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近,敲了敲帐篷门。
“进来吧,门没关。”
小班纳特先生的声音响起来。
少年还穿着他那身笔挺熨帖的英式套装,正在打一条精巧镂空的领结,一边的柔软有绣线的铺盖已经收好了,四下里放着桌柜,甚至还有一张挂画,如果不是刚刚亲自走进来,葛朗台夫人还以为自己进了一个小房子。
再次启程,他们一行又添了三个人。
克莉丝请了一个脚夫替他扛着行李,一辆马车和两个仆工专门帮忙收整运送帐篷。
她自己就轻松自在多了,偶尔躺在收拾好的帐篷上看风景,嫌闷了就骑马赶上车队,和葛朗台夫人的马车并排聊天。
葛朗台夫人一行在树下吃干粮时,英国人就坐在一边用帐篷改搭的简易小凉棚下喝下午茶,面包上抹了厚厚果肉的桃子酱,一边还皱脸嫌弃茶叶味道不好,仆从又连忙跑二里地买了农户家的牛奶给他冲兑,请来的仆役拿了四个苏的小费,笑得见牙不见眼。
自家夫人还在面不改色喝只放了半块糖的黑咖啡,葛朗台家的仆从也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一边心里骂这个小子太会惹人馋眼,更加对他是夫人情人的猜想深信不疑。
睡得好,吃得饱,年轻人一路充满活力,看到花田就撒欢跑,和花农搭讪聊天,每次都说要摘最好看的薰衣草和最大花盘的向日葵给“欧也妮”。
虽然早就被情报贩子提醒过人前会表现得很亲密,葛朗台夫人还是被他的演技吓了一跳。
当晚,三个人坐在帐篷里,拿侬在一边给他们烙饼时,小班纳特先生不无忧虑问:“您应该不会喜欢上我吧?”
这话过分直白,连见过大风大浪的葛朗台夫人都被噎住了。
搞了半天不但她在提防他别有用心,对方也怕自己对他下手。
听多了城里的流言蜚语,葛朗台夫人非常清楚,单看年纪,在加上他明面上天真模样,在别人眼里,说不定自己才是辣手摧花的那一个。
“你放心。”
葛朗台夫人按了按额头,难得失了镇定,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早就决定将自己的一切献给上帝。那种恶心人的感情经历过一次就够了。我现在守着这些钱,一切都很好。”
克莉丝简直想把这句录下来,放在私奔前夜的莉迪亚床头,循环播放个三天三夜。
确定不会发生那种狗血展开后,克莉丝就放松下来,这些天相处,她也感觉到了葛朗台夫人其实是个善良坚韧的女性,这时候看,发现渣男对她的影响也没那么大,所以忍不住好奇问:“您当初为什么会爱上那样的男人?”
能问出这种问题,看来这个孩子的感情经历倒是和表演出来的一样单纯。
葛朗台夫人忍不住笑了,用柔和沉静的语气说:“当时我那位堂弟家里突逢巨变,我又从没见过漂亮落魄的青年。会爱上他难道不是很正常的吗。”
漂亮就算了,落魄也算加分点?
克莉丝眨眼:“我太不明白。”
“女人一旦怜惜或者好奇一个男人,那么离爱上他就不远了。”
说完这句,葛朗台夫人又忍不住感慨道:“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候被父亲管束着,连多放一点牛油都要苦苦请求,为了堂弟却可以拿出自己的钱布置一切,担心他过得有一点不好。”
“所以你这样高调的方法很不错。如果我还有爱一个人的能力,也会是这样对待情人的。”
克莉丝这下明白葛朗台夫人那些生活习惯是哪里来的了。
小时候物质需求被压抑太过的人,长大拥有经济自主权后,如果不能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一般会走两种极端。
一种就是在曾经缺失的方面疯狂弥补自己,难以理智消费。比如有的人从小就被迫穿哥哥姐姐的旧衣服,在长大后就会根本控制不住买上一整个衣柜。
葛朗台夫人属于另一种。将这种习惯沿袭下去,并且近乎强迫让自己去遵守那些根本不合理的消费观念,实际上她并没有金钱观念。
其实,花钱雇人做事,就是拿钱买时间,将钱投到自己喜欢的事情上,那就是拿钱买幸福。
收了这笔巨款,克莉丝觉得自己完全可以顺便给客户上一课。
——有钱是真的可以很快乐。
葛朗台夫人回到索漠城的那一天,整个城都轰动了。
法国大革命时,老贵族被断头台剁得差不多了,尤其索漠这种巴黎来客都会引起一阵关注的蔽塞中部城市,比城里姑娘还俊秀好看外国小绅士相当稀罕。
葛朗台家的仆从也都说了,年轻的情人虽然是个英国人,却非常有手段,一开始看夫人对漂亮的衣服和首饰皱眉,就转而买一些精巧的小玩意讨好欧也妮葛朗台。
捏得惟妙惟肖的小泥人,草编的昆虫,涂鸦潦草的故事书,都能让葛朗台夫人爱不释手很久。
有一天,年轻人突然问起葛朗台夫人做慈善和公益的事情。在当地这些本是富人的职责,他却说,既然夫人这样做了,就有理由去看看自己的无形之举帮助了多少人,这就是上帝赋予她的幸福感。
于是当天,他们结伴去了一趟完全由葛朗台夫人投资建起的教会小学。
之后的日子,葛朗台夫人爱上了这样的活动,由年轻人帮助伪装,陪着去自己修缮和帮助的地方,亲眼见过那些摆脱了生活困境的人,突然拥有自己从未有过的满足。
那些被父亲死守,而给自己带来不幸的金钱,其实恰恰是一些人最需要的东西。
似乎是被“爱情”滋润过,葛朗台夫人眼见着满面春风,面庞更加温婉动人了。
有时候见到出来玩的小绅士,也有爱俏的风流妇人向他做媚眼,他却只做不知回以微笑,又捧着给葛朗台夫人买的小玩意乐颠颠跑回去。
不少妇人依旧刻薄这位和丈夫分居的“小姐”,现在她有了情人,就更值得这些同性大说特说一番了,语气里却满是酸溜溜的,实在没有说服力。
男人们就更有话说了,大家都在打赌,时髦的年轻人什么时候厌倦这里无趣的生活,或者哪天成功将葛朗台夫人的钱骗个精光。
第一批葡萄成熟的时候,特·法劳丰侯爵一家终于坐不住了,亲自上门拜访葛朗台夫人。
特·法劳丰已经年近五十,和大眼睛的少年坐在一起,对比实在有点惨烈。
侯爵的姐姐看年轻人穿着讲究精致的绸衫,连胸针表链和袖扣都闪闪发光,在一边心痛不已,好像这笔钱是自己家花的一样,还是将他叫到身边,面上慈爱问他有没有葡萄可以吃,好将年轻人支走。
对于侯爵的搭讪,葛朗台夫人从头到尾都透着漫不经心,只是温柔微笑看着小绅士跑到一边的葡萄架下,招呼拿侬替他递一把剪刀。
特·法劳丰侯爵咬咬牙,提声道:“您走前,我向您提出的求……”
“克里斯,快过来。”
葛朗台夫人突然招呼,从口袋里拿出了绣花手帕。
被叫到的人眼前一亮,热烈叫着“欧也妮”,音色清亮,像是一只打着转等待夸奖的小动物,轻快跑到她面前,乖巧垂头,任由她帮忙擦掉额头的灰尘,才把手上的葡萄递给她。
饱满圆润的葡萄像是紫红宝石,衬得那双手白玉一样修长美好。
葛朗台夫人接过了,等年轻人又回到葡萄架下,这才一副爱慕深重的模样抱歉说:“您看,我的情人还像是一个孩子那样纯净呢,我实在不忍心让他遭到这样的打击,所以短期内都不会考虑结婚了……您还能活到六十岁我们再谈这个问题吧?”
半个月后,葛朗台全府在众目睽睽下送小绅士出城。
索漠无往不利的这段时间,克莉丝在老狐狸那里遭到打击的信心又被完全修复了,这时候兴致满满,决定给委托人再加送一场戏,攥着葛朗台夫人的手,湿漉漉看着她。
“欧也妮,我一定会给你写信的,你不要和别人结婚好不好,等我大学毕业就来找你。”
满街女人咬牙艳羡,又忍不住因为那张可怜兮兮的脸按着胸口,发出爱怜的叹息。
葛朗台夫人无奈笑了笑,突然踮起脚,隔着额发轻吻克莉丝的额头。
趁着情报贩子呆住的时候,女人在她耳畔含笑低声道:“这是对朋友的祝福。至于委托的钱款,我已经让拿侬今早放在你的贴身口袋里了。”
坐在葛朗台家的马车上,直到看不到索漠城时,克莉丝才将手伸进怀里。
里面有一封信,只有两张薄纸。
给我最亲爱的小“先生”:
看到这里,你不必担心受怕,你的伪装十分完美,即使同在屋檐下生活这么久,我也没有发现任何疏漏。
只是这个女人被苦难磋磨过,打碎了,才拥有敏锐直觉和细心观察。
男人是很难真正领会尊重女性的,他们天生优渥,所以很难自降身份去体察女性在经历什么。而你感情经历纯粹,并没有这样了解女性的机会。
直到索漠,我突然意识到,你对待我,并不是绅士,而是同性才会有的怜悯温柔。
这样的态度,以后你可以放心继续下去,因为有过情人的天真少年,对待女性多情愁善一些,也是很理所当然的。
父亲让我安分做一个守财奴,死后向他交账,母亲告诉我,只有上天后,我们才能得到幸福。
长久一个人呆着,我也常常想,或许女人本就比男人活得更难一些。我堂弟就算破产了,他还能去海外继续奔走前程,只要眼看未来,那么人还有希望;我就算富有,却只能在静止无望的生活里等他,眼睁睁看着他发财走运,忘恩负义,而如果没有那些钱,我更加什么都做不了。
现在,你向我展示了能慢慢将这些裂痕补全的方法。
葛朗台家的人吝啬,欧也妮葛朗台却知道,获得帮助,应该回以相应的感谢。
这是你应得的。
至于我的情人名头,你也尽可以使用,如果能帮你在这条注定孤独的路上走得更顺利一些,那么我就相信,上天造出女人,并不是单单要让她们来受苦的。
克莉丝从信里抽出另一张纸。
是法兰西银行一百万法郎的支票。
作者有话要说:
这本还是主P&P和伯爵啦。
目前为止其他作品角色,简爱和罗切斯特,南希(雾都孤儿),欧也妮·葛朗台。
把剧情需要角色尽可能换上其他作品人物,让这些妹子有更好的结局,弥补一些遗憾。就像前面说的那样,希望没看原作食用无障碍,看过了能当彩蛋会心一笑就行了。
《
#达西的OOC剧场#
X月X日 晴
没有。
但是,乔治安娜来尼日斐了!
看到了希望!
妹妹弱小可怜无助,就需要一个有主见聪慧的女性来引导,你说呢,伊——
“哥哥!班纳特家的莉迪亚居然养鹰,好酷啊!我也想要!”
你还是回伦敦上钢琴课吧。
《
富婆:小可爱小奶狗要走了,得多给点钱,毕竟还养着一个吃白饭的败家男仆。
伯爵:等去意大利我就暴富了!到时候让少爷感受一下和大方阔绰的旅伴旅游多开心!
第40章 Uysse
按照现在的汇率, 一百万法郎接近四万英镑,再加上杜朗那里换到一千五百的金埃居, 还没算那个“威尔莫勋爵”能卖的价。
单这次法国之旅, 克莉丝已经赚翻了。
可惜她开心不起来。
从索漠到马赛的路上,前半段克莉丝还在为信的内容感动(销毁前她已经背下来了),等逐渐接近马赛城, 虽然坚信葛朗台夫人绝不会将发现说出去,但是被老狐狸识破的心理阴影又爬上来了。
这段时间下来,克莉丝也差不多想通了,并不是说将其他人当做傻子,只是自己两世积累, 伪装几乎成了她的本能,能轻松瞒住99%已经非常成功。像是那位老绅士那样的人到底是极少数, 而葛朗台夫人能猜到自己最大的秘密, 则全凭那份长久寡居生活锻炼出来的敏锐直觉。
但是一来法国就接连遇到这样的人,发生这两次掉马事件,她的运气也太“好”了吧。
克莉丝现在开始庆幸自己马上就要去意大利了。
抵达马赛城时,给欧也妮的回信刚好写完, 内容很寻常,只是感谢了她在这次旅途对自己的照顾,最后添了句“刚刚离开我就已经开始思念你了”,托付车夫帮忙带回去。
信上还特意喷了香水, 车夫刚接过就一脸意会,好好放在了车上, 表示一定会亲自转交给夫人。
旅行总是兴致勃勃出去,归途筋疲力竭,加上一路车马颠簸,克莉丝没有四处乱转,叫了街车直奔市长府。
看出她很累,市长夫人很体贴没有多问她这次旅行怎么样,反而叫女仆拿来了饼干和白葡萄酒,让她先垫一些再去休息。
即使这样克莉丝也还是坚持让水房送了一小盆热水,随意擦过,才倒头睡了。
因为自己把行李都随身带着,房间也就可以随便收拾,床铺似乎刚刚晒过,非常蓬松好闻,克莉丝一觉睡得特别香,再睁开眼时,天色已经全黑了。
脑子还不太清醒的人溜下床,顶着乱翘的短发,被要着火的嗓子催促着去外间找点喝的。
推开卧室门,看到坐在桌边看书的逃犯,手里还攥着门把,克莉丝缓缓瞪圆了眼睛。
——这人怎么还没走?!
男仆还是头一次看到保守英国人穿着睡袍的样子,也愣了一下。
有一阵不见,少年变化不大,连盛夏中部的阳光也没把他晒出小麦色,倒是头发变长了一些,过了颊畔,个子看上去又高了一点,因为穿着胸口堆叠花哨装饰的宽松绸衣,整个人像是穿着繁复洛可可服装的贵公子。
看清自己后,本来还睡眼惺忪的人瞬间清醒,很快就臭着脸甩上了门。
这种莫名其妙的少爷脾气也不是头一次领会了,爱德蒙并没在意,想到年轻人醒后都会口渴,还是出门替他找柠檬水。
既然不打算走,他为什么特意提出要留在马赛?
一边愤愤绑束胸,克莉丝忍不住开始腹诽:逃犯难道被牢狱生活磨平,现在波旁王朝又稳如泰山,所以放弃奋斗,就安心在自己身边当一辈子男仆了?
找了一件比较简单的衣服套上了,克莉丝才出门,非常顺手接过递来的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