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自己也好奇。”
“不瞒你说,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看过自己的脸了。不是不看,而是不敢。”
她侧着脸,一半藏在阴影里,一半落在烛光的余韵中。
海棠花汁自她的指尖一点一滴地滴落,染红了桌布。
想起多年前的一幕,仁宜太后的眼眸里渗入些许的痛楚,眸里跳动的光隐隐地透出些幽火。
那时,她全身上下都在火海里滚过,已是一脚踏入了阎王殿,身体痛得几乎要失去知觉。当她看到镜中那面目全非的自己时,亦是被吓到。
她虽是劫后余生,却早已是残破的落叶,失去了生机。
从此以后,她开始憎恶镜子这个东西。每每洗漱时,她都会避开镜子,也不让其他人看到她的脸。
久而久之,她自是忘了自己的样貌。
沈葭看见仁宜太后的神情,猜测她或是有伤心事,也不好再提。
她将斛中剩余的海棠花枝扶正,发挥出拍彩虹屁的本事,“我相信太后娘娘一定是最美的人,这种美不是体现在皮囊上,而是体现在内心。我不过是一个与您毫无瓜葛的人,你都能好生关照,想来,您应该是有一颗很美的心才对。”
与仁宜太后拉近关系,她才能更方便地套消息,多夸几句,总没有错。
仁宜太后被她的话逗乐了,“这种奉承的话,是谁教你的?”
“是我的皇帝哥哥。”提起司徒衍时,沈葭的眼里明显多了淡淡的星辉,正是少女想起心上人时的表现。
仁宜太后颇为无奈:“果然,司徒家的男人,对于哄女孩子最有一套。”
“可太后娘娘,我不是在哄你。天下男子也并非都是一个样。也会有人愿意珍惜身边,用一辈子去呵护。”一双盈盈妙目里,布满柔和的光晕,少女的笑容清甜,如初夏晚间的云霞,“我听说,容国的先帝,应该曾经很珍视你。这总不该只是流言而已吧?”
听她这么说,仁宜太后略是迟疑,眼里的痛楚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柔意。
今夜的月色明亮,很是迷人。此时,借着敞开的窗子,月光悄悄地钻入房内,在她身上温柔地抚过,让她镀上浅淡的月辉。
“是啊,他确实是很好的人。”仁宜太后抬睫,望着天际的一轮明月,忆起陈年往事。
当年的那场大火过后,她昏厥过去,醒来时,已是身处在一具棺木里。
棺木黑暗而窒息,给她带来棺木濒死的恐惧感。她心怀怨愤,不愿就这般死去,开始不断地踢打棺木。可她将指甲抠断,指尖溢出的鲜血将手沾满,她都等不到人来。
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可不曾想,这个世上,竟然真的有人念着她,并将她从生死线上拉了回来。这个人就是她曾经最不愿意嫁的未婚夫。
她被烟火灼烧过的喉咙没办法说话,就跟哑巴一样,脸也毁了,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肌肤,身体各部位的功能受到重创,是个人都会怕她。可他却夜夜将她搂在怀里,一次次地对她说“抱歉”,他觉得是他来晚了。
他从没有嫌弃过她的鬼样子,还给了她一个新的身份。他知道她不愿见到镜子,令人将宫里所有的铜镜都撤了。而后,他又在湖中栽满芙蕖,让她路过湖边时,也不会看到她的倒影。
他没有可以继承皇位的子嗣。可她已经无法再生育。他也没有再去临幸其他妃子。
群臣催得紧时,他就从同宗兄弟那边过继了一个小孩子来,放到她的膝下养,让她不必再承受他人的指指点点。
容国皇宫里的一切,都沿袭了前朝的旧制。
因为她,他与晋国先帝司徒章为敌。他想要帮她夺回她失去的一切。可惜,天不遂人愿,他早早地过世。
这个时候,她才觉得自己欠他太多。
她开始寻找女儿,想将女儿带到他的陵墓前,认祖归宗,让九泉之下的他明白,他们其实还有一个女儿。
“你将汤药放到哪里了?”想到往事,仁宜太后的神态也是柔了许多,像是一位拥有幸福的普通妇人。
“您的汤药,我放在外面……”沈葭说着,又是尽量委婉地劝道:“但我觉得,您还是不要再服用那种药了。这对身体不好。”
沉灯的毒性太大,若是靠它续命,仁宜太后怕是时日无多。
在私人感情上,她总是不希望仁宜太后出事的。
“哀家也懂医术,你想说的哀家都清楚。”仁宜太后看得比较开,只是轻叹一声,“但凡有其他的方法,哀家也不会不用。”
宇文拓临死之前,曾让她好好活下去。所以,尽管她的身体受过重挫,一日不如一日,她都要让自己活得久一些。
何况,她还想多看沈葭几眼。
如今的她,能活一日是一日。
沈葭注意到她那迥异的眼神,好奇地与她对望。
“你帮哀家将汤药拿进来吧。”仁宜太后当即收回视线,语声沉沉。
沈葭无奈,只能去端药。
走到外面的时候,她刚好看到一名侍女进来,在整理一副卷轴。
沈葭将手搭在侍女的胳膊上,让她先不要将卷轴收起来。
“这是谁?”
“是太后娘娘唯一一副画像。”侍女告诉她。
沈葭细细地观赏着画像,想来,这也应该是仁宜太后年轻时的画像。
只见画中的美人体态风流,美目盼兮,与仁宜太后现在的神态甚是相似,只不过,画中的美人,更多了一种不谙世事的娇俏。她云鬓雾绕,裙袂飘飘,一双黛眉,若远山云雾,宛如水中洛神,当真是惊世之貌。
只是,这张脸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沈葭摸摸自己的脸,心想,这太后长得和她仿佛有几分相似。
揣着满腹的疑问,她将药碗拿去,放到仁宜太后面前。
期间,她又是多看了仁宜太后好几眼。
当仁宜太后抬头时,沈葭忙是收回目光。
在她离去之前,仁宜太后也是说道:“哀家这几天带你回去,其他的事,你也别乱想。若是司徒衍真想要娶你,就该拿出诚意来。我们高贵的公主,必须得由他亲自来迎。”
沈葭略是诧异。
仁宜太后不久前还是很讨厌天下男人的样子,现在,忽然松了口?
难道她之前灌的心灵鸡汤起作用了?
夜很漫长,星月在天际竞相辉映,披下一层朦胧的薄衣。
在两国的交界之处,一支容国的军队在此安营扎寨。
这支军队刚收复了容国北边的一个部落,正要班师回朝。听闻仁宜太后如今身在襄城,待回容国京都时,仁宜太后会途径此处,他们也准备多停留几日,恭候自己的太后娘娘。
长夜漫漫,诸多将士离家时日已久,难免会感到寂寞。
军营里的女奴,就成为供他们纾解欲望的对象。
这些女奴大多数是来自战败部落的俘虏。
“脱!”此时,清脆的鞭声不断地落下,数名将领贪婪的目光在每一个女奴身上扫过。
女奴们战战兢兢地站成一排,为了活命,她们只能忍下这样的屈辱,将自己的衣襟解开,露出光洁的胴体。
只有一名女奴,从始至终,都不愿意脱衣。
“呵,原来还是个倔骨头。”一名将领毫不掩饰自己的欲念,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道:“都沦落到这种地步了,还立什么贞洁牌坊?”
司徒闻乐的脸上沾了些许泥泞,显得灰不溜秋的。她的衣裳,亦是破烂,如在泥里滚过一般。
她的运气也是够差,刚从牙婆和胡商那里逃出来,就遇上了这支军队。她被他们,误当成那部落的女子给抓了。
长期以来,都是养尊处优的她,哪里受得了这种的侮辱。
司徒闻乐仰起小脑袋,以高高在上的口气说道:“你们别动我,我告诉你们,我可是……”
“你想说,你是身份不得了的人对吗?”那名将领冷笑两声,“那你倒是说说看,你是什么人?”
司徒闻乐当即将口中的话咽了回去。
她虽是不懂政事,但她在晋宫的时候,听其他人都提过一些。晋国和容国的关系并不好,她若是贸然说出自己的身份,只怕会招惹更多的祸患。
“我……我是良家女子,你们别想欺负我。”她瞪着这群人,愤怒地咬住牙齿,可身子已是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呦,好高贵的身份。”在场的将领们皆是哄堂大笑,那名将领伸手,去挑她的下巴,笑得意味深长,“过了今晚,你就不会放不开了。”
“你放开我。”司徒闻乐觉得恶心,抬起手,直接拍开了这将领的手,不让他碰到她。
此举,当然是惹恼了这将领。
“好啊,你性子既然这般烈。爷就要教你一些规矩。”他一把揪住司徒闻乐的衣襟,粗鲁地去抹她的脸。
等将她脸上的灰抹去一些,他的眼里流露出一些惊艳之色。
其他的将领也凑了上来,围着她转,眼里全都是如狼似虎的光。
“原来还是个美人胚子。那今晚,爷几个,全都由你来服侍了。”
他们迫不及待地拽着司徒闻乐出去。
司徒闻乐又踢又踹又抓,可无论怎么样,都挣脱不过,反倒被他们拿铁链,捆住了手脚。
司徒闻乐动弹不得,只好大声地叱骂:“你们要是真对我做了什么,我会让你们不得好死。”
“能与你这样的小美人,逍遥快活一晚,就算不得好死也值了。”将领们朗声大笑,根本没将她的话当回事,“可是,今晚,不得好死的人,还不知道是谁。小姑娘,希望你能看到明天的太阳。”
司徒闻乐听了此话,心都凉了半截。
在她感到绝望之际,只听得一阵脚步声响起,有人掀开营帐的门帘,走了进来。
将领们全都停下脚步,恭敬地冲来人喊了一声“将军”。
司徒闻乐顺着他们的声音看去,见到不远处的男人时,感觉有些熟悉。
她眨眨眼睛,回想了一番,终于忆起他是谁。
旋即,一声呼喊已是破喉而出。
“快救我!”
第91章 爬墙
“求你,救救我。”女孩望向他,眼里盛满了哀求之色,“你救了我,我哥哥和母亲一定会感谢你的。”
眼前这名被唤作“将军”的人,正是数月前,姬煜带去晋宫的神箭手。
此时,披了一身战甲的他,英姿飒爽。经过战场风沙的吹拂和鲜血的浸泡,他身上蕴含的朝气里,携了些凛然的杀气,足以令人望而生畏。
司徒闻乐却顾不得那么多了。
她想从那些将领的手里挣脱出来,但她的手一直被拉拽住,那些将领对她低喝道:“你一个俘虏就少折腾会,将军与你无亲无故,怎么会救你。”
“我才不是俘虏,我也认得他。”
其实,司徒闻乐与姬朔并没有太多交集,但眼下,面对一堆比豺狼还要可怕的容国将士时,她只能向他求救。
听到她的声音,姬朔掀起眼皮,看到她时,显然是有些恍然。
他只消在四周环顾一圈,看到那些不着寸缕的女俘虏时,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将战败方的女俘虏当成泄欲的对象,是件很寻常的事。可他不明白,堂堂的晋国公主,怎么也会在俘虏行列里。
“将军,这个女人性子烈,属下的责任。属下不该让她惊扰到你。”一位将领上前与姬朔禀道,言语之间,不无恭敬。
这位年轻的将军,十几岁就入了军营,一开始只是最低等的士卒。他尤为擅长箭术,在战场上,不顾性命地去厮杀。在一次战役时,他单枪匹马,闯入敌军阵营,又以电光火石之速,取下敌方主帅首级,连升数级。
因为此事,他得到了容国皇子姬煜的赏识。姬煜将他引荐给仁宜太后,并与他称兄道弟,让他与自己同姓。立下赫赫军功后,他亦是随姬煜出使晋国。
从晋国回来后,他就被封为宁远将军,率军攻打北方部落。他兵行险着,步步致胜。自此一役,他成了当今容国军团中,最年轻的战神。全军上下,都对他恭敬有加。
当然,这位战神能有如今的成就,也少不了仁宜太后的提拔,他待容国,自是忠心耿耿。容国与晋国两国关系不睦,表面虽已议和,但私底下,双方各有主张。他待晋国的人自然是有些成见。
这位活泼的小公主,倒的确是比其他人鲜活些。自从归国后,他就没有想太多,仿佛一切从没发生。可当她以这样是身份再次出现,他的心情难免有些复杂。
姬朔抬头,冰冷的目光落在司徒闻乐的脸上,细细打量。
他心道,这是个很无辜的小姑娘。
可是,见惯了厮杀的他,又怎么会心存怜悯?
司徒闻乐先是欣喜,抓住那点希望,可当她瞥见他眸里的寒芒时,心逐渐地冷了下去。
旋即,姬朔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往外而去。
“我就说你不要痴心妄想了。”剩下的将领们轰然大笑,话语也变得粗鄙不堪。
他们毫无顾忌地动手去扒司徒闻乐的衣裳。
司徒闻乐眼睁睁地看着那道背影消失,流下无助的泪水,绝望地咬牙反抗。
忽然间,她的面前有一道人影晃动。
不出片刻的功夫,那几名欲要对她不轨的将领已轰然倒地。
“跟我过来!”姬朔冷声砸落,眉间拢了层层阴霾。
司徒闻乐听着有些后怕,不敢随他走。
他直接将人扛起,带到自己的营帐里。
这方营帐比她之前所待的营帐更大更厚实,还要暖和得多,至少,风透不进来。
司徒闻乐将自己蜷缩在角落里,想起自己方才的举动,甚是懊悔。
她是有多走投无路,才会向一个只有几面之缘的男人求救。何况,这个男人还是来自敌国。
姬朔命人拿了一只盥洗盆进来。他背对着她在拧一条帕子,没留意她的心理活动。
待帕子被拧干净,他走过去,将干净的帕子地给她。
“把脸擦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