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需要神,就会有神,这么说的话,李家的确是得天保佑。”林菁说完,拍了拍火炼的头,转身离开了马厩。
不知为什么,跟那赭衣奴聊过之后,她便有些心神不宁。
幽州大军开拔之后,最快入夜时分就能传来第一份战报,除了他们这些戍守的兵及守辎重的后勤兵,裴元德足足带了一万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失利,那么,到底有什么问题让她觉得不对劲?
直到她经过一群在演武场练习射箭的弓兵身边,听到他们说道:“……你们说突厥人怎么突然脑子灵光,那群蛮子不应该只会举着刀往前冲吗?怎么也知道躲躲藏藏了……”
她猛然一惊。
当初与左平说的那句“兴许有高人相助”本是无意,可她将前前后后一想,连普通兵都觉得突厥人不同往常,既然大昭可以把她找出来助幽州大营寻找王帐,那么突厥人一改风格,为什么不能是真的找到了人相助?
好极了,如果她在突厥人的阵营,现在她会怎么做?
林菁头皮发炸,她来不及反省、来不及计较个人得失,脚跟一转,向着中军大总管主帐疾步而去。
也许等不到入夜,幽州大营就会迎来突厥人的精锐!
第7章 如果
林菁连闯了三关守卫。
说是闯可能不太恰当,因为进了中军帐的范围,她嫌对付守卫麻烦,身法一变,立刻快如轻烟,兔起鹘落间便到了主帐前,左右两名护卫主帐的亲兵一脸茫然地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人,刚要抽出腰间横刀,便被她一手一个推了回去。
“得罪了。”林菁双手化刀,在两人颈间一敲,一起拖进了主帐。
裴元德留在幽州大营坐镇的,是他的三子裴景行。
林菁进去的时候,他穿着铠甲斜倚在案几后面,翘着腿,一边往嘴里送酒,一边翻着一本没有封面的小册子。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老冤家左平也在这里,他现在本该在长安城里享着清福。
裴景行跟左平同龄,元兴八年,两人一起经过考核进了千牛卫,千牛备身的名额却只有一个。
从小就在“学学左家七郎”阴影中长大的裴景行,输得毫无悬念。
有道是:天不生左平,定然更太平——这是与左平同辈的长安贵族子弟一致的心声。他带着这份陈年的怨念,来幽州大营做了一个别将,率领一个二百人的跳荡团。
为的倒不是给左平使绊子——裴元德第一个饶不了他,他也没那么猥琐。
裴景行一门心子就想争个军功,最好盖过左平,要不怎么领了跳荡团呢。
《开德军律》曰:“临阵对寇,矢石未交,先锋挺入,陷坚突众,贼徒因而破败者,是为跳荡。”
说白了,就是在两军相交之时,最先杀入敌方阵营的兵负责大杀四方,将敌方阵线打乱,带领后方突进。能完成这种任务的,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争的乃是大昭第一军功。
只有这样的兵,才有资格称为跳荡。
裴景行好不容易在前面的战斗中攒了不少军功,然而,当他得知左平找到了突厥牙帐之时,瞬间万念俱灰。
怎么比?啊?你说怎么比?
欺负人!
裴景行懒得跟大军去阴山,尤其不愿意看见左平那张脸,他怕自己忍不住扑上去行泼妇之举。
就在他准备舒舒服服地享受一下,抚慰下自己受伤心灵的时候,便看到林菁拖着他的两个亲兵,悄无声息地进了他的帐子。
“突厥人要打来了。”她如是说道。
裴景行当然知道林菁。
虽然不想承认,但在当年,林远靖声望如日中天,连获大捷的时候,试问哪个热血男儿不曾将他视作榜样?他的名字出现在酒肆的高谈阔论中,出现在深闺少女羞涩的枕边呢喃中,出现在说书人不厌其烦的传颂中……哪怕是稚龄幼童,也最爱扮演林远靖,满足一个做英雄的传奇之梦。
裴景行也曾口喝“我乃大昭天下兵马大元帅林远靖”,与家丁厮杀在自己的小院里,直到某一天,脸色不善的裴元德匆匆赶来捂住了他的嘴,这个名字从此便成为禁忌。
看在童年时光的份儿上,他不想为难林菁,但——
不是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
“你活腻歪了!”裴景行将书一合,一跃而起,架势利落漂亮,“擅闯主帐,别以为你是个女的,我就不敢治你的罪!”
“藏在阴山的牙帐是一个诱饵,一旦它被找到,突厥人就会将连同幽州在内的河北道一网打尽。”林菁迅速说完,闪身来到裴景行前方,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她太着急了,明知自己现在就像很多初出茅庐的新手一样,习惯性的将各种失误归结在自己身上,却没办法掩饰想要迫切改正的心情。
裴景行被她瞅得有些发毛,“危言耸听,你有什么证据?”
他应该立刻喊人将她制服,然后关起来等裴元德回来。可他心底里又觉得刺激和好奇,她怎么就这么敢说?
如果今天坐镇在这里的,是任何一名老将,都不会由着林菁将话说完。可裴景行偏偏好奇如猫,不把话说个明白,他心里难受。
反正她也翻不出天去。
“如果在突厥牙帐的人是我……”
如果是她在突厥阵营里,她不会满足于一场渭水河畔的和谈,她可以赢得更大的胜利。
入冬后的草原太冷了,草原的部民向往更温暖的地方。
河北道就不错,不是吗?
作为河北道守关之城的幽州,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龙首山和祁连山打起来了,大昭甚至派出符海和独孤止两个军团在草原长线作战,哪怕都已失败,裴元德依然稳坐幽州大营,因为有他在,河北道的第一道防线就不会有失,这也是大昭在这场战争中最大的底气。
所以,阿史那托吉的那十万大军,第一个围的就是幽州大营,只有让裴元德施展不开手脚,才能将大昭军团各个击破,最后南下,直指长安。
现在的幽州大营,她仍然不能妄动,如果没有一举成功的把握,给了幽州大营缓冲的时间,周围蓟州、平州、营州的援兵一旦赶到,便再难成事。
所以,该怎么用最少的兵来吃下河北道?
事实上,河北道兵力空虚,连幽州大营都被长安刮了一遍,又何况其他州城,只要打下幽州,其他地方不足为惧。
想要钓起大鱼,就得有足够的饵料。
还有什么饵会比牙帐更美味?
受到兵临城下威胁的皇帝,无论如何都会咬这个饵。想来,如果不是她发现牙帐,突厥人也会用其他办法让裴元德发现。
那个小部落的存在,也不是无的放矢。
趁裴元德的大军开拔,幽州大营毫无防备,她只需要一万精兵,就能将这里一锅端了,没有粮草辎重,裴元德就是拔了牙的狮子,剩下的幽州城不值一提。
大昭想要调粮草和兵马,不会选择与她交战的河北道,只能从河东道调配,那至少要十天。
而十天,足够她以幽州作为根据地,将河北道的几大重镇全部拿下,在渭水让李茂直接割地!
林菁一字一句地道:“现在就布防,立刻派人去离幽州最近的蓟州调兵,还来得及!”
“我凭什么相信你,这全都是你的推测。”裴景行心中有些发慌,他还没做过这么大的决定,万一是假的,他擅自行动是要受军法处置的。
林菁沉默了片刻。
“我不能要求你相信我,只要你做好失去幽州大营,失去河北道,成为大昭千古罪人的准备,你可以选择不相信我。”
“你敢威胁我?”
“我敢,我甚至敢冒着违反军法的危险来到你面前,但你却不敢担下守卫幽州大营的责任,就算我将天大的军功送到你面前,你也没勇气去接。”林菁轻飘飘地说道。
“放屁!谁说我不敢!有我在这儿,别管突厥人来多少,我都要他们有来无回!”
这泼天的军功,他要了!
“我要是你,就缩在大营里,直到蓟州来人。”林菁一瓢冷水浇上去。
“嘁,还用你说。现在回你的队去,做好你该做的事!”
林菁出了主帐,靠在旁边的旗杆上,轻轻捏了捏眉心。
她是真的知道当个小兵有多难混了,没有权利,但凡想做点什么事,都得求这个求那个,白花花的军功往外送,还得受着气。
但这些跟河北道百姓的安危相比,又不算什么了。
“在战场上,如果没有守护国土的觉悟,那不叫兵,而是杀戮工具。”
这是师父在她临行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幽州大营的战兵不多,裴景行清点之后,步兵留下的最多,有一千六百余人,弓兵和弩兵各两个团,共一千二百人,骑兵只留了裴景行率领的二百人跳荡团,五百人奇兵团,共三千五百战兵,其余三千则是管理辎重等杂务的后勤兵。
能调动的兵力有限,也亏得幽州大营被围后,一直不遗余力地挖沟布防,想要冲进营寨,突厥人得拿命来填沟。
裴景行召唤其他五军留下的副将前来,一道道指令下发,陷阱、铁刺、绊马索都已经备好,堠楼四周增加了双倍的人手,虞侯们像是打了鸡血,脚不沾地地四面巡逻。
全面戒备。
林菁反而无所事事,她慢悠悠地往帐篷的方向走,刚经过空荡荡的演武场,便在拐角的靶场看到了两个人。
凌霄虎和另一个身材高壮的陌生男人,从两边包抄了过来。
林菁眉毛一挑,没有动。
凌霄虎抖着腮帮子的肉,磨着牙道:“我倒是小看你了,两把沙子就打发了我们兄弟,还害我受了申饬。哈,不过是个叛国贼的孽种,爷看得上你,是给你面子,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那陌生男人跟着笑了笑,眼神里透着一股子邪气,压低声音道:“听见了吗?你欺负了我兄弟,现在认个乖,我让你活着回家,不然的话……”
林菁看了看四周。
这里放了一排箭靶,跟后面的军械库一起,恰好形成一个视觉死角。
她道:“你们找的地方不错,我很喜欢。”
“你什么意思?”凌霄虎上前一步,抽出了腰间的横刀,“别想再耍花招!”
“真的很烦啊。”林菁看了看自己的拳头,轻叹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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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裴景行:圣人,我举报,左平开挂,他的挂叫林菁!
李茂:嗯……朕开的挂,好像也叫林菁。
裴景行:咦,她好像也成了我的挂。
左平:……有点不高兴。
第8章 心术
林菁不是没杀过人的生手。
最初,她跟着师父学武艺不是为了要做什么大事,而是为了将林家的传承留存下来,到时候从襄平林家远支过继两个男丁,将一身本事倾囊相授,对自己头上顶的这个“林”字,这一生也算是尽忠职守。
不过,高手需要实战,她不能拿着一套理论去教人,也不能浪费了这一身武艺。
她十三岁那年,师父带着她去了离长安三百里外的一个山头,埋伏了三日,终于等到一伙强人跳出来劫杀路过行人,当那强人狞笑着举起刀,要向一名老者砍去的时候,师父放开压在她肩膀的手,林菁便如一只初见老鼠的猫,“唰”地冲了出去。
她当时太嫩了,杀得根本收不住招。
搏斗这种事,不是你一拳我一拳,有来有回、你来我往的套路。
它是你死我活,刀刀见血的霸道。
刀锋刺入人身,须得一往无前。
林菁当时没想太多,强人都有武器,不能将对方打得翻不过身,她自己就得吃亏,回过神来,刀下活口十不存三。
娇小的身影立在血泊之中,周围躺了一地壮汉,旁边是吓得腿软的行人。
林菁抬起头,发现他们看她的眼神,除了感激之外,隐隐还有畏惧。
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有人害怕她是什么感觉。
所以那个陌生男人捂着腹部瘫在地上,用惊惧交加的眼神看她的时候,林菁并不觉得新鲜。
她的右手扯着凌霄虎的头发,按着他的脑袋,将他压向钉住帐篷的尖桩。
凌霄虎的左眼球离那尖桩只有毫厘,他拼命挣扎,但这五大三粗的汉子落在林菁手里,就像只听话的老母鸡,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使不上劲,嘴里堵着一把连着泥土的杂草,呜呜的叫不出声来。
林菁左手拎着凌霄虎的横刀,看向那个陌生男人。
“疼吗?如果我落在你们手上,会比这疼一万倍吧?”她声音冷漠。
陌生男人惨笑,这酷烈的手法,竟不亚于他们这些在刀头打滚的亡命之徒。
“给兄弟们个痛快。”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林菁动手,“到了下面,念你的恩。”
林菁将凌霄虎提了起来,扔在那陌生男人旁边。
“我与你们同为士兵,受《开德军律》约束和保护,不应擅自取人性命。这一次,我放过你们,而且下一次,我依然不会杀你们。”
林菁说完,两人目瞪口呆,见过放狠话的,没见过这么不怕麻烦的。
林菁很快让他们改变了看法。
“下一次,如果再犯到我手上,不计人数,我会留下你们的一条胳膊,再有下次,我会留下你们的一条腿,如果还有下次,我觉得眼睛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林菁慢悠悠地说着,她来到凌霄虎面前,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了他的小指,毫不费力地拗断里面的骨节,“质疑我能力的话,欢迎来尝试。”
凌霄虎的嘴里还堵着东西,却可以清晰听到他牙关碾压石子的咯吱声,脖子上的青筋全部暴起,疼成这样,却不敢再还手。
当兵最怕的不是死,而是残!
死了还能领到抚恤金,可残了,只能等战后拿了军饷遣派回老家,从此当个废人。
战争年代,残疾的人不再少数,可在平时根本看不到几个。
有家人的,将钱送回老家;没家人的,随便找个地方把钱花光,然后像一条孤零零的老狗,找个地方了结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