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这片树荫之外,还更多的人站在几米外烂尾楼的阴影里,把公文包或者文件夹当扇子用。
余笑确认了一下所有人都还没有出现中暑的症状,再看了看几百米外的城中村,转身对自己带来的一位员工嘱咐了两句。
那个员工是个瘦高的年轻人,听了余笑的话之后他眼前一亮,转身就往外冲。
“跑什么?拿着遮阳伞!”
从小莫的手里抽过遮阳伞递过去,余笑才放了那个年轻人离开。
回过身,她对那些其他人说:
“咱们就先休息会儿,刚才已经看完了西南角这一块,按照计划,咱们还有差不多三分之一的地方要走。”
“唉,褚经理,咱们行程上是怎么安排的?”问话的老专家,那一头黑白参半的发丝在丝丝并不凉爽的风中颤抖着。
“今天下午两点前结束第一轮现场勘查,下午回去休息一下,然后开会,明天和宋主任那边一起研究下细节,后天再来看现场。”
很简单的行程,“褚经理”随口就能说得一清二楚,听得这个老专家的助理心里一叹。
像他们教授这些搞设计搞研究的,做到了一定地位那都是被人捧着的,虽然说行程表是早就定好的,但是他们从前遇到的那些项目经理真到了这个时候,谁不是全紧着这些专家们的意思来?
这个褚经理倒好,年纪轻轻,做事一板一眼,教授问行程那是真问行程的意思吗?那分明是说累了想回去休息呀?
也不知道是怎么当上这个副经理的,难不成是靠着刷脸?
趁着休息的功夫,余笑已经又跟老专家聊起来了,“方教授,对那个小学的供暖设计您有什么更好的建议吗?”
“供暖?这种方面我实在不擅长。”老专家摇了摇头,“之前预留了管道,但是很明显你想做小学的那两栋楼距离管道的位置是很不合理的,之前的工程方……”
老人摇了摇头。
烂尾楼的问题哪里是没建完那么简单?不合理的布局,因为资金紧张所以偷工减料的施工过程,搁置时间太久导致已经不符合新型国家验收标准的建造质量。
这些都是外行人没想过的问题。
在他的眼里,这个年纪轻轻的项目小经理,也是个“外行”。
“小学的两栋楼供暖还好说,位置不合理的问题不过是一点管道成本,你说的那座想做职业培训中心的楼,我倒是有个问题,你为什么想给它做一个独立的太阳能电辅供热系统呢?”
面对老人的疑问,余笑正想说话,旁边的人突然都往不远处看了过去。
“小姜那是推了个车过来?”
不是小姜推车,是小姜帮着别人推车。
真正推车的人是之前余笑他们吃过凉皮的那家店的女老板,看见余笑,她比上次黑红了不少的脸庞上露出了灿烂的笑:
“绿豆汤还要冰一点,帅哥你们真是讲究人哩。”
“麻烦您跑了一趟。”
“你们钱也给的多,嘿嘿嘿,冰是白开水放凉了才冰的,你们这个小帅哥问我哪里买冰,我自己家就有给小孩子做的,能赚钱哪有不好的?绿豆水你知道的,我家确实熬得好。还有西瓜,我也给你们都切好了。”
绿豆水和西瓜从保温箱里拿出来,都冒着丝丝凉意,这个说话利落的女老板果然是个能做实事的人,不过十几分钟就给他们准备的样样周全。
当然,也是余笑的钱给的到位。
一人一杯绿豆水,一小盒切好的西瓜,余笑手上分着,对那个女老板说:
“谢谢您,您家的东西做的也好吃,下次我带着朋友们都去尝尝。”
“哎哟,都说啦,要是您真能给我们弄起个小学啊,您来多少次我都白请你吃!”
太过英俊的男人只是微笑,低垂的眉目却让人有些眼晕。
目送着那个女老板推着空车走了,方教授的助理咽下嘴里的西瓜,看着“褚年”说:
“褚经理办事就是不一般,叫个外卖就能解决的事情,还得让人家女老板亲自送货上门。”
这话里面的意思不怎么好听,余笑仿佛没听出来,只笑着说:
“几位专家年纪都有了年纪,入口的东西还是得小心一点,那家店我之前来的时候吃过,还是挺干净的,才放心把这件事交给她。”
她又看向了其他人,略提高了一点声音说:
“辛苦各位大夏天出来公干,我跟酒店说了,下午咱们回去就直接去做足疗,吹着空调、洗个澡。”
有绿豆水有西瓜,回去还有享受在等着,所有人的精神都是一振,仿佛头顶的烈阳也不那么难熬了,其中包括方教授。
结束休息继续勘察的时候,他跟“褚经理”说话的热情也多了几分。
“小褚啊,那个热水系统,你还没跟我说明白呢。”
余笑扶着老人一边是手臂,笑着说:“整个东林城中村只有三分之一通了集体供暖,很多冬天洗衣服甚至洗漱都是问题。”
“这跟你在职业学校里安的太阳能有什么关系?”
“东林周边的很多小工厂是春天到秋天开工,冬天休息,很多女人闲在家里,要是职业学校能够供热水,她们来上课的热情应该会高不少吧?”
听见年轻人这么说,老人一愣,然后大笑起来:
“是了是了,学校里有暖气有热水,装两件衣服一块肥皂,趁着课间的时候洗一洗,不是比待在废煤要好?还能跟认识的人聊天说话,中午晚上还能直接接了孩子回家,路过市场买一点东西,回家做饭也方便……你呀!”
他拍了拍“褚年”的肩膀:
“也不知道你这个搞市场的年轻人是怎么想出来的,不应该只想着赚钱么?”
余笑只是扶紧了老人的手臂,防着他脚下被乱石绊到。
“这些想法你都要写进项目书里,显得咱们有真正搞民生的样子,知道吗?”笑过之后,方教授开始指点起来。
略靠后一步,方教授的助理看着自家“老板”跟那个“一板一眼”的项目经理谈笑风生,心里一阵泛酸。
老板你这就叫起“咱们”了?
原来这人不是刷脸上位,就是……刷好感度的方式,有点,高级?
助理觉得自己又学了一招,当然学了他也不太懂怎么能用就是了。
下午,刚回了酒店不到一个小时,外面就下起了大雨。
开着窗,夹着水汽的风从外面冲进来,卷动着反复干涸很久的窗帘。
其他人都去修脚做按摩了,余笑一个人坐在桌前把今天方教授随口说的建议都在电脑上了下来。
写到一半,她的手机上弹出了消息提醒。
傅锦颜:我打电话给他,怎么他跑省城去了?说是工作的问题,也不肯跟我细说。
因为工作问题去了省城?余笑当然知道傅锦颜说的“他”是谁。
皱了一下眉头,余笑还是拨通了电话。
“你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你放心,孩子好着呢,我肯定能生出来!你想离婚,没门儿!”
听着褚年这嚣张的口气,余笑有点后悔打这个电话里,有这个时间听他废话,她还不如把文件写完。
“你在哪里?”
忙了两天半终于搞定了所有文件整理的褚年坐在回家的火车上。
他这两天加班加点。睡觉的时候他借口孕吐婉拒了小玉的同居邀请,就住在了工作室周围一个便宜的小公寓里。因为便宜,所以唯一的优点就是通风好没怪味,所以就算床垫很不舒服,洗澡的浴室小的跟个马桶一样,褚年也忍了过来。
余笑的电话成功勾动了他心里的委屈,虽然他也说不清楚这委屈到底从何而来。
也可能是经历太多了吧,细细密密,根由万千。
他的气势略弱了下来:
“我……还有一个小时到家了,那个,工作上的事我去了一趟省城。”
说这句话的时候,褚年依稀有种错觉,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这只是等在家里的余笑给自己打来的电话。
可他自己也知道这是错觉。
最荒谬的事情发生了,一切都已经改变的不成样子。
“身体状况还好么?”
“挺好的。”
再平常不过的问答,却让褚年觉得心里酸酸的,张了张嘴,他提了一下语调说:
“我之前那份工作,因为……身体情况,那个人要辞退我,我找了更大的合伙人帮忙,现在要反过来去收拾他了。”
“嗯。”余笑觉得这是褚年能干出来的事情——他从来是抓紧一切机会向上爬。
她看着外面被暴雨问候的大地,轻声说:
“挺好的,你加油。”
“嗯,好……”褚年握紧了手机。
通话结束了,褚年看着手机屏幕,把另一只手上的柠檬拿到鼻子边上,狠狠地深吸了一口气。
从他确定了“怀孕”以来,这是唯一一个完全没有指责、没有压制、没有怀疑、没有条件的,对他争取工作这件事的纯粹肯定。
挺好的,你加油。
这个评价来自余笑。
褚年有些想笑,又觉得可能是有个人切开了整个柠檬,把里面的汁水全部都挤进了他的胃里和心上。
挂掉电话的余笑神色平静地继续开始写东西,雨后的风从她的后颈吹过,也从她的指间吹过。
第30章 出师未捷我先吐
褚年从出租车里下来,心里有些愉快地盘算晚上吃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省城的那两天只一心忙着工作,他竟然觉得吐得次数少了一点儿,恶心的频率从一天十五六次降低到了一天五六次。
这也导致他的胆子大了一点,不仅敢吃酸辣土豆丝了,土豆炖牛肉也觊觎了一番。
虽然吃完了还是吐,可吃的时候还是挺开心的。
吐了这么多天,褚年已经摸到了规律。
闻起来,汽油味儿、烂菜的馊味儿是最不能忍的,尤其是韭菜。
吃起来,用油炒过的肉吃了是一定会吐的,油炸的东西绝对不能碰,外面卖的馅料不明的肉包子他闻着就想吐,生菜叶子吃的时候没问题但是吐出来的时候食道里的苦涩感格外重。
此外,还有鸡蛋,他从前最喜欢的蒸蛋和炒蛋都已经成了他的禁区。
慢慢总结整理了这些发现,褚年觉得自己也能在各种“规避”和“小心”下活下去了。
晚饭就叫个外卖吧,试试能不能吃小鸡炖蘑菇。
“余笑?”
晚餐敲定的那刻,停在楼外的一辆车里,一个戴着眼镜的女人探出头跟他打招呼。
看见对方,褚年愣了一下,才笑着说:“傅……那个,你怎么在这儿?”
“刚知道你怀孕了,你又告诉我你去了外地,我不放心过来看看。”
从车里下来,傅锦颜手里拎着两个大袋子对他抬了抬下巴说:
“走,我给你把东西送上去。”
褚年被她的阵仗吓到了:“你、你这是什么?”
“吃的喝的用的,现在孕妇的讲究可多了,我去挑了一圈儿,差点挑花眼。”
没理会“余笑”伸出的手,傅锦颜拎着两个大袋子进了电梯。
电梯里,褚年有些不好意思,是真的不好意思。
这些天“帮”过他的人寥寥无几,里面绝对有傅锦颜的一份儿,他从前只觉得傅锦颜说话刻薄,眼睛像长了刺似的让人不舒服,现在想想,他觉得自己是真的傻。
他褚年酒肉朋友无数,能这样真金白银任劳任怨帮忙的,一个都没有。
“那个……”
“恩?”
“谢谢你。”
看着褚年占着自己好友的身体似乎有些害羞的样子,傅锦颜能感觉到自己手臂上的寒毛一根一根全部立起来了。
把东西送进去,她就借口有事走了,留下褚年一个人面对各种进口维生素片、营养品甚至还有孕妇穿的睡衣和软底不磨脚还不打滑的拖鞋。
从袋子里拿出一瓶药片仔细看了看,褚年有些舒心地笑了,他现在觉得一切都能变好。
虽然还是有各种的不甘心和痛苦,可他觉得最糟糕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而此时,就在楼下,傅锦颜奋力搓了搓自己的手臂,又拉下后视镜,对里面的自己说:
“我这个演技去电视剧客串应该足够啊。”
最后看了自己好友的“家”一眼,脚下油门一踩,傅锦颜开着车子离开了。
早上九点四十五,朱大设计师和往常一样打着电话进了他那个位于临街铺面的二层设计室。
说是他的似乎不太对。
不过长久以来,他已经把这里当成了他的。
所以他可以给余尚敬面子把他女儿弄来当文员,也可以把吃里扒外不听话的员工给赶走。
余笑被赶走那天,他先发制人给余尚敬打了电话,那老头儿死要面子,还替他女儿道歉,就这样的人,他得罪就得罪了,怕个啥。
想起来,朱杜继心里就有些不屑,他们圈儿里都是这么一群爱论资排辈又爱占便宜,同时又死要面子的糟老头子。
一楼看店的年轻人看见他,站起来说:“朱老师,上面来了几个人。”
“是上次那个戴玉镯子走路很骚的女的?”
年轻人摇摇头:“来的是几个男的,我没见过。”
那就是新客户了,两口把两个小肉包都塞进嘴里,再用力吸走了塑料杯里的最后一口豆浆。
吃完了早饭的朱设计师舔了舔嘴皮子,把空了的豆浆杯放在了前台,整理了一下衣服往楼上走去。
二楼,韩大姐站在一边不动,看着其他人在忙,而这个其他人……
“余笑,你怎么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