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不得出行,闷在庄园之中卫绾坐不住,眼看着半月之期已尽,她托人去打探太子一行人行踪,不出两日,太子便回来了。
他回来时,卫绾正与常百草在恬静得几乎只剩黄昏影动的篱笆院中斗蛐蛐儿,想来是闲得,卫不疑露出无奈之笑,问主公是否知会斗蛐蛐太过专心压根没发觉大帮敌军压境的卫绾。
夏殊则移步入里,走动了数步,他忽然顿住,回头对高胪道:“去屋外候着。”
高胪道:“诺。”便领命率众而去。
卫绾终于听到了动静,回眸望来,正好高胪已动身离开,倏地紧绷的心便放松下来,只是不可避免地在太子跟前无法自如,方才的轻松愉悦,在微微浮着红云的脸颊上消沉了。
她扯了一把常百草,对夏殊则见礼,“殿下。”
卫不疑清咳两声,徐步而来,压低了唇音说道:“石首部落首领突发恶疾,当地医术不堪,连风寒都难治,况于肺疾?此时也是远水解救不得近火,我只好在主公面前夸下海口,盛赞了你的医术,此来请你出山。”
卫绾闻言睖睁,暴怒卫不疑怎往亲妹子身上揽事,医治不了该当如何?
她道:“阿兄你莫忘了,我也只会些粗浅医术,志不在此,若是医治不得,你如何向太子交代?”
“仰仗你了。”
卫不疑退后半步,郑重作揖,嘱咐重托。
“我已又让人辗转在附近几城寻找名医,若是医不得,只需稍加拖延,等名医到了不迟。”
卫绾不敢将怒容拿给夏殊则瞧,抿着嘴唇对卫不疑的胡闹数落了几句,又道:“我这便去收拾行李。”
她拉了常百草的手折身入屋。
卫不疑退回了夏殊则身边。
“如何?”
卫不疑轻轻一笑,“说动了。阿绾医术不凡,但和她的厨艺不同,在医术上她颇为自谦,请殿下不要怪罪她的鲁拙,若是医治不了,也不降罪于她。”
夏殊则并未立即回话,只是心中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嗓音低迷:“不会。”
“不管因为何事,孤永世不降罪卫绾。”
不过是说笑一句,哪知太子殿下忽然如此滞重之语,倒逼得卫不疑不敢接话了,心头犹如鸣鼓——主公对阿绾也是颇为喜爱,原来是两情相悦。亏他先前以为依照阿绾那性子,让她被按下牛头喝水,只会引起更大的抵触反弹。
没想到一纸赐婚书,其实是顺理成章地成全了两人。
这几日相处之中,卫不疑对仅仅年长一岁,心智处世之道却宛然中年智者的太子心中无比折服,并心悦诚服地听从太子命令行事。
卫绾收拾行李出来,太子与卫不疑已整装待发,事发仓促,不及准备,卫绾收拾了些衣物,便坐上马车前往石首。
翌日黄昏,马车绕行原路到了石首部落,得知首领已点了安神香入眠,不便看诊,卫绾依从太子之命在山中安置。
石首部落喜居山洞,洞内雨天隐有潮气,卫绾是上宾,下榻之处墙角也生了一圈不知名的蕈菇。她幽幽叹口气,让常百草放下行李,洞口却忽然出现一人。
那人冥迷的光影里走来,卫绾定睛看去,局促地一跃而起,“殿下。”
夏殊则掌中托着一盏灯,灯芯悠悠地燃着,他折腰,将灯盏置于石案之上。
“委屈你了。”
卫绾想她虽是女子,却比不得太子的金尊玉贵,不敢说委屈。
只是宽容的谅解的埋怨的小气的卫绾,她一样也不敢拿给他看,谨慎地保持距离是最为妥帖的处置方式。
“不敢委屈。”卫绾道,“殿下也是一样。”
“白马山夜有野兽出没,如闻兽鸣,不必惊讶,但也不能起夜。恐慌也不必,男人会保护女人。”
在卫绾惊讶地注视之下,他的右足不自然地退后了半步,耳根可疑地冒上了红云,只是黑夜之中卫绾不得而知。
他那番话说得沉稳而笃定,犹如温柔的承诺,虽听不出温度。卫绾惊讶地在后半夜被兽叫之声嚷醒,起初的惊慌失措,在思及前半夜那句温柔的承诺之时,又奇异般地被平复。
平静的一夜,果然没发生任何事。
卫绾松了口气,洗漱后,洞口出现了一身短褐裳服的黑发黑皮肤女子,颈边坠着一串象牙珍珠,唇红齿白,卫绾知晓这是来传她为首领治疾的。
夏殊则在洞外等候。
穿过这片滴水的浓绿叶林,到了另一处,花木繁阴之处,又隐隐约约露出洞口。
湿软的雨后山路泥泞不堪,那石首女子赤足走得稳稳当当,如履平地,也不顾脚上泥污,卫绾却不得不顾,左摇右摆快要跟不上,好几次还险些滑到。
夏殊则听到动静之后,止住了脚步,等卫绾走了上来,歉然露出笑时,他伸手去拉住了她的手。
卫绾身体快于脑子狠狠一激灵,仰起头时,太子殿下镇定从容,从那张端方的脸上看不出丝毫轻薄和旖旎,面沉如水,只是从耳朵尖到耳垂,却诚实地腾出了大朵红云。
卫绾不止一次见他脸红了,荒唐地想碰一碰,是烫的么。
作者有话要说:
当然是烫的呀,哪哪都是烫的。
第12章
石首部落女子始终面色寡淡,行了一路都不曾等人,也不曾回头。她肤色黝黑,唯独颈项边一串象牙白石链葳蕤生光,衬得她裸露于外的臂膀的肤色都显得愈发浓艳。
石首的老族长突发恶疾,病了有一旬之久了,当地土人只信奉巫祝,不信汉人医士,肯接受卫绾的治疗也是夏殊则从中斡旋,将族长说动了,他们才默许让卫绾一试。
太子话少,但沿途仍将这些说与了卫绾听。
他说的是生僻的汉人语言,石首女子听不懂,也从未回头过,自顾自只往前引路。
卫绾静谧而专注地侧耳听着,她胸以下不是腿,跟不上太子步伐,又有女子矜持,不肯迈大步,在泥泞路上走着,不时便要被他拽一下。
那只手握得又紧,卫绾落后半步,不肯揭穿太子殿下的羞涩耳赤,心中暗暗地想,皇室子弟,到了这个年纪,怎么还会羞涩成这样?她都还未脸红呢。
出了这段湿泞的山路,几乎是在瞬间,那只一路上握着她玉手不断将她拽出沼泽的手掌,骤然抽离了出去,卫绾手上一空,来不及垂眸,清沉阴凉的山风将人吹清醒了,她自嘲含笑,不再惦记这件小事,随着那石首女子弯腰迈入了山洞。
部落首领歇在向阳的竹榻之上,右上方斜劈出来一块漏风的圆口,日影从洞口传入,自泥地上勾勒出犹如中原的屏风画般的树影。
首领年过七旬,垂垂老矣,那石首女子走了上前握住了他苍老的宛如鸡皮的手,咕哝说了几句羌人语。
耄耋老者迷蒙着,缓缓睁开昏黄双目。
“太子殿下。”
老者会说汉话,并且极其准确。
老者床边立着几名石首精壮的汉子,皆赤膊露体,目光炯炯地盯着两人。
卫绾被七八双铜铃大的眼睛瞪得生了退意,却不敢明说,隐忍咬牙不言。
老者道:“有劳太子殿下和令夫人了。”
卫绾微怔着望了一眼夏殊则——你说的么,怎么人人尽知?
夏殊则垂目道:“她不是。”
在他察觉到她的目光时,卫绾极快地抽回视线,走上前两步,为老人压住了脉。
几乎是一上手,卫绾便知是这老者已是油尽灯枯,即便大罗金仙在世,也是挽救不得性命了的。人活七十古来稀,首领垂垂老矣,已是大限将至。但卫绾沿途看阵仗,石首人仿佛非常恐惧老者的死亡,唯恐救不回首领,卫绾更感觉,若是她束手无策,立在病榻边上的精壮大汉,极有可能盛怒之下扑过来撕碎她。
尽管心中早有论断,卫绾犹豫再三,决意不能直言,挑着羌人无法听懂的汉话,凭借着一股急智说了长篇大论。羌人听得皱起了眉,夏殊则也微微沉下了脸色。
说完之后,卫绾偷觑太子殿下脸色,被吓得不轻,袖中之手微微战栗,咬唇又道:“我见山中物产丰盛,说不定有草药,我写个方子,烦劳你们的人照方抓药……让我们人去抓药也可。”
卫绾曾在医典之中听说有一味从白马山来的草药,药名便作白马,效用如千年何首乌般神奇,不但能润发养颜,亦能补气强身,卫绾问询老者,老者恹恹地阖着眼皮,也不知对人说了甚么。
卫绾折身回了山洞,与常百草用了午膳,小憩了一个时辰,快黄昏之时,那石首女子再度前来,邀她入山寻白马,卫绾随身备了一包防蚊蝇虫蛇的硫黄便出了洞口。
太子的亲信随从,因为石首人的猜疑,不敢贸然行事,怕坏了殿下要事,此时一应在山脚候着,只余高胪随夏殊则上了山。
卫绾见了高胪愈发不自在,高车骑发号施令要射杀她的嘴脸,闭上眼仍历历在目。
高胪跟了几步,夏殊则又顿住了,回首叮嘱了句“候在山下待孤”,高胪望眼卫绾,目光极是复杂,虽是应了,但他取下了腰间佩剑交予太子之手,“山道艰险,恐有恶兽,主公提此剑防身。有信箭为讯。”
夏殊则应许,取了佩剑,又疾走几步,跟上了石首女子。
落在身后的卫绾则偷觑了往下山路去的高胪几眼,确认他不会折身回来之后,她松了口气,脚步松快地跟上了夏殊则。
山林之间风声萧瑟,人间四月芳菲尽,山中有不知名繁花散布,如绿海之间千点雪白风帆。
石首女子一路沉默不语,手中握着那圈象牙石链,不知在思忖甚么。
循着迂回山路行至半山腰上,石首女子忽然转过了身,对他们说了大段羌人语,卫绾听不懂,只能寄望于夏殊则。
夏殊则听罢,只对石首人低声道了谢意,先回的汉话,再回的羌人语。
石首女子动身要折转,卫绾一阵疑惑。她此人落在两人身后,石首女子先越过了夏殊则,才与她擦肩,她正要追上询问太子殿下,在哪儿能觅得草药,岂料那已擦过身的石首女子,忽然回头,照着卫绾的背后推了一掌。
那女子力气极大,卫绾被一掌几乎要震碎脊骨,她朝一侧跌出奔去,哀呼一声。
在跌出山道,几乎要滑落山坡之时,卫绾剧痛的后背被一只臂膀抄了过去。
跟着她落入了一个怀抱。
再跟着,她耳中似乎传来一道掌风,怀里抱着卫绾的夏殊则与那石首女子对了一掌,借着山路下坡之势反倒跌出半步。
卫绾在平地涉足十余载,从没有失足坠入过地洞,在滚落地洞的瞬间,卫绾荒谬地想道,完了,为何夏家的几个男人两辈子都不肯放过她?
卫绾被男人脱手推到了一旁,只滚落在一摊软泥之中。
未曾想到这山道之上竟别有天地,地洞甚至有些空阔,卫绾落在泥中,直觉背后被方才那石首女子拍得极痛,除此之外其余隐痛却可略去了,“那女子竟暗算于我们!可恨!”
天色黄昏,洞中光影冥迷,男人俯身贴地的身影依稀可见,他没有声音,只是缓慢地撑起双臂坐起。
卫绾道:“殿下,你受伤了么?”
他沉默了少顷。
“没有。”那声音稳固而低沉,毫无慌乱。
卫绾稍稍安心,要爬过去。她身上剧痛,但想着脚下软泥过于松软,稍不留神,一双玉足便真要泥潭深陷,她寻着幽暗的光影朝夏殊则那边过去。
他忽然说道:“不要动。”
卫绾纳闷地停了下来。
夏殊则道:“这是捕兽的地洞。”
随着他话音落地,卫绾伸手触摸地面的的食指,骤然碰到了一根竹篾。那根削得尖如利刃的竹刀冒出地面二寸有余,险些刮伤了卫绾的手。
她惊愕不已,“那女人要害我们死?”
又是一阵沉默,隐微的吐纳声飘入卫绾耳中,太子不回话,她也不敢再多说下去,心中只想询问,有办法么?对,方才高胪不是递了太子殿下一支信箭么,此时殿下为何不取出。
夏殊则低声道:“不至于。”
他顿了顿,又道:“或许,是想捉孤做人质。”
卫绾听了心里忧急:“我们要赶紧离开这深坑。”
夏殊则看了她一眼,昏暗的黄昏影中,卫绾看不分明,只觉得那一双眸子生得真是极好看,桃花眼形,细看之下又愈发觉得深邃而晦暗,宛如无澜的一泓海水。
什么关头,她竟还在恍惚。卫绾对自己哭笑不得。
上辈子死在这人手上,死前也还在感慨他的好看呢。她自己就是这么一副德行。
夏殊则静默了须臾,道:“那女人是石首部落首领的孙女,趁他们的人没有避开高胪等人的视线上山来,我——”他又顿了一下,“我们,要尽快离开。你手上还有力气么?”
“有的。”
卫绾纳闷地仰起头,这洞口不浅,约莫有丈许高,她连爬树都不会,在砌得平平整整的深洞之中更是无计可施。能有什么法子,能让她逃出生天?
夏殊则已徐徐起身,他的右手握着剑柄,拄着方才高胪递与他的长剑,抽剑出鞘,剑光寒芒一现,地面冒出的竹篾被斩除得根毛不剩,他足尖点地,五指抓住洞壁的软泥,腾身而起,一跃而上。
这矫健如苍鹰的身手,卫绾看得目瞪口呆,等他上去之后,她又开始担忧太子殿下弃她不顾,忙起身立起,洞口却好半晌都无动静。
“殿下?”
卫绾内心恐慌,不住地唤着他。
“殿下?”久无回应,洞中只剩下卫绾惶惶不安的“殿下”二字在幽幽回荡,空旷冷寂。夜色渐沉,卫绾愈发不能视物,巨大的恐慌如灭顶山洪侵吞而来,她感到自己被石首女子劈中的脊梁骨愈发痛了起来。
她可是他名义上的未婚妻啊。
今日在老首领面前,他否认得好快,唯恐与她发生了什么似的。卫绾心中一阵气苦和懊恼,她为何想不开,丢下常百草跟随太子出来?他人如传闻之中一样的冷情啊。
卫绾惴惴不安,想自己设法逃出洞口时,一根长藤条,却从洞外被扔了一头进来。
卫绾仰起头,映着半昏的月色,太子的面孔模糊不可见,但,他还在。
他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