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能用王帐诱敌,他们用河北道也是没问题啊,裴景行小鸡啄米般点头。
她继续道:“如果拔延诃勒不能动摇他们,还有舍利吐利部,再不然,我们就攻讦苏农部,总有一点能抓住他们的痛处。”
简直太可靠了!裴景行继续啄米。
然后她又道:“如果第一步有效,敌人很有可能陷入犹豫不决的状态,我们必须再加一把劲儿,现在营墙那里攻势会减缓,不要再派人过去,你将营内所有马匹准备好,无论是战兵还是后勤兵,都扮作骑兵跟你一起出营,唱一出空城计。”
这一环扣一环,妙啊!裴景行都忘了啄米了,但他还没失去理智,忍不住问道:“空城计可不是谁都唱得,如果突厥人不上当怎么办?”
“你怕打仗?”
“我怕个毛!”
“空城计的妙处就在于,如果赢了,那就是赚,如果输了,也不会更糟糕,不是吗?”
对啊,就这么干!
“所以,无论突厥人做出什么反应,你只需要带着骑兵冲锋,摆出车悬阵来,”她有些担忧地看了裴景行一眼,“把你的跳荡团放在前面,你们练过车悬阵吧?”
“无地分马,起手车悬——练骑兵的谁能不会,你真是,我就那么像纨绔吗?”裴景行差点炸毛。
“那很棒哦,接下来,车悬阵的威力不用我多说,你把几个用得熟的队正放在后面,去引导后面的后勤兵,记住,只要阵型不乱,我们就有一搏的实力,千万不能让对方看出半点心虚,演技过关,你的上获也就到手了。”
哈哈哈,简直不能更轻松好吗!
……
裴景行回了营就把林菁关了起来。
什么不会更糟糕,他本来可以耗兵等蓟州援军的,事实上,在突厥退兵后不过两刻钟,蓟州已经来人,他何苦压上裴家的荣誉,跟着林菁蹚浑水。
他要气炸!
“你等我阿耶回来!”他恶狠狠地丢下这句话。
林菁被锁进囚车里,她满不在乎的笑了笑,坐了下来。
战争无时无刻不在与时间赛跑,两刻钟听起来很短,到了战场上,却能活无数人性命。虽然除了裴景行,没人知道她做了什么,也没人知道自己的命运,曾经被一个少女改变。
至于牙帐那边的战局,林菁放心得很,只要裴元德的斥候不是吃干饭的,大军就不会扑空。
两天后,数只信鸽从阴山飞起,携带军报的鸿翎信使踏上了回长安的路途。
裴元德大获全胜,虽然王帐里只有可敦和少量高官,也足够作为谈判条件了。
人质押解,大军回营。
现在的幽州大营忙得不可开交,优先统计这次战后伤亡,除了中军,其他六军都有损失,有些营墙被攻破的地方,不少后勤兵也遭了屠戮,干活的奴隶更是作为炮灰全部阵亡,包括那个被带回来的小部族。
仅仅是清理两方的尸体,就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接下来营墙重新搭建、清点财物、核对人口、记录军功等等,又是四天。
林菁倒是安逸,裴景行派了四名亲兵轮流值守,饭食不曾短缺,入夜有毡衣取暖,也没受到折辱,除了活动空间太小之外,没什么不好。
火长潘良和毕安年一起来探望她。
“我去问过校尉,只说你因违抗命令获罪,究竟是什么结果,还要等大总管提审后才能定夺。”潘良叹了一声,想起林菁当时的行为仍心有余悸,“这几天,你……没受欺负吧?”最后一句说得比较小声,潘良心里清楚自己的分量,就算林菁受了欺负,他人微言轻,又能做得了什么。
林菁笑着安慰道:“都好,伙食不错,人还不用干活。”
毕安年有些看不过眼,他握着拳头,捶在自己掌心,“我们这种小兵哪有资格直接听从长官的命令,你一个女儿家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我看就是有人心怀不轨……”他话没说完就被潘良捂住了嘴。
值守在旁的亲兵冷冷地看了过来,潘良立刻赔笑:“他脑子不好,两位勿怪。”一伸手,将铁牛似的壮汉拎走了。
大军归来后,还有一个人来探望过林菁。
“你不是我见过胆子最大的人,但绝对是我见过最能作死的人。”
左平一个眼神飘过去,那两名亲兵便自动退到十步以外。他递过一个纸包,里面是炖得酥烂的鸡腿和两个白面蒸饼。
这一看就是小灶伙食。
林菁道谢后接过来,放在手里并不急着吃。她背靠囚车,仰起头从木栏的缝隙中看着天空,轻声道:“我一个人被欺负怎么都好说,可我顶着这个姓进了军营,就不得不负起这个责。只是觉得有点对不起裴小将军,他那么信任我。”
“你倒是坦白,不过,事情也没那么糟糕。”
林菁垂眸笑了笑。
当一个人还有利用价值的时候,不用自己操心,也有人帮你收拾善后,这是林菁胆子大的主要原因,该利用的时候别客气,等到你没价值的时候,也不要期待对方会因为你谦恭谨慎就放你一马。
这件事做起来,一是能减轻戍营士兵的伤亡,二是能恶心裴元德一把,却也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打击,毕竟他是大昭现存最能打的武将,也是开德八柱国中唯一仅存的硕果,在战时,皇帝依仗他的地方还有很多。
当然,裴元德除了把她压制在步兵营以外,也没对她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这账,她认为两清了。
第12章 颠覆
林菁想了想,对左平道:“我猜最后是个功过相抵,也省得麻烦。”
左平摇了摇头道:“你这次立下的功劳远胜于我,如果不是你推算到对方另有布局,保下河北道,大昭不仅逃不掉割地赔款,牙帐这个筹码也会变得鸡肋,接下来的局势还真不好说。说真的,我很好奇,你在这件事中,唯一的失误就是说服裴景行以河北道诱使执失、苏农两部主动退兵,将自己的把柄递到大总管手上,虽然你很狂妄,但我觉得你不该是这般意气用事之人。”
林菁反问道:“你认为一个领兵之人,应该具备什么样的素质?”
“冷静、果断、胆大心细,向往胜利但永远不会被失败击倒。”左平不假思索地说出来,这些话他曾思考过无数遍,已成了信念。
“我觉得是惜命,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都值得珍惜,因为打仗就是为了保住更多的人命,这不是意气的问题,只是我行事的本心罢了,当然,若能再从中满足一点我个人的小小的私心,也是无伤大雅的,对吧?”她侧过头看他,像是在征求他的认同,又像是一种带着俏皮感的挑衅。
左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明白了。这姑娘看着年纪不大,实则心志坚定,她哪里还用找认同,不给别人洗脑就不错了。
有心机、有谋略,却还能保持一定的善良,凭这点,就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
左平不宜久留,他最后道:“你且宽心,裴三郎乃热血之人,别看他把你关起来,其实是护着你,等他在大总管眼皮子底下闹两天,也就差不多了。”
林菁回道:“多谢。”
左平不好出面求情,他能送消息过来,已是情分。不过,林菁自己也觉得差时候该到了。
果然,两天后,负责主帐杂务的长史亲自前来提审,将她放出囚车后,直接带她到中军主账前。
这一次值守在帐外的,可不是能被她一掌敲晕的毛头小子,而是两名横练功夫已达炉火纯青境界的中年汉子,林菁一见两人鼓鼓的太阳穴便知,如果打起来,他们会是相当棘手的敌人。
长史只将她送到门前便离开了,旁边两个门神也没阻拦她的意思,林菁便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中军帐还是那个中军帐,所有摆设都没有变,可给她的感觉,却跟上次来见裴景行时完全不一样。
一个男子背对她而立。
他身材高大,颀长而华丽的紫色襕袍束肩收腰,使人更显英武伟岸,头戴黑纱软脚幞头,身上无一赘饰,站姿昂首端方,有如青松翠柏。
仅仅是一个背影,就有这般气势,林菁突然好奇他的模样。
“见过大总管。”对方不发话,她只好躬身行礼先开口。
然后她听见微不可闻的衣袂摆动声,他似乎转过身,向她走了过来,最后,一双黑色的长靴停在她身前。
“不必拘礼。”他的声音温润平和。
林菁有一瞬间的慌乱,这个人似乎跟她想象中的那个反派形象南辕北辙,她终于忍不住抬头。
在林菁的脑补中,作为一个可能对她父亲心怀嫉恨的军部权贵,大抵应该是膀大腰圆、一脸横肉、提枪可辟邪、上马能止小儿夜啼的形象。
可事实恰巧打脸。
裴元德不像是一名武将。
他容貌昳丽,甚至有些阴柔,因为没有蓄须,所以更显年轻。他看上去根本不像是裴景行的父亲,说是兄长都不为过。
更叫人恍惚的是他那一双眼眸,带着能摄人心魂的深幽之色,仿佛凝练了无数寒光剑影,化作了潜龙藏蛟的古潭。
这哪里是能辟邪的门神,分明是在时光淬炼中,成了精的妖孽。
裴元德在她眼前晃了一眼,便回到原地,端端正正地跽坐在案几后,他微微蹙眉,缓缓开口道:“步兵团不好吗?”
林菁:“……啊?”
这领导慰问下属的画风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时候吧?
林菁一时没反应过来,有点呆。
“中军的待遇在七军中最高,步兵虽然平时多干些活,但真的打起仗来,有右军右虞侯军挡在前面,撤退时,又有左军左虞侯军垫在后面,许多人求着进都进不来……当然,心思太多的人,是容不下的。”他不紧不慢地说道。
裴元德的声音听不出严厉,可有常年身居高位的气势在,又带着长辈特有的威信,林菁差点觉得自己真的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禀报大总管,我既然选择进军营,就是想冲锋陷阵,不愿受这样的庇护。”她索性将话挑明。
“林家留下你这条命,不是用来送死的。”裴元德道。
林菁一下子火起,她瞬间冲到裴元德的案几前,半跪下来,一掌拍在案面上,压抑着愤怒对他道:“不要再跟我提林家!我的命,真的由得了我自己吗?如果我不服从皇帝,我和我的家人会有什么下场?如果不能建立军功,那么我背负流言蜚语来到这里,又能得到什么?人活一辈子,我已离经叛道,便一定要做出点像样的事来!”
裴元德依然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他不知从哪儿取出一把短刀,用一方白巾擦拭起来,继续不咸不淡地,用一种拉家常的节奏问道:“听说你因为从军,被余家退了亲。”
林菁一愣,没想到他提及这段过往,随即道:“无所谓,省下的嫁妆正好买军备。”她的备马、驮马、帐篷、明光铠……全都是用原本准备好的嫁妆换回来的,否则林家也拿不出这么一笔巨款。
“嗯,余令行不过是朔方城裨将出身,如果不是因为林家败落,他家的儿郎,原本就配不上你。”
林菁觉得两人之间的谈话走向有点怪异,不仅裴元德的形象被颠覆,甚至左平说他被林远靖一直压制,恐怕也有蹊跷。
“你为什么了解这些?”她问道。
裴元德垂眸擦拭短刀,他的手修长好看,把玩着锋利异常的兵器时,十分游刃有余。
“三郎是你见过的,虽然在我眼里还不成器,却也在外面得了些虚名,年纪也正合适,我把他许给你,如何?”
林菁完完全全被吓着了,她像一只受惊的猫,竖着尾巴一跃而起,甚至还往后退了几步。
“你、你、你说什么,我不要!”
“别着急拒绝,你只需知道,我不会害你。”他抬起头,温和地看着她,“这一次没带你去阴山,是不想你以身涉险,我没想到突厥还有余力偷袭,你应对得很好。”
林菁又是后退一步,对方这突如其来的关爱语气太让人发毛了。
“我……”
“比我想象得还要好。”
“你……”
“但我不会给你计任何一项军功。”
林菁觉得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扭曲,她还没被人这样耍弄过,而且谈话的内容完全不由她主导,对方简直沉浸在固有结界中,大概自问自答都没问题。
她胸膛起伏,一口气想提又提不起来。这算什么啊,她在心里抓狂地道。
“为什么?”她问道。
“太扎眼。听说过百骑司吗?”
林菁摇了摇头。
“圣人之耳目,遍布大昭境内重镇,军部十六卫,以及他想要知道的任何方向,幽州大营当然也有,而像这样的耳目,但凡有能力的家族,都会不惜财力去培养。在这个世道,听,比做还重要。”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所以你太扎眼了,你的军功不应该在这里求,别人能平步青云,放在你身上,却是升得越快死得越快,你连自己真正的敌人都不知道,就敢撞破脑袋往上爬,只不过是无知者无畏。”
这真是掏心窝子的话。
林菁问:“你为什么如此关照我?”
“无可奉告。”裴元德又垂下眼眸,让人看不清里面的情绪,“就当做是我惜才吧。”
林菁:“……”这么敷衍的借口真的好吗?
“那么你所说的真正的敌人,又是谁?我是否身处危险,这危险来自何处?”林菁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裴元德,极力抓住他话中的关键词套取情报,“不要再跟我说‘无可奉告’,如果你真的如你所说,想为我好。”
“我没记错的话,那件事发生的时候,你兄长已有七岁,他是怎么跟你说的?你心里认为的敌人,又是谁呢?”裴元德笑了笑,不管林菁咄咄逼人的态度,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小辈,充满了包容,“让我猜猜,是我?还是皇帝?”
林菁觉得自己在裴元德这里一败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