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人尚且过得艰难,又何况是失去劳动能力的人,不想成为家人的拖累,不想落到任人欺凌的地步,就只有这一条路。
尤其是凌霄虎这样的老兵痞,不知见过多少死了伤了残了的同伴,对他们的下场再了解不过,此时只觉从骨头缝里窜出一股寒气,肝胆俱颤。
这林菁太邪门,哪是什么小娘子,分明是罗刹现世!
眼见有虞侯带着人要巡逻到这边,林菁拍了拍手站起来。
“大昭的兵,应该死在战场上,而是不是死在自己的愚蠢上,希望你们好自为之。”
有人的地方就难免有内斗,遇到这种事,就是这么麻烦。
看看左平的下场,就知道对同僚出手在军营是多么犯忌讳。林菁可没有左平那样硬的后台,随随便便就能翻身,哪怕一件很小的事,都有可能在她的履历上造成污点,不知什么时候,便会给她致命一击。
所以这俩人不能杀,留着反而更有用。
如果他们不知死活再次来犯,她出手也在情理之中,不落人口实;如果他们识趣,也能压下一些有心人的蠢蠢欲动,无形中少了一些麻烦。
更重要的是,突厥人即将袭击幽州大营,他们太缺战斗力了。不要小看两个人,两个老兵在战场上能做的事,绝对超乎外行人的想象。
最后,放狠话其实很没意思,从战术上讲,她更倾向说一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反正又不会少一块肉,有时候会发生奇效也说不定。
综上所述,与人打交道,不能怕麻烦。
该忍,就得忍着。
她回到帐篷的半个时辰后,外面传来一个有些讪讪的声音。
“方便进来吗?”裴景行压低了声音道。
“请。”
裴景行进来后,本来就不大的单人帐篷立刻显得狭小了起来,他束手束脚地站在门口,有一种吸气收腹,很不得少占一点地方的感觉。
突然冒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微妙感。
林菁这帐子,进一个人不太好,两个人似乎也不太好……总之就是不好。
裴景行烦躁地扒拉扒拉头发,问道:“你认为突厥人什么时候能打来?”
“不知道。”
“你!我听了你的话,做了这么多准备,你就这么敷衍我?”裴景行顿觉委屈。
林菁坐在床上擦着自己的横刀,眼都不抬地道:“我是个当兵的,又不是算命的,诸葛亮借东风还得有个施法时间呢,不过一个时辰你就坐不住了?”
“哼,一点女人味都没有,难道你跟左平也是这么说话的?”
林菁手上的动作顿了一顿,真是不能小看这些人。
裴景行一笑,抱臂道:“左平突然跟打通任督二脉似的,能找到牙帐位置,是你的杰作吧?别害怕,我又不会随便说出去,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儿,要说这左家,在朝中人脉足,的确有优势,但到了军营,可就不一定了。”
他意有所指,想将林菁收入麾下。
按理说,如果招揽人才,最好求证过后再说。但往往求证之后,对方的价位也会提高,还会损一些情分。
倒不如一开始就开门见山,显得更有诚意些。
这就是驭下的心术,在这个平民有可能一辈子没见过一本书的年代,死死地掌控在上位者的手中。
林菁没急着拒绝。
裴元德班师回朝后,现有的幽州大营兵力将会迎来一次洗牌,府兵会重新回归折冲府继续屯田练兵,募兵大部分会编入十六卫,其余人得了军饷回家。她拿着真化府的军帖,有一定的自由度,但如果没人调派她,将会很尴尬。
有两条路,一是进十六卫,二是戍边。
师父曾与她分析道:“这两条路,都不好走。十六卫安稳,平时练兵番上,可以让你尽快熟悉大昭军队,但想要出头,太难。戍边倒是容易积累战功,但有一定风险……你别这么看我,我不是说你不行,而是走了戍边这条路,便很难调回长安,进不了军部的核心,岂不是背离了你的初衷?”
她睫毛一垂,小扇子似的忽闪着,“我一个小小步兵,只想好好打仗罢了。”
“有志向啊,我的跳荡团里,人人都这么想。”裴景行道。
说实话,林菁是真的想进跳荡团。
可这条件太美味,她反而要谨慎些。一个掌权者,无论他表现得多么无害,都须得给自己留三分余地。
信任是太奢侈的东西,林家就毁在对帝王的信任上,那是血的教训。
“我……”
就在她想暂时敷衍过去的时候,突然传来堠楼的钟声。
两人对视一眼。
敌人来了!
裴元德撩开帐子,迅速道:“让我看看林家人的本事,如果能守住幽州大营,我计你一功。”
赢了有功,输了……可就前途叵测了。
林菁开始备战。
她略过了床尾明光铠,这是买来马战用的,守城暂时用不上,还会影响她的敏捷度,还是现在身上这套皮甲轻便耐用。她束紧了腰带,将弓背在身上,腰间挂上箭囊和佩刀,左手提着团牌盾,右手拎着马槊出了帐篷。
草原上升起了狼烟。
西北方,守着第一道警戒线的斥候点燃了火堆。
当林菁出来的时候,第二道警戒线的狼烟也已经燃起。
这是高速移动的骑兵队!
她心中默念。
林氏英魂在上,与我旗开得胜。
第9章 冷兵
太阳大喇喇地挂在正午的空中,可草原并不见温暖,风越来越冷,远处有两只鹰,不死不休地盘旋着。
所有人都是一路小跑,他们跟着前面的火长,火长看着不远处领头的队正,队正从队副那里得到率领军团的校尉指令,向自己所守的地方前进。
向校尉发号施令的,则是各军后方坐镇的主将。
营寨的后方,整整齐齐地排好了三列角弩兵,分别做好发弩、进弩、上弩的准备,旁边还有一队弓手负责掩护。至于弓兵和弩兵不够填补的地方,就由步兵来凑。
木车弩、竹竿弩、伏远弩这一类杀伤力比较大、射程比较远的重弩,以及能达到单□□射程极限的臂张弩队,都被裴元德带去了阴山,留在营地的只有角弩队。所以,幽州大营的远程兵团,乍一看人数还可以,实际很单薄。
弓兵团校尉双指捻着一根羽毛,高高举起。
羽毛的倒向,就是风的方向。
“西北风向!”他大吼道。
每一队都在校准风向,他们必须在射程内尽量多的消耗敌人的兵力。
幽州大营不是长期驻扎的营寨,它的防守主要靠壕沟,围墙也不高,所以,这很可能是一场苦战。
林菁没有去守围墙,在中军的唯一好处,便是遇战时,中军是最优被保存的兵力,当箭矢都消耗得差不多,与敌人短兵相接的时候,他们会作为支援出战。
她看着骑着高头大马站在大门后的裴景行,他身后是整装待发的跳荡团,紧跟着是五百人奇兵团。
所谓奇兵,是一支直接听从主将号令的机动部队,也可以算作是救火部队,哪里有需要就去哪里支援,虽然不如跳荡团精锐,但也算是骑兵中的佼佼者。
至于她所在的步兵团,则手持各式长柄武器和团牌盾,跟在骑兵后负责掩护,用武器将敌人从马上挑下来,再进行格杀。
直到此刻,林菁终于确认了一点,幽州大营没有配备陌刀。
她低声问潘良:“火长,营里一直都没有陌刀吗?”
潘良叹道:“原先也不过三百来柄,突厥人从幽州撤兵后,都服从调令去别的地方了。”
陌刀是隋朝才出现的兵器,为了对抗骑兵,应运而生。
一柄陌刀足有一人多高,刀柄有长短两种可供调节,最短一尺,最长五尺有余,刀型似剑,双开刃,前锋略宽,兼有刀和枪的功能,又称“斩|马|刀”。因为杀伤力巨大,不允许民间持有,只在战时由仓曹发放。
步兵对骑兵完全没有优势,因为有陌刀的存在,终于改变了炮灰的地位,否则早就从对战骑兵的兵种中剔除出去。
但陌刀在军营中非常稀少。
作为大昭军队标配的横刀已经很昂贵了,一把横刀的价格相当于一个七品官半个月的俸禄,陌刀的造价比横刀还高,大昭建国之初,因为连年征战,打造横刀还来不及,放眼全国,陌刀不过千把,如今也不会太多。
陌刀的使用难度不小,且重达十五斤,需膂力强之人才能挥动,平日还需要演练阵型,她来幽州大营这几日,并不见操练中使用陌刀,心下已经怀疑。
现在么……
算了,也不是不能打,以枪挑刺,横刀破甲,乃是步兵传统。
希望敌人的数量不要超过八千。
就在她想得出神的时候,脚下的大地已经开始为突厥骑兵颤抖了。
茫茫的草原边际,突然浮现出一道黑线。
这条黑线逐渐变得粗壮,有了些许起伏,在阳光下泛出扭曲的光,像是自水汽中蒸腾而起的黑色海浪。
近了,更近了。
以林菁的目力,可以清晰看到冲在前方的重骑兵。
突厥人手持武器,呼啸着从前方的高坡上冲下来,流水般向幽州大营蔓延。
铠甲的摩擦声,马蹄敲击大地的声音,人的嘶吼声。
突厥骑兵冲过来的声音就像是不断轰鸣的滚雷,无所畏惧的样子,是草原上最可怕的噩梦。
“预——备!”角弩团校尉吼道。
第一队弩兵蹶张开弩,对准前方的敌军。
角弩的有效射程是一百五十步。
当一匹战马处于全速冲刺的时候,跑完一百五十步只需要一字之间!
在突厥人将要进入射程的时候,弓兵拉紧弓弦的吱呀声密密麻麻响起,所有人屏息凝视。
只有朱红色的军旗在风中狂舞。
“放!”
若没亲自到过战场,很难想象上百支箭矢同时发射,是怎样壮观的景象。
林菁被震撼到了。
自幽州大营上空腾起一道黑色的光环,鸣镝的声音划过天空,只眨眼间,长箭落如雨下,射进突厥人的阵营中。
对方有人应声落马,但更多的突厥人继续冲锋。
第一列发射完的弩兵后退,将第二列弩兵换到前方射击,而后第三列弩兵再上前,当三列弩兵全部发射完毕,突厥人已经硬吃了三轮弩|箭,两边的距离已经缩短到六十步——这是弓箭的射程了!
重骑兵形成的防线发生了变化,他们放慢了速度。
林菁眼睛都不眨地看着前方,她心道,要来了,突厥骑兵的标志性打法。
果然,重骑兵减缓速度之后,从后方冲出来的,是没有装备铠甲的轻骑兵。
大昭军队作战十分讲究阵型,突厥人没那么花哨,他们只有一种阵型。
突厥骑兵一般分为五横队,两列重骑兵在前,三列轻骑兵在后,战线比较长,喜欢呈包围之势进攻。
重骑兵从人到马都配备有盔甲,在前方负责承担各种伤害,等到行进到了射程范围,三列轻骑兵便越过重骑兵向前推进,开始远程武器进攻,来动摇敌人的防线。
轻骑兵没有任何盔甲防御,因此当两军交接的时候,轻骑兵会从两翼撤退,由重骑兵发起冲锋。
这种阵型简单而有效,以一种强横的硬实力,将大昭的军队打得节节败退。
现在,轮到弓马天下闻名的突厥轻骑兵,来展示他们的控弦之术了。
六十步,生死之距。
他们只有四十秒的时间。
双方弓箭手同时开始射击,意味着大量伤亡的开始。
可林菁没听到惨叫声。
不是因为鸣镝声和箭矢破空的声音太响,而是很多人可能连声音都发不出,就已经死了。
平时听上去十分惨烈的呼痛声,在真正的战场面前,不值一提。
突厥人很快冲到了壕沟面前,被鹿砦挡住马蹄。
他们对大昭人使用的这些小伎俩十分痛恨,鹿砦就是其中之一,尖锐的树枝遍布壕沟外围,马的腿一挨上就会本能地举起前蹄,把致命的腹部暴露给对方,把人逼下马来。
但鹿砦不是无解的。
重骑兵又重新冲了上来,用全副武装的马铠踏平鹿砦。
接下来,是一丈多宽的壕沟,突厥人毫不畏惧地冲了下去,踩着马匹,用铠甲和血肉筑梯,一个接一个的爬上来了!
突厥人与幽州大营之间,只隔着一面木制围墙。
不会比情人的面纱厚多少。
林菁等着裴景行下令。
看这个阵势,保守估计有一万人。
根据敌方的人数,作战侧重一定会发生改变——这种官腔翻译过来,就是该选择炮灰了。
近身肉搏,步兵不上谁来上?
从另一个方面讲,这里的所有兵卒,都没有后方辎重粮草值钱,用一个换一个的战术,拼到蓟州来人,保下幽州大营,就算胜利。
“箭手和弩手后撤!步兵顶上!”
林菁毫不意外,她甚至知道裴景行下一步要做什么。
他会带着跳荡团和奇兵团冲出大营,减缓突厥人的攻势,然后将聚敌最多的营寨大门丢给中军步兵,以弓箭手掠阵,锁死大门的敌人。辎重兵和后勤兵最后也会填补到围墙那里,火钻、锤子、斧子、锥子……一切能用的武器用上,这样打下去,幽州大营应该会撑到蓟州援兵,赢得这场胜利。
而戍守大营的六千余士兵,将全部成为胜利的垫脚石。
她扭过头。
站在她旁边的毕安年咬紧了牙关,隆起的肌肉将军服撑得紧绷绷的,他就像一头愤怒的公牛,随时可能冲出去;
一脸棕色胡须的黄老九低着头,又黑又脏的手心里攥着一根红头绳,抵在额头上,口中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丁永表情很平静,又或者是麻木,他一遍又一遍检查自己的武器,来来回回数着箭囊里的那几支箭;
火长潘良发现她在看他,极力地调动五官,挤出一个勉强算是温和的笑容,说道:“你弓术应该不错吧,打起来就跟在大家的后面,不要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