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举着一盏气死风灯,有人持刀戒备,有人打着伞,有人在伞下,却只留了一个背影。
还有人倒在地上,血从咽喉流出,已经气绝。
灭口还是凶杀,都不重要,林菁觉得今天出门不利,本该在家老老实实跟兄长演练布阵,何苦遇到这种要命的事。
林菁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也没看见,不知诸位可否放我一马,咱们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本就不在一个道上。”
有人“咦”了一声道:“女人?”
那伞下之人蓦然回首,好听的声音低吟出一个名字。
“林菁?”
而林菁则是真的被惊到了。
天黑,细雨,杀人之夜。
小巷,死人,血染青砖。
灯火在旁,油伞之下,立着翩翩君子。
李恒穿着一身暗金玄衣,头束银冠,在这腥气浓郁的凶地,仍然一尘不染,玉容昳丽。
“太子殿下……”林菁嗓子发干,她是真的没想到,堂堂一国储君竟然会在这里杀人灭口,苦笑道,“你今天下午说的‘聚一聚’,还算数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第127章 她他
李恒向她走过来, 靴子踏在雨水里, 没有泥泞之感, 对这个人来说,无论是走在阴暗的巷道里, 还是在太极殿之上,都没什么区别。
旁边打伞的人是个高手,脚步细碎无声地移动,伞丝毫未离开过李恒头顶, 仿佛他只是贵人身侧随风而动的一柄华盖。
他在她面前站定,身后的人已经处理好了尸体, 周围一片寂静,这个时候也不会有人不开眼地盯林菁的梢, 所以, 等雨一停,谁都不知道这里发生过凶案,
只是,恐怕有人要无缘无故地失踪了。
林菁抬起头, 斗笠边沿不住地滴落雨水,在水幕间, 男人的气质越发清冷。
李恒身形颀长, 他低下头,只在斗笠下缘看到林菁尖俏的下巴和紧抿的红唇, 他不徐不疾地轻声道:“雨水寒凉,林将军要爱惜身体, 早些回家吧。”
然后他便带着人离开了。
不一会儿,一队执勤的金吾卫经过,看到林菁还行礼道:“林将军,快要宵禁了,还请早些回府。”
林菁道谢后上了马,一路目不斜视地回了家,立刻召来朝晖了解李恒的信息。
他是歌姬的儿子,身份低贱,因为男丁稀少才被李茂养在身边,经过了严苛的考核后成为了大儒季方遒的关门弟子,后记名在上官皇后名下……朝晖这样的探子,也不过知道这些皮毛。
但林菁知道他不是这样的,或者不仅仅是这样一个谦谦君子的形象。
皇室的人,站在权利巅峰之上,但凡有一些进取心,都非平凡人。
她抓住朝晖的手,朝晖一颤,抬眼看她。
林菁一字一句道:“就在刚刚,我看到太子在小巷杀人灭口。”
这句话的带来的信息太多了……
首先,李恒昨日刚刚回京,今天夜里就迫不及待地带着心腹私服出行,来处理这件事,那么这件事一定很紧要。
其次,能让太子亲见的人,身份和来头不会太小,甚至可能是某个关节里相当重要的人物,这样的人,非到万不得已,都会想办法拉拢,而不是粗暴的杀掉。
最后,看到这一幕的林菁,非但没被刁难,居然还得了一句关怀的话语,这说明李恒不在乎这件事被她知道——因为笃定她不敢说?因为不在乎?因为想将她拉下水?李恒的态度太诡异了,林菁再一次无所适从。
朝晖自然也想到了这些,他脸色有些难看,然后道:“我暂时也没有头绪,若是说政敌,能当太子殿下政敌的人,必然无法无缘无故的消失,若是说其他,也是我 无法涉足的区域,而且明日应该不会有消息传出,既然是暗杀,以太子殿下的实力一定能将消息锁死,我可以去查,但也可以提前告诉你,不会查到有用信息,还有 可能反被对方察觉,在这个时候,不宜大动干戈。”
林菁捏了捏眉心,压力分担出去之后轻松了些许,思路也渐渐清晰,她点头道:“至少现在,他对我没恶意,也相信我不会乱说。”
朝晖叹了一声:“其实就算说出去,也没几个人会信,如果不是我对你绝对信任,也很难相信太子殿下那样的人会做出这种事。另外,身居高位者,手上大多不干净,一两条人命,谁又会放在眼里?”
林菁却道:“如果可以,我只想在战场上杀人。”
可惜的是,长安,不太平。
马车上,李恒更换衣服,从简单的装束,换上盛装的圆袍,连发冠也改成了玉冠。
他今天本是出来赴宴,不胜酒力后,从后门而出,来了一个金蝉脱壳,摆脱了耳目。
在宵禁前,李恒一行回到了东宫,直接去了太子妃的院子。
“殿下回来了。”一名穿着淡紫色蓝底锦缎宫装的女子站在门口,一见他便欣喜地道。
李恒露出微笑:“阿静,外面凉,快进去。”
太子妃左静听到他关切的话语便笑了,反而迎了几步,帮他解开披风,柔声问道:“可有被雨淋到?我准备了干净的袍子,殿下先换上,醒酒汤加了姜放在案几上,一口气喝下去,又解酒又驱寒。对了,厨房里还热着粥,殿下要不要暖暖胃?”
李恒握住她有些凉的手,放在嘴边呵了呵,低声道:“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可阿静准备了这么多,我却都不想要,怎么办?”
左静的手一顿,她眼底划过一丝失落,勉强笑道:“那殿下想要什么,我再去……唔……”
她的唇一下子被李恒噙住,男人的气息铺天盖地涌来,她的腰被一双大手紧紧搂住。
“我想要阿静。”李恒将她抱起来,周围的侍女极有眼色地退下,将门关好。
左静被夫君抱到床上,心中满满都是蜜意。
这样优秀温柔的夫君,若是生在平常人家,已是女子的大福气了,而李恒竟还是东宫太子,大昭未来的储君……他温文尔雅,恪守君子之道,自她进了东宫,从未与太子殿下红过脸,就连后来娶进来的两名身份也不低的侧妃,也是本本分分地尊她为主母,从不敢越矩。
左静很清楚,这并非是她的后宅手腕,而是因为李恒护着她,敬着她,给了她绝对的权力。
这东宫后院,她不仅说一不二,还几乎独占了李恒的宠爱。
除了每月的小日子,他几乎都宿在她这里,给了她许多女子一辈子都体验不到的温存和热情。
她这一颗心死死地挂在李恒身上,只怕被挖出来,流出的血也是向着他的。
左静任由他褪去衣衫,熟练地挺起腰肢,伸手勾住男人的脖子。
可今日跟往常不一样,李恒温柔却坚定地将她的手臂拉下来,将她翻了过去,手指在她脊背划过,只听一声叹息,他冲了进来。
也许今日受到了什么刺激,也许是酒精令人血脉偾张,也许是宴席上被人蓄意勾引过,也许是换了一个不同的姿势,突然有了不一样的新鲜感。
今日的确与往日不同。
左静的嗓子已经哑得叫不出来,可男人还没得到餍足。
那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握着女人的腰。
可以给人无尽的欢愉。
也能带来死亡。
第二日,天光大亮,是个晴朗的艳阳天。
太极殿开大朝会,皇帝宣布了一件大事。太子此次下江南筹集来的民兵健儿及参与征讨朔方城的正规军,共七万人,将其单独编成一军,名为“昭武卫”。但昭武军的编制尚有三万缺口,谁能贡献征兵良策,谁就能成为昭武卫的首领。
李茂当然不会把攻打突厥的事放在明面上,但谁都知道,这支军队练出来是要做什么,东突厥也不傻,可惜现在朔方城破了,恒安镇也坚持不了多久,拔延诃勒死了,他们内部一团糟,也顾不得大昭这边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所以昭武卫的组建几乎是汇聚了目前大昭军方的全部资源,一切都以昭武卫为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就是这样的条件,依然没有人愿意接手。
因为这是一支杂牌军啊!
跟大昭目前作为军方主力,且世代相传的高素质府兵不同,这一堆从豪族手里挖出来的民兵健儿……得多难训?恐怕举个盾都得练上几天,更别提排兵布阵了。
而且皇帝还想征兵,三万的缺口,有几个能堵得上的?
这个时候跳出来接这摊子,不仅要耗举族之力,还得去打仗。
“征兵”这两个字说得好听,翻译过来,还不就是去打仗,用俘虏来当炮灰么……除了江南那五万人,远征过朔方城的那两万人,恐怕有九成都是当初朔方城的俘虏。
接手了昭武卫,不仅要练兵,还得打仗,打完仗还得训练俘虏,最后带着这东拼西凑的十万人去打东突厥。
这事儿……一般人绝对干不了,真正能做到的,也就裴元帅了。
可惜皇帝是不会让裴帅离开长安的。
原因都不用问,看看这十多年裴元德出手了几次?要不是那一次东突厥攻势太猛,皇帝怎么可能让他去幽州守国门,眼下征讨东突厥非十万火急,这位大元帅还是高高供起来得好。
其实许多人心里都有数了。
皇帝已经有了人选。
兵部尚书卢松出列,举着笏板道:“臣启奏陛下,上骑都尉林菁,家学深厚,练兵得法,屡立奇功,且一心报国,不惜以女子之身从军,实乃不可多得之将才,臣愿保举林菁,率领昭武卫,为陛下再立一功。”
好么,一开始林菁还想着要精心算计,才能掌管这支军队。
可那时候,谁都没想到太子只筹集到五万人,按照她十五万人的预计,这缺口可不止三万,而是八万!
八万什么概念?那不是简简单单能影响战局的人数,而是能直接决定战局。
十五万士兵进草原,只要指挥得当没人拖后腿,基本是稳赢。
十万杂牌军进草原,还得立军令状,那不是建功立业,而是套着绞刑架去送死。
一下子,人人跃跃欲试的好差事,从香饽饽变成了唯恐避之不及的破烂爆竹——谁拿谁炸。
此刻,卢松当仁不让地将林菁推了出来,皇帝还露出了赞许的微笑。
“卿所言甚是,退朝后,宣林菁进宫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第128章 粉墨
紫宸殿。
禁军层层环绕, 数十名甲胄俱全的千牛备身站在大殿两侧, 戒备森严。
这里就是当年林远靖出事的地方。
林菁被人带进来的时候, 紫宸殿里除了侍卫之外,便只有李茂在。
他穿着便服, 坐在棋盘边上,手里拿着一盏茶,喝得津津有味。內侍禀报之后,他招招手道:“此时没有外人, 林将军,过来坐。”
林菁走过去, 行礼道:“微臣不敢。”
李茂笑了,他此时看上去很放松, 但眼里的透出精光, 显示出这个人从未松懈过一时一刻。
“此地非朝堂之上,你我且不论君臣,只论长辈与晚辈,难道不该饮一杯茶, 推心置腹地好好聊几句吗?”
李茂当然知道自己与林菁之间剑拔弩张的关系,但在利益面前, 什么都可以放在到一边, 可真应了林妙真说过的,这些当官的, 品级越高脸皮越厚,到了皇帝这个层次, 已是城墙都比不过的了。
林菁坐了下来,道:“谢过陛下。”
李茂拿起一颗棋子道:“不若先手谈一局?”
“微臣惭愧,不曾学过棋。”
“哦?听说对兵法有研究的人,都喜欢手谈,当年你父亲……便是个中高手。”
林菁也拿起一颗棋子,摩挲了两下放了回去,笑道:“微臣幼时家中潦倒,吃饱穿暖都成问题,买不起棋子又如何学起?后来事多繁忙,也没时间学,让陛下见笑了。”
“的确可惜,若是你父亲还在,定然不会让你经历那些苦日子,可这人生啊,容不得半点失误,只要行差半步,便是斗转星移,天地变换,再也回不去了。”
“陛下的意思是,我父亲做错了什么事?”
李茂放下茶盏,用白巾擦了擦嘴,抖动着花白的胡须道:“你与裴卿见过面,想必他已经告诉了你当年之事,就在这紫宸殿上,林远靖凶性大发,犯下谋刺先皇的 罪行,本当诛九族,但念在他为大昭立下汗马功劳,改为族人贬庶及流放,彻查谋逆罪证,只是没想到林府失火,只剩两个幼儿,便不再追究林府。十五年后,我借 东突厥南下的时机,为你谋求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让林家人能重新再站在朝堂上。只是这一次,我希望看到一个心怀天下的林家人,希望你以苍生为先,继续你林 家先辈未尽的事业,守护这片大好山河。”李茂说到后面越发激动,那一双浑浊的眼珠紧紧盯着林菁,看她是否动容。
林菁心底冷笑。
这些话除了煽动她的情绪之外,没有任何有用的信息。
这皇帝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原来是在这里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不知道朝晖是怎么汇报的,李茂还真把她当成容易热血上头的傻白甜了?以为给予荣耀,给予重用,给予财富,给予兵权……就能让她感激涕零吗?
说实在的,目前她所拥有的——
荣誉,是百姓给的。
重用,是她凭本事换来的。
财富,是她用命挣的。
兵权,是以她现在的能力,该得的。
李茂当然可以把这些都收回,因为他是皇帝,有着无上的皇权,可他现在还不能这么做,甚至还得在这里不惜拉下脸皮,来对她这样一个小辈示好。
只不过是因为她还有利用价值。
有那么一瞬间,林菁想把一盏残茶泼到他的脸上,看能不能洗去这些令人作呕的粉墨。
她打从骨子里不愿向这样的帝王效忠,却仍然克制着,不想最后走上造反这条路。
每一代的权利更迭都意味着战乱,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连年的战争让无数人颠沛流离,每一场战事都意味着流血和牺牲。不提外战,大昭与隋朝的 内战也才结束三十年,在大肆征兵下,荒田遍野,失去了大量劳力的民间有一半时间都在抠树皮,根本再禁不住一场内乱。更别说朝堂之上,若是换了天地,不知有 多少硬骨头的良臣要去撞柱子,她自身又要遭受多少口诛笔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