的骑士疾驰而来。
他声音已经嘶哑,但还是竭力大喊道:“甘州大捷,鸿翎急报,阻拦者杀无赦!”
那骑士半伏在马背上,显见是疲惫不堪,已不能正常御马,只能用绳索将自己牢牢缚在马身上,防止人摔下来。他身后还跟着两名甲胄俱全的城门官,护着他一路从朱雀大街奔向位于北面的皇城。
在朱雀大街两边的长安百姓简直不敢置信。
“鸿翎急使报的是什么,我没听错吧?”
“甘州大捷!”
“我滴亲娘,这是突厥人又打来了?”
“甘州居然打赢了?”
随着宫门被叩响,从朱雀门开始,城门官停步,转由禁军接受护送,皇城各大门一路畅通,将要行至紫宸殿的时候,禁军停步,转由千牛卫一路将鸿翎急使送到宫殿门下,左右两人几乎是将鸿翎急使从马上架了下来,扶到了皇帝李茂的御座前。
此时正是小朝会,紫宸殿内除了两名千牛备身,便是真正权倾朝野的宰相们。
领头的是左仆射史凤山、右仆射陈恪、裴元德,随后是侍中温有节,兵部尚书卢松,还有左骁卫将军冯景德……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名鸿翎急使身上,他从身上取出急报,呈于皇帝御览。
李茂身形清癯,虽然只有四十多岁,但他华发早生,面容威严,唯有一双眼眸亮得惊人。他将急报浏览一遍,终于露出了笑意,命贴身太监宁珏拿给诸宰相。
“臣恭喜陛下。”史凤山看过后笑道,“亭思公,你果然为陛下寻得一员猛将。”
史凤山体型圆润,站着不动的时候仿佛宝殿里的弥勒佛,动起来的时候浑身的肉颤巍巍的,如一团摇摇欲坠的肉冻,看着有些滑稽,但没人敢嘲笑这位辅佐过两任帝王的群相之首,位极人臣的背后,也不知有多少敌人败在这一层肉褶堆出的笑容里。
陈恪面容儒雅,他谦逊地笑了笑,“这是圣人洪福齐天,”又对裴元德道,“果然虎父无犬子,三郎领兵不过半年便有三场上获之功,实乃可造之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元德因涉及到自己儿子,只是颔首示意。
侍中温有节皱眉道:“把敌军困在瓮城里活活烧死,太过血腥残忍,这不符合圣人的仁爱之道,也与我大昭恢弘气象背道而驰。”
兵部尚书卢松一哂:“甘州守城兵马不过五千人,敌方游击‘盗匪’有一万五千人,温公莫非想要兵不血刃地拿下这上阵上获之功?”
温有节冷哼一声。
李茂开口道:“甘州此捷不易,虽然手段过于凌厉,但无伤大雅,将捷报公示,让百姓也知我边关将士威名。”
众人心中都是一凛,看来皇帝是想抬举某人了,可如实公示的话,这火烧敌军的酷烈手段又会带来负面的名声,这又是抑又是压的,果然才是皇家手段。
李茂面朝卢松问道:“按照军功来算,这战功表第一,该封什么勋位了?”
卢松忙道:“居延海大捷之后,林菁已是正七品云骑尉,这一次她献计献策有功,且又有先锋、跳荡等功劳加身,应封正六品骁骑尉,可值军镇守捉。”
李茂手里端着一盏茶,沉思了片刻,对裴元德道:“延允,你家三郎也该升一升了,既然这般优秀,也不必在边关蹉跎下去,回来练练兵,卢松,把甘州的人马调动安排一下,明天把折子递上来。”
卢松正想答应,却不妨裴元德站了出来。
即使听到皇帝要奖赏儿子,他的声音依然波澜不惊,用一种冷静得几乎冷酷的声音,对座上的帝王道:“臣认为该调动的,不仅仅是甘州。”
李茂来了兴致,“此话怎讲?”
“大昭久未赢得一场大捷,归根结底,则是军中弊病沉积,且老将如惇武侯、良国公、符将军等,都已经年迈,新人却还欠缺历练,等到战事爆发才匆匆赶上沙 场,无异于揠苗助长,放眼兵部诸将,除了尉迟读武,唯有独孤止可堪大用,大昭将才青黄不接,臣以为,该给诸位年轻将军历练的机会。”
李茂吹了吹茶汤上的散沫,看似随意地道:“边关换防不是小事,爱卿可有良策?”
范允麟之前在军使的位置上也干了十来年,这等边关重将除非有大事,否则一般不会更换,这一次因为甘州民乱,把范允麟撤下来换了尉迟读武,已是大阵仗了,听裴元德的意思,还想将其他年轻将领也送上边关,那势必又是一场洗牌。
然而,如果不这样的话,如上一次突厥南下,边关一时兵败如山倒,老将折戟,年轻的将领又不堪大用,那么兵临渭水的危机便还有可能上演。
裴元德道:“大昭毗邻草原土的疆土,有陇右道、关内道、河东道、河北道,这四道也是最应该严密布防的地方,边关虽然苦寒,屯兵屯田固然枯燥,却是能压下 人心中浮躁的好地方,不瞒圣人言,三郎平时顽劣,也是臣带到幽州大营之后放才有所成长,各地守捉墨守成规,如果不是这一次三郎带兵入驻甘州,也不知甘州如 此危险,想来,年轻人锐意进取,必定能为军部带来一股清流。臣建议兵部遴选二十岁以下将领十人,带兵入驻各险关军镇,尤以与西突厥接壤的陇右道,更是历练 的好地方。”
李茂略一想,便笑道:“尉迟读武刚去陇右道做了军使,也正好是换新血的好时候,延允此计甚好,兵部也不忙着递折子,将陇右道和其他三道的驻防安排全部拟好,再递上来。”
卢松骤然增加了工作量,只能暗自苦笑,自然是应下。
下了朝,李茂叫住了裴元德。
君臣二人在廊下饮茶,明明岁数相近,裴元德年轻俊美得近乎妖,而李茂却已华发十年。
李茂道:“三郎第一次被放出去,就得了这么多功劳,你后继有人,教人羡慕。”
裴元德端着茶暖手,他轻笑的时候,旁边负责洒扫的宫人都羞红了脸,不敢直视。
“哪里话,他也就是占了天时地利人和,侥幸罢了。”
李茂品了品这句“天时地利人和”,问道:“三郎还未定亲吧?”
裴元德大笑道:“我还想向圣人求个恩典,快饶了三郎吧,卢公每次上朝时看我的目光都泛着绿,我几乎是绕着他走。这一次,我是真的不想再左右孩子的婚事了,”他低垂眼眸,看着廊下冒出新芽的花枝,“就算我疼他一次吧。”
李茂眯着眼,也笑道:“三郎的婚事也是一波三折,听你的,不提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元德一直压着裴景行的婚事不谈,卢氏几次明里暗里地想要联姻,可都如泥牛入海,他是想把自己最钟爱的儿子留给谁?
裴元德离开后,李茂又换了一身常服,问道:“我方才看到了海棠,大明宫的人来打探消息了?”
宁珏连忙回道:“正是皇后殿下身边的海棠姑姑,鸿翎急报进城,谁没个好奇心呢,再说皇后殿下母仪天下,说不定是想帮大家分忧呢。”
李茂道:“你倒是想得美,她何曾这么懂事过?”
宁珏嘿嘿讪笑两声,活跃了下气氛便道:“大家想去何处歇脚?左贵妃刚命人送了一盅汤水,想必已经在等着大家了。”
“那便去阿杨那坐坐,对了,把七郎也叫来,我有事问他。”
能被皇帝陛下直接成为“七郎”的人,这天下就一位,可不就是左贵妃的亲侄子左平。
宁珏笑着应下:“喏。”
第58章 更迭
海棠形色匆匆地从太极宫往大明宫而去, 路上有经过的宫女、內侍皆驻足垂首向她行礼, 可见这位皇后身边大宫女的地位。
不过也有人暗暗翻着白眼, 跟身边的人嚼舌根:“……在这宫里啊,没儿子就没享福的命, 这人啊,再怎么风风火火的,也是给别人做白工,谁不知道这宫里真正的主子, 是在蓬莱殿。”
太极宫是正统的大昭皇宫,是皇帝处理政务、与后宫嫔妃起居的地方, 相较而言,大明宫建造在皇城东北角, 原本是李僢为退位后的自己和妃子修建的宫殿, 规模当然不可跟太极宫同日而语,只是胜在刚好建在了龙首原旁边,地势高且干燥温暖。
皇后刚搬到大明宫的时候,甚至有人以为皇后把自己流放到冷宫了, 可是逐渐的,两边来回跑的宫人便多了起来, 禀事、取钥匙、核对库房……尚食局、尚药局、尚衣局等六尚局的主要办公地点都设在了大明宫, 六尚女官几乎都围着皇后团团转,众人才知道, 皇后不仅没有因为搬走而放松对六宫的管制,反而更为严格。
可就算这样, 也没止住许多人想偷偷讨好左贵妃的心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谁不知道皇后到现在连个亲生的皇子都没有,寄名在她膝下养大的太子李恒奉命娶的可是左贵妃的侄女,以后的大昭皇后是左家人,哪还有她上官家的地方。
海棠回了大明宫,进了皇后居住的思遐殿。
上官皇后正在梳妆,海棠走上前,替皇后挽起最后一缕长发,用簪子固定在头发的最高处,使人更显雍容华贵。
可皇后的表情还是淡淡的,她问道:“这次的鸿翎急报可是从甘州传来的?”
“娘娘猜得真准,甘州又报捷了。”
“看来朝廷要有大动作了。”
海棠疑惑道:“娘娘的意思是?”
“明天让李恒来一趟。”
“喏……既然太子过来,那要不要请圣人过来。”
“不必了,”上官皇后突然笑了笑,“春露殿那种腌臜地方才适合他,不要脏了我的大明宫。”
随着裴景行奏折到达长安,这场战争的残酷先是将兵部震了震,然后在递奏折的过程中,把三省官员也震得不知说什么好。大昭官员也不是没见识,刀光剑影都稀松平常,但在瓮城烧了几千人这种阵仗,着实没见过,再一看战功表第一人,心头更是震惊。
有心人都知道,从打幽州大营起,大昭嬴的这三场上获,其实都出自一个小娘子的手笔,而这小娘子,姓林,从一个小小步卒到云骑尉,只用了几个月,这才过了没多久,连职田还没划分好,她就又要升勋位了。
这一次,只怕是正六品骁骑尉起。
甘州大捷的公告放出,引来了许多关注和不同的声音,尤其以国子监那一批学子最为典型,有人觉得林菁“杀伐果断,不以妇人之仁对敌,是大昭之幸”,也有人 觉得她“杀人如麻,视人命如草芥,虽有守城冲锋之能,却无大将之风”,甘州瓮城之战甚至成为太学的议题,许多学子都参与讨论之中。
在茶馆酒 肆,讨论的内容便更八卦,也更市井,当初她被余家退亲的事又被拿出来当做毯子,有人说余家“目光短浅,若当初娶了这妇人,现在岂不是跟着一起步步高升”, 又有人说余家退亲退得好,“……这等手段的女子,如果娶在家里,岂不是内院不安”、“若一个惹她不高兴,烧了家门,可就得不偿失了”。
与此同时,通济坊的林家也受到了关注,只可惜,除了一名书童打扮的少年和赶马车的一名中年男子在外出入,再看不到其他林家人的身影。那扇漆黑的大门将一切闲言碎语都关在了门外。
被无数人提及的甘州却进入了诡异的和平期,林菁托韦胥弄到了一些书,平日不是练兵就是考校林岚,从而发现了当初兄长大概也从中得到了些许愉快,便对林岚更是变本加厉,好好一个西突厥野孩子,已经渐渐向崔缇方向发展了。
唯一让林菁惦记的,就是这一次能给她什么勋位,顺便早点把职田分派下来,她早就想看姑姑当地主婆的样子了。
韦胥跟逆世军还未断联系,好歹也是韦家出身,当初的造反骨干,只要他腆着脸凑上去,对方当然不会拒绝,甚至还因为这一战好生安抚了他。
在大战后,军营里收到了许多百姓的赠物,这些人不是长安城高高在上的官员,也不是没事去茶馆磕牙的闲人,他们对突厥人深恶痛绝,不仅觉得林菁这一把火烧 得好,还恨不得多烧死一些突厥人,尤其是团练的健儿,林菁似乎在里面看到了王立满的身影,他整个人都不一样了,面色红润,眼里也带着精气神。
看上去,大昭给了突厥人一个漂亮的反击。
但林菁知道,留给大昭的时间不多了,练兵、征兵几乎是刻不容缓的事,在与突厥的第二次开战前,各折冲府要有满额的府兵,至少要筹集到十五万兵马、有十员以上熟练领兵且能执掌一军的将领、以及充足的军备才有获胜的可能。
在此之前,还有几处隐患。
这还要细数到十五年前,林远靖被害后,边境立时反了几处,有林氏的旧将,也有之前便不服大昭统治的反王,这些人卡主了西北防线上的几处咽喉要道,大昭在这些地方兵行不畅,也无法安心与突厥作战。
在帐篷里,她合上书卷,突然问林岚:“你想不想上战场?可大昭的战场上,面对的都是突厥人……”
林岚正在变声,喉结渐渐突出,有一些男子汉的样子了,他温文一笑道:“于公,突厥与我有养育之恩,大昭也是生我之父;于私,突厥人待我如狗豕,大昭弃我 不顾,只有阿姊救了我,我自然想上战场为阿姊分忧,而且无论是突厥人还是大昭人,亦或是胡人、吐蕃人……我都可以为阿姊杀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 城
“好孩子!”林菁摸了摸他的头,特别有成就感。
她自小成长路线与别人不同,十五岁上沙场,自然没发现林岚这语气口吻与正常孩子完全不同,他耳濡目染都是军营里的杀伐决断,杀人对他来说不比喝水吃饭难多少,因为力气大,在弓马上十分有天赋,在甘州守城的时候便杀过人了。
林岚一丁点儿心里负担都没有。
也正是林岚这过硬的心理素质,林菁把他规划到自己的阵容里了。
“阿姊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林岚问道。
“这一次我还会升勋位,如果没意外的话,我也要单独带兵了。六品的话,亲兵可以达到十五人,把你算进去的话,小岚也是有月奉拿的人了,除此之外,我还要拿自己的禄米来养家、养你们,还需要找两名参军帮我算账、记录、杂务,嗯,还得有一名副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