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这目光短视的妇人还在惦记着太子,卫邕长叹呜呼奈何,自己拉过被褥歇下了。
老匹夫得了好处又不理人,薛淑慎冷笑一声,也随之背对着他躺了下来。
卫邕又心道,如今这情势下,嫁太子不如嫁李翦,他要设宴款待一番李翦,将话说明白了才是。
一大早,李翦收到了卫府的请柬,吩咐甲士原地待命,自己轻装策马,至水阁与卫邕相见。
雅妓点燃了龙涎香,四面临风的水阁之内,纱幔吹拂,正堂上挂着墨竹大画,随着李翦大步踏入,妓子们飘逸的琴瑟之音,便先声夺人地灌了一耳朵。
李翦自是粗人,听不惯靡靡之音,当下脸色未变,疾步入里。
见卫邕已在等候,二人客套地见了礼。
李翦说道:“本以为司马大人只是与李某客套一二,未曾想竟真设宴款待,李某却之不恭,所来,仍是为了娶妻之事。”
卫邕也脸色沉然,请他入座,酒过之后,卫邕面色鲜红,但目光清明不改,“李翦,你年已三十,入伍之前,可有妻室?”
他一问出这话来,李翦心中自然明白了几分,他也正色回话:“无妻无妾,李翦至今孑然。”
卫邕点点头,又道:“这些年,你抵御匈奴,军功赫赫,晋升之快,连老夫也是自叹不如,这几年也都没想过娶妻么?”
李翦诚恳道:“实在汗颜,如没有太子殿下提拔,焉有李翦今日,至于娶妻,李翦从第一眼见过卫二娘子之后,也不再想着此生娶别人为妻了。”
他说得卫邕愈发惊奇,“你从何处见得阿皎?怎说出如此重的话?”
说来卫邕不知为何,竟也想到了早已香消玉殒的周氏,周氏尚在时,山盟海誓他也曾对她说过,可惜后来,还是迫于压力娶了薛氏。卫邕也拗了眉心,露出惭愧之色来。
李翦笑说:“一见倾心,本来说不清楚。李翦一见阿皎,便惊为神女了。”
这么多年,军旅之中,负伤之际,无时或忘。夜里挑着灯火,在伤病之中喘息,将睡未睡时见一女子窈窕细步走来,温柔地抚着他的伤口,替他上药,为他做男女之间亲密的事……他的神女,被他无数次于意识蒙昧之时已亵渎万遍了,但,他岂能让卫邕知晓。
卫邕留意李翦神色,见他正色之中,又确有提及卫皎的动容之处,不疑有他,沉吟说道:“眼下情势不明,我不好眼下便依了你。”
他顿了顿,又道:“阿皎也在她老父面前闹了几回了,说一生不愿再嫁,虽不是因着崔九那负心薄幸之人,但恐怕是被狠伤了一回,心有戚戚焉。李将军恐要为婚事费些周折,我诚恳相告,如你没有这样的耐心,或是不能保证日后不会二三其德,趁早从今日起便收了心思。”
李翦起身,对卫邕行了大礼,长抱拳肃容说道:“卫司马这话折煞李翦,李翦焉敢三心两意,辜负司马大人厚爱,辜负阿皎。”
卫邕点了点头,这事便如此在心里说定了,至于他没给李翦准话,一是因着他确担忧陛下突下圣旨,改立卫皎为太子妃,二是他还要说服家中悍妻,令她不至于短陋,非要攀皇家的亲事放弃眼前的大好儿郎。
但这话卫邕隐忍了两日,都不敢对因为二女儿有望嫁给太子而欢喜溢于言表的“悍妻”说出口。
*
卫绾自后门登车,随高胪离去。
这一日连常百草也被吩咐在西院待着不许跟她出门,常百草心中固然委屈,卫绾更是心事重重。
从那日竹水亭,高胪告知她前世死后,发生在太子身上的系列事开始,卫绾回西院便整日魂不守舍,常对着那一株芭蕉出神。
被夏夜的疾风骤雨拍打得病蔫蔫的芭蕉,在卫绾以为它会枯死之际,没过两日又焕发出了生机。今日大早,卫绾从梦中醒来,一眼便望见支起的轩窗外,那潋滟着软绿,带着勃勃生命力的芭蕉树。
她压下了心头最后一些不确定,松了口气,随后洗漱更衣,执幕篱出门。
东城繁华包围之处,没想到另有天地,一座气象恢弘的宅子卧于三面长街中。因于礼不合,卫绾怕惊动了人,特让高将军在后门为她停车。卫绾走下马车戴上了幕篱,在门口站定了少顷,才吐了口浊气,缓慢地朝里迈了进去。
千蕤在院中打秋千,跟随她的两名婢妇都说着话,不知在争辩甚么。
千蕤垂眸出神,余光瞥见一道白影,她侧目望去,那体态袅娜如烟,乌发披于身后,明眸皓齿、妍姿艳俏的女郎正与高胪说着话,往前院而去。
千蕤倏地愣住了。
她自是能认出来,那女郎便是一路与太子随行,前往河西,近日里又将被退婚的卫女。
卫女容貌皎皎,但因年纪尚幼,那风貌还未全然地展开,清艳之中带有一丝娇稚,但千蕤识人万千,她咬唇想到,这女郎将来必是倾城之色。
殿下若是眼不盲心不瞎,也自然能看出来,既然如此,为何还要退婚,并做到如此决绝的地步?
难道那个殿下心仪之人,容貌更远在自己与卫女之上么?
卫女今日来,是要说服殿下,不愿退婚么?
可笑啊。千蕤想,这几日她虽与太子相处不多,话也未曾说上几句,但于细枝末节处,千蕤早已窥见太子对那位心上佳人用情之专一,他是不可能委屈那佳人的。
千蕤朝那自不量力的卫女走了过去,身后两名婢妇仍在争辩,吵嚷得面红耳赤,见千蕤忽然起身迎向了卫女,惊愕地停止了争端,跟了上去。
卫绾正与高胪说着话,冷不防被拦住了去路,她定睛蹙眉,迟疑道:“千蕤?”
她看了眼高胪,高胪那眼神仿佛在说——并非你想的那般。
千蕤被触怒了,愠意写在脸颊上,道:“卫女来说服太子不要退婚?”
高胪微微一怔,卫绾今日要见主公是他带来的,必是要让主公放心,这婚事卫家自然去提出退了,以免再继续让主公为难。他约卫绾在竹水亭一见,目的也就是如此了,别的都没敢想过。
卫绾却轻笑了声,“是啊。”
夹在两个女人中间的高车骑忽然便傻了眼了。
事态的发展出乎意料,卫绾怎突然又不想悔婚了?莫非是被他前日的言语说动?
千蕤愈发觉得卫女不自量,天生带着温柔的嗓音却沉了下来:“卫娘子,你不必想了,太子殿下早已有了心上人,婚约是他迫不得已受了的,如今退婚,本也只是想让心上人欢心罢了。你再劝他,他也不会为你回心转意。”
这话倒让卫绾露出了讶然之色,“殿下有心上人,你也知道?”
怎么回事,卫女已经知晓了么?千蕤带着疑虑凝视着卫绾,盯了好几眼,又道:“你若不信便试试吧。”
“正要一试。”卫绾微笑颔首,如一阵清风般掠过了千蕤,身后高胪再度跟了上来。
卫绾表面云淡风轻,隐隐含笑,其实心乱如麻,宛如近乡情怯,步子愈来愈慢。
最终,她在一扇拱门前停了下来。
高胪正要询问她说的那句“是”是真是假,卫绾反倒先问出了口,“高将军,前日你在竹水亭说的话,一句都没有假么?”
高胪正色道:“高某立誓,如有半句假话,神人共愤,天诛地灭。”
“好。”
卫绾又迟疑了半晌,朝垂花拱门移步而入。
庭院深深,别有洞天。
此处比千蕤用来扎秋千嬉戏之所,更为清幽荒僻,院中丹藤翠蔓罗络,廊庑之下斜缀牵牛骨朵,老槐树底下漏着一丝一缕的金黄的光覆落在男人的身上,将他玄服上的宛如火焰般的暗红纹理映得愈发灼目。
石桌上摆着一盘残局,而且他已无法可解。
他向来偏好自己与对自己对弈,在小五看来他是自己与自己过不去,没事找事,死板固执,活该孤独。
夏殊则自己明白,他并不是真正喜爱一个人落子下棋,只是,他从来没找到另一个人。
视野里出现了一道白影,他抬起头,卫绾就立在不远处的廊庑下,踩着满地被风卷落的槐叶,纤尘不染的裙裾上洒着斑驳的日光,望着他,晕红的水眸比春光还要明媚,目光却没甚么温柔。
于他而言,眼前的女子就像一场迷离的幻觉,不可走近,一碰便散了。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太子殿下要被砸晕啦。高将军表示很对不起太子殿下,在他一心一意要做单身狗的时候,他出卖了他。
第23章
他就那么定定地盯着,短暂的恍惚之后,卫绾仍然立在那道廊庑下,雪白的衣袂,如墨的长发,殷红的唇,以及因为局促和微微的紧张,垂于袖摆下轻轻战栗的双手,纤毫分明地撞入了眼中。夏殊则心中一凛,忽然意识过来,这并不是幻觉。
卫绾深深吸气,她走下了台阶。
夏日油绿的浓叶,踩着并没有干燥的秋叶崩断的脆响,她袭了一身槐香,到近前时,也没有行礼,而是垂目,忍了顷刻,才说道:“殿下,我有事同你说。”
夏殊则唯一的担忧竟是怕自己不自觉泄露了什么,他垂下眸,拈起了一颗棋子,“你说。”
卫绾难以开口,顿了半晌。
夏殊则忽道:“高胪带你来的?”
卫绾一怔,知道以太子殿下的聪慧,必是隐瞒不过的,便老实地承认了,“确实如此,但是我自己想来,因,心有疑虑,盼殿下解惑。”
太子殿下也不说话,不怒而自威,气势迫人,卫绾昨夜一宿难眠,又打了半日腹稿,但在对着满脸写着生人勿近,犹如一块冷冰似的太子时,又实在是不敢说出口。
夏殊则澹澹说道:“他说了甚么,你不必介怀。孤没让你做甚么,你按兵不动就是,孤答应了退婚,便不会食言。”
卫绾凝视着棋局,已成死结,她一时也没破解之法,拈着棋子的太子殿下似乎也一时不知该往何处落子。卫绾也不知道怎么了,想着豁出去了,拘谨抑或放肆都没甚么,她大胆地坐到了太子对面。
随着她的落座,夏殊则鬓边的一绺垂落的发被风惊动了,他的眉眼略垂,掩饰住了那分不自然。
但他果然没有出声喝斥自己的肆意妄为,卫绾更放心了一些。
她想到,太子殿下果然聪敏,她来了还没有多久,他便已猜到既是高胪带她来的,那么在这之前高胪对她必定有所请求,他猜得也不错,高胪是曾请求她协助太子退婚,让卫家主动退了婚事,以免太子为难。
只是她却不是抱着这样的心思来的。
“殿下,倘若我不想退婚,你还是不是执意要退?”
她似乎能感到,那拈着棋子,比棋子还要白的手僵住了,短暂不安的颤抖之后,为了掩饰异样,他拿了下来,安静地搁在了桌上,不经意碰了手边瓷盏里的热茶,烫得皮肉生疼,却一直任由那盏热茶灼着手背。
他的眼睑低垂,纤长而浓密的睫羽,也在微微战栗。
卫绾又咬了下唇,说道:“那日殿下说我不堪配你,我听了心中实在难过,殿下不要说这样的话了,你纵然是不喜欢我,也请换个理由吧。”
“我虽庶女出身,但我母亲周氏当年是被卫司马以正妻之礼娶入家门的,何况,我心上并没有什么人。”
“至于做妾,卫绾不才,宁为小吏妻,不做太子妾。”
夏殊则仿佛终觉烫手,卫绾见他不着痕迹地将茶盏推出少许,手背已被烫得鲜红,心乱如麻之时,却又不合时宜地想到,其实太子殿下比她紧张多了,他所有的镇定和冷淡不过是徒有其表。齐王殿下在他那面那样骄纵,却也从没见他发过脾气,太子殿下其实……应当不是传闻中那种人。
他嗓音低沉:“是么。你嫁给小吏也罢,与孤有甚么干系。”
卫绾皱了眉,沉默了须臾之后,想到自己背水一战,回去尚要面临薛氏的责骂,想到来时千蕤姑娘对她的口吻不善,此时退去,功败垂成不说,实在令人不甘。
“但眼下有这么一个机会,”卫绾说道,“我是个爱慕虚荣的女子,有做太子殿下正妻的机会,怎么肯轻易放过?河西之行时,路上殿下问我可愿悔婚,我答应了,只因当时畏惧殿下,仓促应许,其实自己心中也没有想好,待我反悔,殿下又说了那么令人难过的话。”
她的语气已不自觉地含了委屈,“殿下,其实你知道没甚么不伤及我颜面的退婚的法子,反正你退了婚,将来也没有人敢娶我了。试想太子殿下不要的女人,天下谁人敢接?”
“孤没有不——”他忽然滞住,微微懊恼地皱了眉。
卫绾一笑,从他掌心里将那枚白子取出来,食指不经意轻挠了下他的掌心,太子殿下藏在两鬓墨发下的耳尖被挠得冒出了粉红,只是轻轻一哼,脸色仍是冷淡的。
卫绾将白子压在了角落,“我们走投无路的时候,不要只想着逃避,也许换个活法,会发觉其实人生也可以另是一般天地。”她取了三颗黑子出来,反诘道:“不对么?”
她又是一笑,“我啊,棋力也不精,我阿兄常常嫌弃我,不过我观殿下这局棋,棋力像是和我不分伯仲的模样,卫绾大言不惭,敢请太子殿下与我手谈一局,如我胜了,殿下应我一个条件好不好?”
夏殊则不着痕迹地将另一手压在了被烫伤的手背伤口上,语调沉闷:“若你输了呢?”
卫绾道:“凭君如何。”
她望着他,神色肃然,但藏不住眉眼鼻唇之间的风流妩媚。
太子殿下面沉如水,他能藏住的马脚,他一概藏得不露风声,唯独耳朵尖上的晕红,真是泄露天机。卫绾看破不揭穿,微微眯了双目,携了丝盈盈嫣然之意。
对局之时,太子殿下如临大敌,落子缓慢,从容有度。
卫绾方才说的那话,是为了让夏殊则轻敌,事实上她与卫不疑下棋,卫不疑十回有九回要输给她,都是武将出身的男人,他们更宁愿将时日磋磨在兵书武艺上,而不是这么安静地坐在棋桌上颠倒黑白。
其实太子殿下棋力尚可,只是卫绾从他的落子里几乎读出了与他的沉笃静持完全相反的诚惶诚恐。
他怕输么?
还是怕赢?
棋局终了,表面上是不分伯仲,卫绾点了点,自己还胜一子半,她长长舒了口气,笑靥如春地凝视输了棋脸色复杂的太子殿下,“承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