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里拿着一卷《六韬》,察觉有人进来,才抬起头,露出的容颜比林菁还要精致三分,只可惜苍白无血色,一张略显病容的脸上,只有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还散发着年轻男子的神采。
林菁张了张嘴,半个字都没发出。
她一步一步走过去,跪在他身前,低下头埋在他膝上。
修长的手指伸出,柔似羽毛般划过她的脸颊,最后轻轻落在她的额头上。
这是她梦里渴望了无数次的画面。
林菁的手覆上了林慕的手,用力地蹭着他的掌心。
眼泪汹涌而出。
“阿兄。”
这一声饱含思念的呼唤终于落了地,有人接住了。
“我在。”
第104章 拜帖
许久之后, 林菁才抬起头, 趴在林慕的膝盖上, 一手从领口将那木头小鸟掏了出来,连哭带笑地道:“小鸟好好的回来了。”
林慕摩挲着木头小鸟, 低笑道:“我的小鸟飞回来了。”
强健的,可以展翅高飞的,一往无前的小鸟长大了,她一定吃了很多苦, 他能嗅到她身上熟悉的气息。
跟父亲的一样。
那是从战场上浴血奋战而得来的独特气质,也是他永远无法企及的地方。
他看着甲胄俱全的林菁, 刹那间失神,隐约从她身上看到了曾经享受着大昭至高荣光的林家岁月, 穿着铠甲的武将在正堂穿梭, 威风高大的士兵列队站岗,偶尔响起的声音皆中气十足,谈论的都是天下战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慕轻轻抿了抿嘴,他摸着林菁肩膀上的兽头护肩, 那是已经有勋位的武将专属的图腾,然后道:“我与菁娘卸甲。”
林菁站起来, 她看着兄长慢慢起身。
林慕高大而消瘦, 身体只能负荷每天不到半个时辰的锻炼,可他从未间断过, 在有限的条件下无比精心地打理自己的身体,只为活得长一些。
他知道林菁需要他。
林慕比穿着铠甲的林菁还要高出大半个头, 他低垂着眼眸,熟稔地找到肩甲的带子,灵巧的手指一翻,动作轻柔地帮林菁除下了左侧的肩甲,然后放在一边,继续去解其他的带子。
卸甲是一个武将最放松的时候。
或许是刚刚打完一场胜仗,身边已无忧虑,终于可以卸甲;
或许是操练完毕,卸甲之后便是大快朵颐的时间;
或许是回了家,在温暖的灯火中,由家人帮忙卸甲,如倦鸟归巢。
林慕的卸甲颇有仪式感,他看过很多次母亲为父亲卸甲,当时父亲脸上满足的神情和母亲柔肠百结的缠绵眼神,让他至今难忘。
而现在,他要亲手为自己的妹妹卸甲,此时的心情是爱怜的,也是骄傲的。
林菁抽了抽鼻子,她闻着兄长身上熟悉的气味,在他这样周到的卸甲下,浑身几乎都软了起来,像一只马上就能瘫在软榻上熟睡的猫。
“阿兄,我今晚在你这里打地铺吧?”
林慕将最后一片铠甲收好,蹙眉道:“不合规矩,姑姑要说你的。”
她都十六了,哪有这么大的小娘子睡在成年兄长房间的?
林菁去扯他的袖子,理直气壮地道:“我走不动了!好累!这几次实战里还有许多不懂的地方要向阿兄请教呢!”
林慕轻飘飘地扫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地坐了回去。
下一刻,门被敲响,紫浣端着红木托盘走了进来。
托盘里面盛放着两大碗光白可爱的羊肉馎饦,朝向林菁的那一碗盛得十分满,几乎要冒起尖儿,配了秋葵和葱花,看上去极有食欲,另一碗只盛了一半,里面放了紫薄荷,颜色颇为诡异。
林菁道谢后立刻端起碗,大口吃了起来。她饿得狠了,吃得十分香甜。
比起林菁的大开大合,对面的林慕举止优雅,一举一动莫不带着章法,看着赏心悦目……就是大半天了,都没吃进去多少东西,碗里只下去浅浅一层。
林菁看着兄长勉强下咽,眼中便是一黯。
兄长的身体随着年纪越来越长,也越来越衰败,因为影响他的并不是真正的病,林家人身体素质极好,否则不会世代习武,林慕的身体衰变是因为幼年中了毒,所以孟继良才会南下为林慕寻找良方。
等到林菁吃完,林慕才如释重负地放下筷子,神情略微放松,像是跟那碗调理胃肠的紫薄荷馎饦进行了一场艰苦卓绝的大战,终于鸣金收兵。
他将两人的碗筷码得一丝不苟,连边距都分毫不差,然后慢条斯理地问道:“今日为何晚归?可是宫里有人为难你?”
林菁苦笑,要真是有人为难还好了,今天收到的这份大礼,可是分量十足。
“说来话长,今晚我和兄长恐怕要秉烛夜谈。”
所以说打地铺是必须的。
修竹卷了铺盖去林菁的房间,林菁坐在兄长身边,两人身前是一块用黑布覆盖的长几。
林慕道:“你走后,已蒙尘快一年了。”
林菁将黑布掀开。
这案几上摆放的是一张巨大的沙图,上方不仅测绘了大昭疆土,还囊括了突厥、吐蕃、吐谷浑、高句丽、南诏等国家的疆域,其间用小小的沙堆来代替山脉,用布条来代替河流,有几处高地还插着几面颜色各异的小旗子。
这是林慕凭借几次进入父亲书房之后的记忆复原的地图,用以推演兵法,从林菁五岁开始,每日中午饭时,都要到林慕这里上足一个时辰的推演课,对这张沙图熟得不能再熟。
事实上,比起跟孟继良学武,林菁很不喜欢面对枯燥的排兵布阵,但她还是每日端端正正地坐下来,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学习。
她知道,林慕几乎将全部的心血都用于教导她。
因为是罪人之子,林慕不能科举做官。
因为身体羸弱,林慕不能习武,甚至连一些最基本的社交都无法胜任。
他只能日以继夜地读书,然后将他所学尽可能地传授给林菁。
林慕能守住的,便是这份传承。
林菁轻舒一口气,拿起手边的旗子,插在了幽州城外。
“我到了幽州大营后……”她开始将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一五一十地讲给林慕,当然也没忘了卢茗妡的事,直到说起在思遐殿看到的上官皇后,林慕的脸色真是一言难尽。
林菁对父母都没印象,所以对父亲有诸多爱慕者这件事接受没什么难度,但林慕打小看着父母鹣鲽情深,哪知道外面还有这些事,他神色便有些复杂。
作为子女,听到这些,尴尬和无奈兼有之。
“所以你接收了‘山雨’?”林慕问道。
“嗯,费阳和战十五娘今夜会来见我,阿兄与我一起好不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不是问题,我的问题是,霍九到底是什么人?”
林菁这段时间的经历避不开三个人,霍九、裴景行、左平,后两个也就罢了,这个胡汉混血,身份神秘的情报头子太过危险,作为兄长,林慕不得不在意。
林菁:“……我还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不过他现在应该也在长安,有时间我把他带来给阿兄和姑姑见一见可好?”
“以后再说。”林慕瞬间觉得糟心得很,本能地不想见这个突然出现在妹妹身边的男人,“你可有嫁给他的意向?”
林菁一愣,她还真没想到这么长远,皱着眉道:“未找到当年真相,为父亲正名之前,我不会考虑这些事。”
林慕似悲似喜地看着一脸认真的林菁,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你自己决断吧。”
兄妹俩又讨论了一阵子,林菁才推开窗子,吹响了召唤“山雨”的哨子。
哨子的声音暗哑急促,像是某种鸟的叫声,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都不会太过引人注目,片刻后,费阳和战十五娘翻进了林家的院子,双手奉上了花名册和账簿,向林菁交代组织的运作和人员构成。
直到三更的梆子响过,林家的灯火才熄灭。
第二天一早,坊门打开没多久,便有车马向林家驶来。
一名衣着华美的婢女递上了一张拜帖,袅袅行礼道:“本月初五,平康里英离之请林将军过门一叙,望林将军赏光。”
修竹第一次收拜帖,他魂不守舍地进了后院,刚把帖子递给林菁,前院的门又响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鄙人乃左府管事,为我家郎主递上拜帖,请林将军赴宴。”一名模样富态的管家笑眯眯地递上做工考究的拜帖,上面的落款是户部尚书左桉闻的私印,也正是左平的父亲,现任的左家家主。
以这两张拜帖为开端,一整日,通济坊林家的门前车水马龙,就没断过流,修竹收帖子收得手软腿也软。
可林家并没有出现欢声笑语,别管来的人多大的排面,也没有让人进去坐一坐的意思。
这些帖子叠在林慕的书房,林菁全部都看过了。
她冷笑了一声,“我好像成了长安城的新贵。”
现在长安的官员都清楚了一件事——今上根本不在乎启用罪人之女,林菁不止得到李茂的嘉奖和赞许,连一直在大明宫的上官皇后也对她青眼有加。
私底下大家都知道搬到大明宫的皇后与皇帝不合,但仍然没人敢小看上官皇后的势力,因为上官家的人从李僢的年代起,便因为善于治水和治蝗灾而掌控了大半个工部,至今仍是人才辈出。有这两大民生大计在手,上官家的根本便不会动摇,在皇宫的上官皇后也就能得到足够的敬重。
现在,甚至有人谣传说上官皇后有意收林菁为义女,到时林菁的身份可就是大昭的公主了。
一时之间,林菁成了众人趋之若鹜的香饽饽。
她手里拿着一张请柬。
这是嘉永长公主为了庆祝昭军凯旋而设的宴席,不仅邀请了目前在长安城的大半武将,还有以左平为首远征朔方城的高层将领,以及一些达官显要。
而宴席的时间就在今晚。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拒绝。
第105章 宴会
林慕帮不上任何忙, 他对于妹妹口述中的生死危机和命悬一线都无可奈何, 如果是他的话, 也不能做得更好,更何况他连去面对危险的资格都没有。
但这不意味林慕对此无动于衷, 他看着那张请柬,心中便知“筵无好筵,会无好会”,当年与林家亲厚的官员都已不在朝堂, 如今留下来的,不是冷漠得事不关己之人, 便是仇人,这个时候的林菁处在风口浪尖, 长安城的焦点, 只怕谁都想从她身上扯下一块肉来。
他身体紧绷着站起来,脊背上清瘦的蝴蝶骨凸起。
“我当年也随父亲见过一些官员,其中活着的,现在都已成了高官。我跟你一起去, 他们再如何,也不会为难我一个废人。”
林菁如何能让他去, 她一下子抱住林慕的胳膊, 心中一阵心疼。
哪怕她已打赢了数场战役,甚至歼灭敌军数万人, 可他依然把她当做一个需要自己守护的妹妹,用这副衰败的身躯为她作盾。
“阿兄不要担心, 李茂还等着用我去征东突厥,他们不敢对我做什么。”
身为将领,最怕鸟尽弓藏,最不怕的,反而是临战之时——某种程度来说,也是一件很可悲的事。
林菁拿着请柬出了林家。
因为家里太小住不下人,亲兵们一部分安置在城郊职田的庄子里,庄情、张彦祺、林岚、娄飞尘等四人跟着朝晖住在他家中,位置可比林家临近南城门的通济坊好多了,是在城北的宣阳坊,离嘉永长公主举办宴会的长乐坊也比较近。
早就知道百骑司个个不简单,就看这居住的位置,便可见一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骑着火炼找到朝晖家。
张彦祺带着林岚出去游玩;娄飞尘也是长安人,要坊门落锁才会回来;庄情神出鬼没,一个二进的院子,除了一个老仆和一个厨娘,居然就朝晖一个人在。
林菁拿着请柬,看着空荡荡的院子,一时无语。
“……等我补了新勋位的亲兵,也是到了一代新人换旧人的时候了。”她发狠地道。
朝晖哭笑不得地把她请进来,“今天暂时只有我这个旧人陪将军了,勿要嫌弃。”
林菁把请柬递给朝晖,他只看了一眼便道:“我知道长公主府给你发了请柬,如果要我给建议的话,我建议你装病。”
她心里“咯噔”一声,居然有这么严重?
“这个时候装病,谁会信?”
朝晖道:“不需要信,你不去没人会把你如何,可你去了,反而给了很多人机会。”
林菁了然,没开战前,她相当于有了一个免死金牌。
她问道:“赴宴的人中,有人跟我家有仇?”
朝晖面露异色,“你该问问,现在朝堂上,有多少人是跟林家没仇的。林元帅当年树大招风,平定东突厥后的几次远征,哪一次都是怨声载道,无论是朝堂还是民 间,都希望不要再发动战事。当时大昭立国也才十几年,加上南方连年水患,开德七年,中原又爆发了一次蝗灾,因此粮草供给吃紧,几乎是全国勒紧了裤腰带去打 仗。林元帅只负责前线,可后续的补给让地方官员和各大世家抓破了头,那些强行征粮的官员首当其冲的成为了百姓仇恨的对象,有些地方起了不小的冲突。”
战事胜利的同时,也为大昭带来了民间的隐患。
突厥人打起仗来,号称“无后方作战”,因为他们强取豪夺,随地征敛,军需物资大部分都靠抢。可大昭不一样,打下来的地方不仅不能抢夺,还需要安抚,给物资补给带来极大的压力。
林菁道:“但有的仗不能不打,如果不将边境稳定下来,大昭境内的便不是隐患,而是祸患了。”
“道理是这样没错,但感情上很多人无法接受,而且对很多人来说,安稳的生活胜于一切。恐怕你不知道,当突厥骑兵真的兵临渭水河畔的时候,有一部分人甚至想要投降,如果不是幽州大捷的消息传回来,长安城的下场究竟如何还不好说。”
林菁一笑,无论什么朝代,都有那么一撮求和派,打着各种旗号以期苟延残喘,并不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