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威轻声道:“小姐看上一眼,咱们还需回庄子里,一会天亮了,人都起来了,怕是会发现您不在了。”
段棠道:“杜叔放心,不会有人在乎的……”
段棠抬眸看向杜威指的方向,正是前世顾家在京城的宅邸,此时大门大敞,从里面走出一个身着红袍,胸前佩戴红花的人。虽隔着一条街,但是顾家门口两排红灯笼很亮,也照的那人越发的光彩照人。段棠宛若不受控制般下了车,快步朝顾家门口跑去。
杜威追了两步,便又停住了脚步。段棠却自己停了下来,她这边动作虽是不大,可是天还没亮,街上除了顾家门口,几乎没有人,方才那马车停在胡同里没人注意,可段棠一跑出去,便有几个人看了过来。顾纪安朝这边看了一眼,段棠知道他看到了自己,可顾纪安率先扭开了脸。
常安快步跑了过来,朝段棠的方向看了一眼:“大人,那边好似是夫……段姨娘。”
顾纪安低低的应了一声:“嗯,是她。”
常安低声道:“老夫人安排她去了庄子……这会她过来,只怕不会善罢甘休。要不要小的找几个人先将她送去庄子里,先让人看着她?”
顾纪安骑上马道:“不必管她。”
常安道:“大人,怕只怕到了吉时……”
顾纪安道:“吉时还早,我这会有点事要出去,她若不闹,你便装作没看见罢了。”
段棠看见顾纪安骑马过来,心跳不禁快了几下,她满怀期待的仰望着马上的人,可顾纪安看都不曾看段棠一眼,骑着马快速的从她身边擦了过去。段棠站在原地望着飞驰而去的骏马,隐忍许久的眼泪也跟着落了下来。她又在原地站了一会,才慢慢的走回马车里。她昨天傍晚便入了城,人在马车里坐了一夜,二月的天气,车里的炭火早就熄灭了,此时车里和车外一样冰冷。
杜威见段棠回来,叹了口气:“小姐……”
段棠道:“回庄子里吧。”
常安站在门口看那马车慢慢的离开,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吆喝着人尽快将门口冲洗干净。
杜威披着厚重的皮毛毡毯,倒也不觉得冷:“小姐,城门怕是还要等会才开,车下箱子里有棉被和披风,您拿出来挡挡风。这些都是当年老爷和少爷给您备在车里的,这些年我时不时拿出来晒一晒,用包袱皮包着,都很干净。”
段棠看了眼刚燃起的暖炉,又听见杜威的话,心里更难受了,眼泪落个不停,好半晌才止住了。
杜威拽停了马车道:“小姐,咱们不能等在城门口,今个庄子里的人肯定要送菜和肉过府里来的……”
段棠撩开了窗帘朝外看了一眼,这会天色将亮,城门未开,门内还没有什么人,但是想来城外已经等满了入城的人。段棠看见街口有卖早点,便走下车去:“杜叔等着,我去买点早点。”
杜威道:“小姐在那边吃了再过来,车这边冷。”
对面胡同有个卖馄饨的摊子,这会城门未开,人还挺多。段棠等了一会,才买了两碗,端着朝对面的走,杜威看见了,忙迎了过去,可惜他身又残疾,反而没有段棠灵便。段棠将两碗馄饨和两个酥油饼放在了车旁一侧。杜威拿出了挂在一侧的马扎,给段棠支开了。
杜威正欲端碗蹲到一侧吃,段棠却又支起了一个马扎放在对面道:“杜叔也坐吧。”
杜威看了段棠一眼,没有推辞,两个人谁也不说话的,吃了起来。过了一会,杜威快吃完的时候,段棠也放下了勺子,一碗饭动的不多。杜威道:“小姐有什么打算?”
段棠看了杜威一会:“若我想回江南……顾家会放人吗?”
杜威想了想:“若小姐想回去,咱们现在就不回庄子了,直接回石江城……”
段棠沉默了片刻,低声道:“顾纪安新娶,若我这般回了石江城,只怕顾老夫人不肯。她那般的心思也怕我回去会乱说话,到时候败坏了顾家的门风,她不会放过我爹和段风……”
杜威低声道:“可这般的事,该是让老爷和大爷知道啊!”
段棠低声道:“知道了,又能如何呢?顾纪安现在可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只要顾家不松口,便是敞开门让我走,我哪里敢?……”
杜威道:“小姐若是当下身段,不若去求求姑……顾大人,他虽是不管家中的事,可也不曾苛待过小姐,一日夫妻百日恩……”
段棠垂着眼又落下泪来,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顾纪安这些年根本没有碰过自己,她这几年都是在顾老夫人面前立规矩时才能看见顾纪安,可是他从未多给过她一个眼神,甚至在后院中碰见也总做视而不见。他那个表妹常年住在顾家,也不张罗亲事,可最是防备她与顾纪安见面……
杜威忙道:“小姐莫哭,先等等吧,现在他家另娶了,也不见得就光盯着咱们了,等老夫人哪日心情好了,您再去求求她。”
段棠将剩下碗和勺子还给了摊子,又买了些酥油饼,这才又上了马车。杜威感觉马车晃了晃,忙道:“小姐?……”
片刻后,段棠才道:“杜叔,我不小心碰了下。”
杜威放下心来:“小姐,坐稳了,城门开了,咱们还要快点赶回去。”
马车内,段棠应了一声,才谨慎的看向那个将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人。他脸上都是血污,让人看不清面目,胳膊、肩膀上有伤,还有血在流了下来。那本该是白色的长袍,都是斑斑血迹,腰间还缀着一对白玉葫芦。
杜威拿着顾家的腰牌很快便出了城,路上的人声逐渐了少了。那个人不曾松开手中刀,撩开车窗朝外看。段棠垂着眼,不敢与那人对视。那人的目光却转过了来,打量了段棠片刻:“你石江城人士?”
这个人的声音又轻又低,可莫名的好听,可又是京城口音,不知为何会询问石江城的事。段棠斟酌了片刻,才道:“是……”
那个人又打量了段棠片刻:“你姓什么?”
段棠这时才朝对面看了一眼,对方的眼睛漆黑如墨,又冷清的厉害,一点波动都没有。段棠的沉默,似乎让他很不耐烦,刀子朝前推了推,空气里都是血腥味和杀意。段棠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我……我姓段。”
那人的手微微松了松,淡淡的开口道:“这是你们石江城的大姓?”
段棠摇了摇头:“这个姓氏不是那么多,我家也没什么亲戚在石江城。”
那人又看了会段棠:“你是段靖南的女儿。”
段棠骤然抬眸看了那人一眼,又连忙垂下眼睛,可只是这一下,那个人似乎确定了段棠的身份,马车里是一阵窒息般的沉默,那人又看向段棠的发髻,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开口。段棠几次抬眸偷看那人,可终究是没有再问。
如今,她在顾家身份尴尬,若是被故人知道反而更显难堪,段棠不好承认身份。可这个人那么年轻看起来也不像与段家有旧,她对这个人也没有丝毫的印象,京城这地方他受了那么重的伤,还要蒙混出城,只怕也不会是干净清白的出身。
那人终是忍不住开口道:“你?……何时成的亲?”
段棠垂着眼,好半晌才答非所问道:“你身上的伤要紧吗?”
那人盯着段棠看了会,小声道:“都是皮肉伤,不打紧的。”声音又低又轻,也少了许多戾气。
第154章
车内突然陷入了沉默,段棠感觉一侧的目光,也不那么冰冷了。她自昨晚到现在已耗费太多心神,这会也不曾回过神来。这个人肯定是趁着方才两个人去对面上的车。在京城这般守卫森严的地方,多少年都碰不上一个恶徒,今日竟是又碰上了,段棠有些想笑,可又忍不住自暴自弃,若是方才能被这个人一刀杀了也不错。
那人看了段棠一会,见她怎么都不说话,忍不住又问:“何时成的亲,嫁到了京城哪家?”
这口吻有些熟稔,似乎邻里邻居在说话,可段棠根本不认识他,不过她历来是个温驯的性子,低声道:“成亲几年了,嫁……在了江和胡同。”
那人沉吟了片刻道:“江和胡同,今日顾家迎亲,你认识那家人吗?”
段棠的手下意识的一抖,片刻后颌首道:“认识。”
那人从怀中拿出个腰牌来,很随意的递给了段棠道:“你若有难处,可找顾纪安帮忙。”
段棠连忙推拒:“不、不用了!”
那人道:“这是你该得的。”那人停了停又道,“今日若没有你,本……我也出不了城。”
车厢内很暗,这人脸上都是血污,只有一双眼睛,显得尤其的明亮。可惜,段棠没有半分熟悉感:“你身上的伤,不需要处理吗?”
那人肆无忌惮的打量着段棠,才不在意的道:“皮外伤。”
这人说话,虽是声音很低也很轻,该是想将声音放得轻柔,可惜他似乎天生的与人不亲近,说出来的话总显得特别的冷淡,
车已经停在了路旁,杜威是个武人耳聪目明,方才便听见了车厢里的动静,一路不动声色,直至下了官路,停在一边,才道:“小姐,已经在城外三十里了,里面的人该出来吧?”
那人侧目看向车窗外,段棠忙道:“那是我家的车夫……”
那人微微颌首:“知道。”他撩开窗帘,道“去荆山。”
杜威嘴巴动了动,将喉咙里的话咽了回去。马车再次动了起来,那人与段棠共处在一个车厢,似乎觉得没有威胁感,不像才一上来那么紧绷。他似乎很疲惫,这会也不说话了,闭目依在车厢里。
片刻后,对面的人呼吸逐渐的平稳下来,该是很真的睡着了。荆山山下只有寥寥几户人家,听说都是权贵人家的别院,半山腰和后山都是皇亲国戚产业,是不许人山上去的。
一年前顾纪安在荆山山下买了一处不大的别院,顾纪安不上朝的时候,反而喜欢在别院里待着,这人若是也住荆山,该是和顾纪安熟稔的。
虽然有这样的意外,可今日的段棠也没有心思多关注对面的人。杜威赶了半辈子马车了,这马车又快又稳,很快便道了荆山下。可那人似乎睡的很沉,段棠叫了几声,那人都没有醒来。
他身上两处该是箭伤,箭尾折断了,血也不流了。他手背上有些擦伤,长袍还有些擦痕,该是和人打斗过。看起来很狼狈,睡着的样子,竟是还有些可怜。虽看不清他的面目,眉宇间也都是冷淡,可看起来真是年轻。
不知这样过了多久,那人长长的睫毛动了动,睁开了眼。段棠骤然垂下眼,那人睡眼惺忪的楞了片刻,才回过神来:“我竟睡着……到了?”
段棠侧着脸,微微颌首。
那人道:“我睡了多久?”
段棠小声道:“有一会了。”
那人颌首,二话不说,起身下了车。段棠来不及长出一口气,那人却又撩起了车帘,淡淡的开口道:“段小姐,后会有期。”不等段棠回话,那人又放下了窗帘。
段棠将窗帘撩起了一个缝隙看了过去,那人腿脚似乎有些不好,走路的姿势有些问题,但是却走得很快,片刻间,便消失在转角处。
杜威道:“小姐,无事吧?”
段棠撩开车帘道:“无事。”
杜威叹了口气:“方才咱们出了城片刻,城门就再次被封了……不管怎样,算是救了他,也不知道这是个好人还是坏人……”
段棠颌首道:“不管好人坏人,总归是一条人命。”
杜威再次跳上了马车:“耽误了那么久,咱们还要快点回去。”
段棠道:“无事的,不会有人在意我不在的。”
段棠坐回了车上,余光便看见那枚玉佩。她拿起来看了看,龙凤中间刻着‘怀风’两个字……
夜半时分,正和宫里还灯火通明,若细细听来,偏殿里还有低低的读书声。
今日正和宫里的伺候的宫人比往日多了一些,颜薇站在寝房的窗下听了会,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秦禹迷迷糊糊的醒来,见颜薇穿着亵衣站在窗下,不禁轻声道:“阿薇,那个姑娘还没有醒?”
颜薇摇摇头:“一直没醒,也不知是不是撞到哪里了。”
秦禹道:“你身体不好,便不要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再忧思了。若真不行,便贴皇榜再找大夫,也许又大夫见过这般的症状的。”
一天一夜了,沈池看不出来原因,太医来了好几波,可是没有一个能看清症状的,有几次甚至连呼吸都不见了。秦肃慌不择路,院中香案摆了起来,神佛都求了一遍了。如今人还躺在正和宫的偏殿里,有太医怀疑是车晃动的时候撞到了头,谁也不敢让静王将人拉出宫去。
颜薇不语,秦禹低声道:“婚已经赐了,朕也听你的让那姑娘做了正妃,可那姑娘竟是个没有福气……”
颜薇紧紧的抿着唇:“皇上怎么不问问,皇城脚下,怎么有人敢行刺杀之事?静王到底碍着谁了!如今还要连累无辜!”
“咳咳咳!……咳咳!”秦禹剧烈的咳嗽了起来。颜薇在原地站了一会,眼眸微动,许久才叹了口气,慢慢的走回了床侧,抚了抚秦禹的后背,低声道:“你好好养病,这些事也不是一时半会能查出来的。”
秦禹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可脸色已经潮红一片:“刺客的事,太子已经让人追查去了……如今锐儿也不在京城……谁知道哪个人竟是如此胆大包天……咳咳……咳咳咳!”
秦禹听见有刺客,第一反应还是将郑王摘出来,可见当初这个儿子用了那么多手段整治秦肃,只怕秦禹心知肚明。颜薇心里又气又恼,可对上秦禹憔悴的脸,一时间也发不出来脾气。
颜薇深吸了一口气,扶住秦禹躺回了床上:“我也没怪你,只是如今段……姑娘还躺在那里,若是这话让静王听见,怕又是要伤心了。你也该好好的养病,太子到底太年轻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