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爵士这时候也正忙着替他们计算这局的点数。
牌桌不高,不过爱德蒙在无意间已经坐得离身边的人很近,所以面上他们的手臂紧紧挨在一起,谁都没有发现牌桌下也拉在一起的手。
这种隐秘如同……偷情。
爱德蒙完全僵住了,只能下意识侧头,看克莉丝自然用另一只手托了酒杯,晕染了唇色,连姿态都颇具风采,似乎只是牌桌间隙的休息,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
用力捏了几下提醒,接着就能安静下来,意识到自己的问题,看来这个“客户”还不算特别傻,克莉丝松了一口气,正好这局算完,她单手付了钱,自然撤开手,继续抓牌。
接下来的时间里,冒牌勋爵都很沉默,像是被那只手的离开抽走了所有力气,只是坐在那里,似乎为了更快去回到自己的思绪里,对后面的话题也应付自如,再没说出更多出格引人注意的话。
不过联想到“不共戴天的仇恨”,还告诉自己“想要往上爬”,又试图与身边的人划清界限……
有点像以前的自己。
克莉丝敲了敲桌子,扔出一张牌,决定还是不要管那么多。
不小心捡了个基督山伯爵也无所谓,毕竟这家伙只是经历相似,执着要报恩,一片真心待自己好,倒还有些可爱之处。现在发现威尔莫勋爵是个更像自己的硬茬子,那还完人情就可以算了。
过了一会,另一边的牌局也散了,凑过来观战,克莉丝这桌被闹得也歇了下来,一群人干脆抽烟喝酒聊天,交流投资和八卦。
说到后面不免就聊起了女人。
克莉丝还小的时候,这帮大老爷们只爱撺掇着她喝酒,偶尔说些隐晦的段子,自她游学回来再聚,见她已经成年还有了情人,就不管那么多了,甚至还开始说着要帮她介绍几位交际花。
她自知这辈子不会结婚,也不会冒险和任何人在一起,所以干脆断了所有念想,从来不将人类当做可能的择偶对象,即使女扮男装到性别意识模糊,对女人依旧是看同性的眼光,看男性的出发点却已经是一个完全崭新的视角。
在公学已经领会过青春期男性的骚动,克莉丝对这种讨论也适应良好。
不过是帮助自己把男女差异看得更明显而已。
不像大部分女性会把性事和爱情扯上关系,看得比较重要私密,甚至神圣。男性根本不避讳讨论这些,他们聊起睡过的女人,语气就像讨论刚吃过的一盘菜,还会细致互相交流其中的口感和味道。
为了女扮男装更真实,克莉丝当然不能表现出不合群,不过也不代表她会去做一个说着“女士优先”却并不知道什么叫真正尊重的绅士。
她不参与这样的对话,只在一边喝酒,牌友们干脆问起了新成员,让他分享一次最刺激的体验。
刚刚还因为一次握手经历了目前为止“最刺激”的人,因为那位对象也跟着人群看过来目光,脸非常不争气红了。
“我心中常挂念着上帝,也没有结婚。”
他委婉解释。
有位乡绅忍不住调侃起来,“难怪你和班纳特关系这么好了,都不抽烟,还都是保守派——对啊,班纳特,你不会是为了不被我们笑话,才编出一个情人来的吧。”
爱德蒙控制不住看向端了酒杯坐在他座位扶手上的人。
克莉丝先是认真道:“我那位情人是个值得敬重的女性,更是我的引导人。她年长善良,而且热衷慈善,请允许我将她放在心底的最深处,所以我不会将她拿出来分享。”
她又很快笑了,“不过,我有说过我只有一个情人吗。”
乡绅说:“但是你从来没有说过哪怕一次你的经历。”
克莉丝自然接道:“因为我不太好意思,觉得是在班门弄斧,而且,你们也都没问过我啊。”
大家就都起哄让她说说。
“我最刺激的一次体验,大概就是在佛罗伦萨。”
“那是一位漂亮的黑发小姐,我常常关顾她的生意,有一次晚间散步时,我买到了一束很漂亮的花,决定去找她,给她一个惊喜。”
“她或许收到了太多珠宝,却太久没有收到花了吧?于是突然落泪情动,连一位男爵已经约定过要来找她也忘了,我以为只是得到了回馈的欢愉,直到她看到了那位男爵的马车,啊,没错,当时我们在窗帘里。”
“我们只好匆忙收拾了衣服,躲进她巨大的衣帽间,听着那位男爵在屋里大声叫着她的名字。”
“黑暗里,只有我们两个,由于我那时候也只有十七岁,所以我堵住了她的嘴,开始继续被打断的欢畅。”
“……我们就伴着那位男爵的发怒声黏在一起,享受只有两个人衣帽间的荡魂消魄。”
“可怜的男爵毫不知情他要找的人就在我手里,他离开后过了很久,我们才从衣帽间里面出来,倒在他刚刚坐过的长沙发上,让那位失约的小姐得到了她应得的解脱。”
看上去内敛无害的年轻人说完,面对满屋子因为巨大反差而呆愣的男士,露出羞赧的微笑。
“比起大家,可能差远了,不过对目前的我来说,已经足够刺激啦。”
第99章 'abime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就算没亲眼见过,还能在网上搜索猪跑步。
“男性”自尊问题上, 大家都爱吹牛, 这种酒后谈话不像单身理由,没人会去深究,所以克莉丝编得很随意。
理论知识相当丰富的人说完后, 整个公共休息室里安静下来,只剩下了壁炉里噼噼啪啪的声响。
挑起这个话题的爵士最先从这巨大的反差里回神,对几乎看着长大的年轻人幽幽叹了一口气:“这小子喝酒还是我教的呢,现在……不服老不行了。”
克莉丝眨眼。
看来,作为穿越者, 虽然不该狂妄自大,但是也不宜过分妄自菲薄。
这个时代报业杂志之所以这么兴盛, 大小组织官方民间都想方设法办报纸, 因为终于有了平台可以发表交流看法,和现代人发微博朋友圈一个道理。
克莉丝这样的社交属性生物能潜下心去看文学小说,说到底还是因为当下娱乐条件有限,对她来说, 解闷手段和上辈子天差地别。
聚会除了跳舞打牌就是弹琴唱歌,偶尔演情景短剧搞我演你猜,绅士们也只能在俱乐部消磨时间,无聊起来会打赌屋檐下两滴水哪个先落地, 贵妇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坐在敞篷马车晒新的时尚都能获得快乐。
所以克莉丝对这次和威廉的合作很有信心。
这个世界和她所知的历史不太一样, 也拿不定内燃机会什么时候造出来,乍一看,改造自行车更像一个风险投资,毕竟成本短期内降不下来得不到推广,面向的当然还是有钱有闲爱追求有趣的阶层。
可是这些人也恰好就掌握着整个欧洲的潮流,不论成本能不能收回,只要赚取眼球,那么名声就打出去了,至于下一个项目……
“你似乎还在回味。”
又恢复到杂乱交谈的环境里,威尔莫勋爵突然同她道,声音不大,甚至有些闷。
克莉丝从思绪里醒过来,想着俱乐部确实不方便想正事,胡乱点头,
勋爵的表情更冷淡了。
这几个月断断续续的相处,克莉丝也熟悉了他古怪的性格,想到这个人满口心念上帝,也就是坚持“任何婚姻关系外的性行为都是不洁的”。
“所以,你在鄙夷我?”她很直接。
“当然不是。我只是有点吃惊,我以为你是——”
“克里斯蒂安(基督的追随者)?”
克莉丝满不在乎说了个冷笑话。
勋爵却对这个话题意外认真,继续刚才的话:“我以为你是一个有责任心的绅士。”
“你是在对我布道吗?”克莉丝笑了,“我以为,只要不触犯规则,不伤害任何人,一个人的选择就是自由的。”
“这样会伤害爱你的……你的未来妻子。”
“我不会结婚。”
她冷淡而果断说。
她另一只手边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中年绅士含糊插嘴:“明智的选择,小班纳特,千万不要结婚。不然你就要继续以俱乐部或者书房为家了。”
克莉丝微笑偏头:“我来的路上遇到您的太太了,您现在尽快入睡,我就会装作忘了她的嘱托,让他们把您送到楼上而不是回府。”
中年绅士挪腾着胖乎乎的身子,委屈闭上眼睛和嘴。
“即使曾经被‘一位黑发法国女人’伤害过,你这样年轻的人,未来还有无限可能,不必将这种话说死。”
——年轻人那次对国王说这番话时,他光顾着惊讶那个挡箭牌是自己了。
威尔莫勋爵说着,深深看她,像是一位正透过显微镜观察蝴蝶纹理的生物学家。
“然后你就可以问‘为什么你会说得这么笃定,我能知道其中的缘由吗’。”克莉丝笑了,有意模仿他那天的语气,扬眉道:“我已经感觉到你那过分的好奇心转到了我的身上,威尔莫先生,我不会给你抓住把柄机会的。”
报复心强的小家伙。
走在复仇路上的人失笑。
没想到不仅没能扯平,反而让冷面勋爵笑了,克莉丝有些不服气。
克莉丝凑到他耳边,又低又快嘲弄道:
“你说时常心怀上帝,我却不信你这样的年纪从来不自渎纾解,还是说,你的确虔诚到这样的地步了,以至于我的话也让你觉得脏了耳朵?”
这时候,聊到最新歌剧的一帮先生们想要唱其中一段,于是出言邀请她为他们伴奏。
根本不给对方回答的机会,克莉丝应下了,趁着起身的间隙才去看他。
勋爵不知道是被哪句戳中了,脸上气得通红。
她得意笑了,试音时甚至故意弹了一段颂歌旋律挑衅,等回到座位时,那个人果然已经不在了。
“在找你带来的朋友吗,他先回去了,”那位醉醺醺的绅士又开始滔滔不绝,“小班纳特,你的朋友果然只是个从在美洲长大的英国人,我好久没看到那么狼狈的退场了。”
克莉丝说:“我就先走啦,您记得回家休息。”
绅士抗拒摇头:“不回家,不回家!”
克莉丝借此机会起身告辞,从侍者手里接过外套和手杖,走出了俱乐部。
圣詹姆斯街和摄政街非常近,也就半英里路,等套车的时候都走到了,克莉丝没有那么大的仪式感,所以她是走来的。
不过道边还是停着一辆很眼熟的马车。
克莉丝走上前,单手插口袋,用手杖在车门上轻轻比划着写起来。
“我,很,抱,歉。”她一词一顿跟着自己写的字母说,“我用右手写的,诚意还足够?”
车门被从里面打开了。
威尔莫只说:“这样会划伤我的车厢。”
克莉丝轻笑上了车,车夫像是被嘱咐过,在她上车后就走过来带上门,接着驾车缓慢前行起来。
漆黑的车厢内只有两个人。
威尔莫勋爵既不愿意让人跟在身边,也因为气恼而没有点灯。
“今天您越界了,而且表现得很不理智。”
悦耳动听的声音响起。
爱德蒙错愕看向在阴翳里的年轻人。
“您上午已经听我分析过了,那是数一数二的俱乐部,进去后,您甚至不再需要那些勋章虚名,您花空心思绕弯子想要的,可以直接得到。”
“当然,回报巨大,难度也很大,还需要您的配合。”
克莉丝说着,开始慢条斯理脱手套,透过玻璃透进来的煤气灯光将她的面色照得很清冷。
“我不会猜测您和巴黎有怎样的宿怨未消,您对教义又有怎样的执着。那么也请您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表现出值得我相信的可靠一面来。”
爱德蒙这下彻底从这一夜所有亲密和旖旎里清醒过来。
原来对待真正的陌生人时,克里斯班纳特是这样的。
男仆是手下,神甫是知己,出于他还不清楚的原因,对方也很信任伯爵。
但是“威尔莫勋爵”这个身份下,是一个来路不明、心口不一的人,他和基督山伯爵不仅这一年里活动地点不同,连性格也触摸不到熟悉感。
爱德蒙很清楚,他和一年前不一样了。
在只是看做救赎时,他还可以从他们的相处里得到精神上的抚慰,所以他会慷慨说要为对方找到那位“黑发情人”,可以尽情付出只属于这个人的善意。
但是爱上这个人后,他再也没办法像过去那样享受相处了,属于爱情的自私独占念头,求而不得的未来,在被对方身心救赎的苟延残喘两年后,终于将他推回了从出狱时就该沉入的心境和世界里。
这一年里,他变成了他本该变成的模样。
如果班纳特少爷没有出现在那片海域,他会变成的模样。
——原来克里斯喜欢理智可靠的搭档。
爱德蒙从没这么觉得自己不可救药。
直到这时候,他还是想要取悦克里斯班纳特。
也只有这样无望的恋情,才能让一个因牢狱和仇恨变得极端偏执的人,刻骨铭心,惊天动地。
以至于只是知道对方态度坚定要终身不婚,就好像见到了一丝可能。
这段路程实在太近,即使有意绕路,车也还是很快停在了院子里。
夜已经深了,只有屋前的煤气灯还静静亮着。
爱德蒙敲了厢壁:“你先进去。”
这下连车夫也走远了,克莉丝才继续交代了一番几位委员会成员的性格,顺便给这个或许真的是从美洲来的人恶补一些比较粗浅的社交辞令。
“明天您也可以继续去俱乐部。不过我有些事情,就不陪您了,请务必谨言慎行。”
克莉丝起身向爱德蒙告辞。
车正好停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既然车夫已经走了,她很自然就推了门,打算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