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上堂,拜别父母双亲。
堂上卫邕与薛淑慎左右隔着髹漆梅花小几而坐,卫邕手边立着卫不器,薛淑慎手边立着卫皎与卫织,一时堂上脸色各异,卫绾虽只能透过薄纱绢扇探看,心中也大抵清明。
答应嫁给太子,自然不是一时意气,为了来刺激主母,虽然这一举两得。但既然卫绾选择一嫁,今生开始打算的平淡日子便要被尽数抛下,她要好好经营,免自己与殿下前世的悲剧,好好地活下去。
卫绾拜别了父亲,转身不再留恋地出了屋去。
卫不疑上来扶持她,命人牵马落轿。
卫绾此时脑中一团乱,望着兄长红光满面的侧脸,心中想到的却是这么多年来在卫府点滴。
母亲在世时,西院份例便总少于常例,中间多少人欺压母亲,中饱私囊,薛淑慎却一度暗中纵容。母亲得了病,几乎也没有银钱请大夫抓药,父亲为了显得不那么凉薄,在母亲病重之时,约莫三五日来看望一次,但哪怕他有一点真正关切的心思,也不至于不知薛氏在暗中苛待母亲。
卫绾从小就恨足了薛氏,恨足了东院那脑满肠肥、贪图淫逸之人的丑恶嘴脸。
稍大一些时,卫绾常跟随兄长出府胡闹,趁着父亲不在时闹得家宅鸡犬不宁,讨了薛氏不少收拾。
但平心而论,那段无知无畏、恣意轻狂的时光,是她两辈子里最痛快的人生时段,从此之后,面临着即将及笄,即将到来的摽梅年华,她收敛心性,变成了高宅里的一只罗雀,人生乐趣从四海五湖、声色犬马、纵情高歌,变成了与卫织无止无休的斗嘴、扯头花,打得不可开交。
高门大户的大宅里,庶女用来打发闲暇的事情不多,与卫织斗嘴是最快乐的一件。
他父亲人到中年之后,主母也渐渐年华不再,死在青春年纪容色尚好的母亲,反倒愈发惹了父亲惦念,他便开始偶尔在卫绾面前表露一丝丝愧疚和将欲弥补她的悔恨。
不过,在这个年纪,卫绾早已经不需要了。
她没有回头眷恋地迈出了门槛,脸色如冰,只是在走出大门时,终究没有忍住热泪簌簌地滚落,打湿了绣锦纹暗红叠绮长襟。
卫不疑见她在花轿前站定,久久不动,心下惊疑,绕过团扇瞅了她一眼,卫绾扭头,避过了他的目光。
但他却已经瞧见了,压低了嗓音,在月娘与常百草搀扶着她,轻轻晃她手臂时,说道:“阿绾,莫想了,出了这门,你已是太子之妻,日后你会有自己的新家。不论他们如何,阿兄永远都在。”
卫绾轻轻点头,应道:“妹妹知道了,从今以后,不为卫府伤怀。”她转头对月娘道,“咱们该走了。”
她走上了轿,卫不疑盯着那道红罗脸门一会,才转身去牵了马,踩镫上鞍,右臂一招,命令人朝宫门行去。
一整日走下来,卫绾饿得头晕眼花,诸多繁文缛节,不堪其扰。
卫绾是第一次嫁人,不知嫁人如此繁琐,单是前面的铺陈,便足足花了两月,大婚当日她更是束手束脚,月娘不断地提点她马虎不得,否则事有不吉,她怕了凶兆了,只好暗自忍耐,黄昏时,才得到东宫,远远地瞥了殿下一眼。
行礼之后,卫绾更是晕头转向,被送入了寝殿。
东宫的寝殿,比卫绾原来的寝屋还大上数倍,巨大的一扇屏风坐落,分割内室与外室,另于寝殿之中配俱桌案、文房之物,堂上山水笔画悬于题“霁月清风”牌匾之下。与外处不同,东宫寝殿之中极少铺陈大红大绿,只点到为止,喜庆之中又保留了原有的富丽清雅。
卫绾在软褥子上坐着,等了许久,天色渐暮,夜色笼罩四野,仿佛将这座空空如也的巨大的宛如能吞噬人心的深宫伟殿网罗其中。
她心里打着鼓,方才见常百草困倦得恨不得趴在凳子上睡着了,她想常百草这嘴闲不住的人,一整日不用膳食了,不知多么难熬,便大发慈悲及早放了她出去吃喝,自己苦命地陪伴着月娘空腹待命。
“殿下。”
殿门外终于传来了声音,卫绾的心瞬间提到了喉咙口,跳得又快又急。
从团扇映着烛光朦胧的罅隙里窥见,着玄红广袖裳服,峨冠博带的男子徐徐走来,卫绾屏住了呼吸。
他越来越近了。卫绾的心直欲蹦出来。
夏殊则微微迷离的双目,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坐在喜床上,仿佛一心一意等他垂怜的新婚爱妻,心头掠过的恍惚和怀疑,被压回了腹中。
他伸手去,替卫绾摘了团扇,“累了么?”
卫绾松了口气,手臂确是发酸了,她却垂眸一笑,“还行。”
太子殿下点了点头,吩咐月娘等人:“不必伺候了,下去罢。”
月娘喜笑颜开,连声应道“诺”,便领着还伺候在内的宫人都出了寝殿,阖上了门。只是阖上门之后,没有人散开,都在外凝神听着动静。
太子殿下居高临下,盯着她的珠冠,以及珠冠下一掌可盈的娇艳脸颊,低沉的嗓音蛊惑人心:“空腹不宜饮酒,容后再喝合卺酒。”
殿下诱人而不自知,卫绾色令智昏,他说什么,她就答应什么。
夏殊则取了放在红案上的瓷碗,走了过来,屈膝蹲在卫绾身侧,她紧张不安,无处可躲,只好直面他,他舀了一只饺子,送到卫绾手边。
映着烛光,只见殿下耳朵有些微冒红,不知在害羞什么,卫绾想到自己也害羞,殿下不知道心里是怎么翻江倒海呢,便胆大地笑了笑,张开嘴唇咬了一口。
一口饺子没来得及咽下,她皱了眉,古怪地俯身吐在了碗里,“生的!”
这时寝殿门外传来了大喜过望、此起披伏的欢喜之声:“生的生的!娘娘说了!”
卫绾惊愕,依稀想起来月娘是说过这么一个礼俗,难道太子殿下故意的?难怪他脸红,原来是诓人做坏事呢。她伸手去,将太子殿下通红的耳朵,轻轻揉了一下,映着火烛光只见她笑意盈盈,贝齿轻咬红唇,眉眼细腻如描,饱满娇态的脸颊宛如牡丹花般殊艳,他的心跳仿佛都为之一顿,目光瞬间幽深如墨,不知想到了甚么。
“我的殿下,成婚第一夜,还未喝合卺酒,你便开始算计我了?”
从那日之后,卫绾觉得她以后已可以随心所欲地揉太子殿下耳朵了,触手滚烫柔滑,肌肤细腻,比女子尤甚。生成这般尤物,若不是终日里为人行事太冷漠,不知该有多少人惦记采下这朵高岭之花。
夏殊则耳朵冒红,脸色却镇定自若,又取了合卺酒,要与她对饮。
卫绾一点不忸怩,大方地接了过来,新婚夫妇两两对望,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她以为接下来便是那最让人羞耻和厌恶的事了,嫁人之后,做这样的事天经地义的,卫绾想好好过日子,自然没扛着牌坊嫁到东宫来,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但她万万没想到。
“天色已晚,你用些粥膳便去歇息,孤走了。”
夏殊则沉默良久,在卫绾怔忡之后几乎要面露怒容之时,他仍是说出了这话,并且抽身便走了。
还未来得及将自己的恐慌、害怕、担忧呈给他看的卫绾,一口气哽在喉中,在夏殊则即将迈出门槛的那一刻,长声说道:“殿下你不愿娶我么?你不喜爱阿绾么?殿下你是否知道,你这样出去,明日卫绾将沦为满宫人的笑柄。难道你是因为我当日形同逼婚般的恳求恼了我,故意让我难堪?”
夏殊则扶上门框的手指一顿,他的神色略微绷紧了,因站得太远,卫绾仅能看出他终年如积雪不化的冷淡,心沉回了渊底,只觉得自己一整日的羞涩与忐忑,忽然全都变成了笑话。
作者有话要说:
夏夏,不要害怕勇敢上!亲妈给你撑腰,她不敢反抗的哼哼。
绾绾:gunna!
第27章
云中郡官道,雨夜,提着一只酒壶的男子摇摇晃晃从乱草蓬盖的酒肆里出来,瓢泼大雨直浇在青衫上,一道闪电掣过,白赤的光犹如劈落在他的脚边,将他一脚踩过的洼地溅起的水珠照得透亮。
男人满脸青灰的短胡髭,脸色修罗般惨白。
拎着酒壶,跌跌撞撞碰到一人胸口,被阻住去路,他抬起头,面前森然立着几人。
待看清来人面貌之后,他冷冷一笑,混着酒气的口气杂在雨水里,“我已做了我想做的事!我不想再替他卖命了!”
被撞的大汉一身黑盔,阴测测地说道:“王大人,来时由你,去时,可由不得你。”
“当初是你自己选的这条道,你如何对主人保证的?如今太子殿下风光得意,娶得美妻,玉体娇香,王大人却只能自我放逐,消沉地于此处醉酒?”
“可笑啊,难道那美人是真心喜爱太子,才愿意舍身一嫁的么?”
“太子殿下是何等样人,天下谁人不知。”
那大汉说着阴冷地一手攫住了王徵的下颌骨,冰冷地将残酷的事实披露给他:“你明白,因为他是太子殿下,你比不过。唯有来日,夏殊则成了阶下之囚,被刀斧宰割,我们主人许你高位,你才有机会,重夺回你心爱的女人。”
王徵落魄地失笑,将大汉的手推开。
他气力竟也不小,像是学过数年武艺的。
一条雷电掣过天幕,将裂口撕裂得更大了,雨势如泼如灌,云中酒肆旁的官道上,车辙泥泞,无数雨珠被打起来,混着湿泥扑到衣摆上。王徵扯了一把衣角,漠然地转过了头朝城楼走去。
“我固然没有回头路,王爷也没有。”
“如今一样都低人一等,有何可说!王爷若真有雄才大志,何以至今,我押错了人!”
那大汉怒不能遏,双拳掐得骨骼作响,似乎要追上去灭口,王徵忽拎着衣摆回过头来,淡淡说道:“也罢,既已下注,落子无悔,今后王徵身家性命交予王爷,盼王爷早日重整旗鼓,值得王徵效命。”
*
洛阳的这一夜,天清月朗。
吵嚷了半宿之后,东宫恢复了恬阒,宫门外的宫人与月娘噤了声,察觉到太子殿下和太子妃似乎起了争执,一时脸色讪讪不安,又不敢叩门询问。
夏殊则的手停在木门框上,目光始终凝视着卫绾,只是最后,他仍然推开门去了,宫人们左右散开,不解其意,惶惶然跪了一地。夏殊则微微攒眉,“韫玉,随孤来。”
她唤走了一名模样周正、身材高挑的美婢之后,宫殿之外寂然无声。众人左右相望,面面相觑,莫名所以。
卫绾心中的旖旎和温柔散了大半,又饿了一日,早已不想敷衍太子,双履也未脱,人便直挺挺地倒在了床榻上,困倦得阖上了眼。
睡得意识朦胧之际,门又被推开了,她睁开眼,夏殊则去而复返,手中端着一只小碗,卫绾吓得立马弹坐起身,慌张地理了理头冠。
他屈膝半蹲在她身侧,将手中之物呈给她,卫绾凝睛一看,竟是一碗面。她饿坏了,含蓄地说了句多谢,便自己拿了小碗,取了木箸,尽量不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虽说饿极了时吃什么都觉得喷香,但卫绾作为洛阳一流的厨娘,仍然以为,这面下得实在不如何,原来宫中大厨也不过如此。她方才朦朦胧胧听见殿下叫走了一名婢女,兴许是那婢女开的锅灶。她不做多想了。
夏殊则起身坐到了她旁侧,在她用膳时,他伸手,举止也透着天家威仪地将玄红婚袍外裳解了下来挂在一旁,卫绾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却紧张起来。
他要留下来了?
他要留下来了!
卫绾心一抖,面汤险些洒了,忙不迭背过身去,将呼吸平复了又平复。
身后,太子殿下宽衣竟无一丝声音,简直慢条斯理得让人以为过分。等卫绾吃饱了,仓促将面汤碗一放,太子殿下已只着亵衣了。
他的发冠已解下,仅余猩红的绸带朝背后束着一绺,披散开的鸦色长发,红烛光里,显得那张冷漠的脸都温眷多情了起来,卫绾自知那是幻觉,仍然忍不住感慨,怎有男子的好看,到了极致却丝毫不女气的?
也不知当年的皇后娘娘,是何等的天人之姿。
夏殊则命人取热汤,在此时已以贯而入,将热水送入净室,少顷,薄热雾从纱绢屏风透了出来,宫人敛声屏气陆续退出,阖上了殿门。
她还有些不解,夏殊则却已抱起了她,将卫绾横抱着走入了内室。方才因为愠怒散去的羞涩又回来了,她问道:“殿下,你不怨阿绾了么?”
夏殊则垂目,“你记着一句,不论你做甚么,孤都不会怨你。”
卫绾心里冒起了一丝甜意,男人将她放到杌子上,蹲下身替她除去了鞋袜,卫绾不好腆着脸让太子殿下服侍,忙抽回了玉足,“我,我自己来即可……”
他没说话,别扭的新婚夫妇俩各自沐浴之后上榻,一人在里,一人在外,帘帐也没落下,烛火也没吹熄,颇有几分尴尬地望天。
卫绾想做些什么,手在薄毯下伸过去,扣住了太子殿下的手,掌心压在他的手背上。
只是她忽然察觉到殿下手背有隐隐疤痕凸起,并不那么平整。
卫绾紧了紧心神,将殿下的手大胆地轻薄了一会,夏殊则没有管她,手任由她轻薄之后,被拽出来,卫绾凝视着殿下那手背被烫伤的伤口,皱起了眉。
“难道是……”卫绾福至心灵,忽然扑了过来,将太子殿下的衣襟扯开了,在心中美其名曰是为了求证一事,夏殊则低声斥了句“大胆”,然而被吓到的卫绾,这一次却有些坚决,并且理智让她并不害怕,在扯开殿下衣襟,见着他左胸上参差不齐的三个洞疮,已结了疤,仍可见当初肉质的腐烂程度时,卫绾惊呆了。
作为医女,她自然知晓,白马山里他被竹刺刺伤的伤口,只要好生上药,扎上绷带,即便留疤也不会显眼,断然不会使得伤口糜烂,最后留下如眼前般狰狞的疤痕。
这是人为的,故意留下来的。
卫绾探究的目光略含呆滞地移到了夏殊则脸上。
有些人外表冷漠,凡事一脸事不关己,出鞘如雷霆,杀人如覆手,但其实内心里的柔软与疯狂的偏执并存。豁开来看都是戳人心窝的东西,几乎夺走了卫绾神魂,让她的眼眶有些发红。
白马山那次她可以理解,但她实在不明白,洛阳东城小院里,他们已说好了婚嫁,她已要嫁给他了,他怎么还如此疯魔,非要将手背上的伤恶化到难以消弭的地步才好。
“是为我受的伤,都想留着么?”
太子殿下闭上了眼睛,头扭到一侧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