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一一记住,也小声与黛玉闲聊几句。
两人身后,不远处,便是明蕙和宜兰长公主母女。
明蕙望着黛玉与迎春亲昵谈笑的模样,只觉得眼内生钉,无论如何也看不下去,气鼓鼓扭转头去。
却一眼看见皇后娘娘宫殿大门的石狮子边,有一个穿宫女服饰的女子,正俯身跪在地上,飞快地擦拭。
七夕节,应打扫庭院,地砖脏了,宫女跪地擦拭,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只是,这个宫女身后还跪着一个人,似乎在跟她争抢抹布。旁边还袖手站着好几个大宫女,嘻嘻笑着围观。看去,倒像是在明着欺负人。
明蕙从小便常常进宫,宫女太监们彼此欺负争斗的事情,她见得多了。便是她自己,也时常打骂,责罚下人。这等小事,根本入不了她的眼。
就连许多大家闺秀,从那几个宫女身边路过,也是各个目不斜视,根本没有一个人停下脚步看上一眼。
可是,前面说说笑笑正走着的黛玉和迎春却突然停住了。
黛玉是看见了那擦地宫女的双手,红肿溃烂,竟像是十冬腊月冻伤的。可现下分明大夏天,这人的手是如何伤成这样的?且看她因低垂着而时不时露出的一线脖颈儿,分明肤如凝脂,也是个千娇百媚的人儿,怎么就沦落到了这步田地?
黛玉虽心有怜惜,却并非不知进退,胆敢擅自插手皇后娘娘宫中事务。这人既然在皇后娘娘正殿门前这般形容,八成是在受罚。黛玉虽然于心不忍,但不知前因后果,并不准备插手此事,略停了停,看了几眼,又要举步。
却发现她手挽住的迎春,呆愣愣站在原地,任凭她怎么拽也拽不动。
“二姐姐?”黛玉小声提醒。可迎春还是愣愣的,只一味盯着那个几乎匍匐在地,哆哆嗦嗦擦地的宫女。
黛玉便以为,迎春不曾见过这等场面。要知荣国府的奴才们架子比主子还大,别说这等可怜兮兮地受罚干活,就是主子们日常说话声音大了些,也有人能给你千娇百媚地哭出好几个大委屈来。
黛玉刚想要提醒迎春这里是皇宫,需要谨言慎行,这宫女也只是被罚擦地,或许暗地里还受了些欺负,并没到旁人不分青红皂白就插手帮助的地步。却见迎春快走几步,到了那宫女身边,俯下身,低声问道:“敢问这位姐姐,可是姓贾,闺名、名元——”
不待迎春把话说完,地上跪着的女子忽然抬起头,飞快在迎春面上扫了一眼,却似乎并没认出来人。
黛玉在后,听见迎春的话,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眼前地上跪着的,任凭旁人欺负,连一句话也不敢说的女子便是前世她那贵为贤德妃,出生便是大富大贵之相的大姐贾元春?
贾元春不是女史吗?什么时候变成宫女的?再说,她之前还听说,元春表姐颇得皇后娘娘器重,如今贴身伺候着,怎么才几日工夫,就连普通宫女都不如了?
“二姐姐,你说她是谁?”黛玉也跟上一步,问道。
元春听见迎春报出她的名姓,以为是遇见了熟人,惊喜抬头,想要来人帮着在皇后娘娘面前求情,许她留下来或者给她个痛快,早日放出宫去,万莫再这般不死不活,不轻不重地折磨她。
可是,元春一抬头却只看见一个陌生女子亭亭立在面前,细看她的眉眼,却有几分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正沉思间,忽然听见黛玉脚步并语声,眼角余光瞥见黛玉面容,蓦地无地自容,生出羞愤的心,慌忙低下头去。
哪知,她身后跪着的抱琴,比元春年岁大些,倒还记得迎春长相,联系之前府上也有姑娘要来的消息,猜出面前人当是迎春。顾不上元春可能会恼,如溺水之人手抓稻草,急忙膝行上前,叩头行礼道:“抱琴给二姑娘请安,给林姑娘请安。我家姑娘,不,贾女史她……”
“抱琴住口,休要胡言!”元春忙呵斥道。
抱琴却强忍泪珠,哽咽着还要开口。
却不知,她们几人的举动已经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先是明蕙,看热闹不嫌事大,抱臂站在后面,耳朵伸了老长,明目张胆地偷听。后有其他路过女眷,也好奇这里的动静,纷纷侧目。最后,却是那几个适才便一直在这里嬉笑着说闲话的宫女,见元春和抱琴做派,忽然嗤笑起来。
黛玉闻声,又见元春满面羞容,便知事有蹊跷,拉了拉迎春,低声道:“二姐姐,事情古怪,你先随我进去,听郡主吩咐。”
迎春点了点头。她也知道宫规森严,元春再不济,还顶着荣国公嫡孙女的名号,家里虽犯了事,如今已得到宽宥,她还获恩进宫。若不是出了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大事,元春在宫里这般被人欺辱,断不会不往家里说一声。
两人刚要离开,就听明蕙说道:“你俩无故笑甚?难道我等入宫有甚礼仪不到之处,惹得尔等发笑?”
那几名宫女见明蕙郡主问话,知她不好惹,忙低头束手,恭敬答道:“奴婢不敢。奴婢们只是在笑那地上犯错之人,明明是蒲草的命格,偏偏还心比天高,妄图攀龙附凤,想着飞上枝头变凤凰。如今倒好,见了风却被一巴掌呼到地上,反倒忘了老本行该怎么做,连块污迹都擦不掉了。”
“哦?”明蕙也是聪明人,又见袁春生的花容月貌,心里有了三分计较,在看黛玉和迎春面色,想起自己之前从四皇子身边人处听到的只言片语,忍不住笑了。
“我当是谁这般没有自知之明,原来是那一家子的人,这倒不奇怪了。”明蕙故意卖着关子道。
旁边好些看热闹的人,哪个不是嫡女贵妻,高高在上的主儿,最是看不惯那些爬床使坏的贱坯子。又见元春,只是区区一个宫女,却生的那般好相貌,并没有听见迎春唤她的话语,不知元春也有那等好出身,以为是皇后娘娘或者宫里嬷嬷调教下人,哪怕不出声也不约而同向元春投来鄙夷的目光。
也有好事的人插口问道:“哦,敢情郡主明言,我竟不知哪家子的人这般不知天高地厚又不要面皮?”
明蕙却不说话了,只拿眼睛在黛玉身上梭来梭去。
应妙阳由宫娥引着,先她们一步进了殿门,这会儿大门口,只有黛玉和迎春并肩站着。
黛玉衣饰穿得也素净,好些人没认出她来。只是看着黛玉容貌气度却不像一般人,更和明蕙所言去之甚远,便都只是偷眼打量,到底不曾出言不逊。
可怜元春跪在那里,脸几乎紧贴到了地面上,耳听旁人讥讽话语,想起面前站着的一个是黛玉,另一个竟是她大伯家庶出的妹子,羞愤难当,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迎春听见旁人风言,也是气白了脸,粉拳紧握,身子直摆。
黛玉也是脸色难看。这明蕙忒也不识好歹!竟这般得寸进尺。今日若不给她一些颜色看看,她还真当我林黛玉是好欺负的!
黛玉顿住脚步,款款回身,一步步走到明蕙面前。
明蕙之前三番四次挑衅黛玉,黛玉只是见招拆招,不曾真个和她计较,她便以为黛玉也是那等息事宁人的主儿,专挑人多的时候挑事。
可是这遭眼看黛玉嘴角噙笑,款步向自个儿走来,不知怎地,明蕙心里先发了怵,略有磕绊地道:“你,你要做甚?”
“哦,我只是听明慧郡主适才说话口气,似乎和这地上跪着的宫女颇为熟悉。我倒想问一句,明慧郡主,可知她到底是哪一家的人?”黛玉沉声道。
“这有何难?她不过就是——”明蕙刚想说,她不过就是荣国府二房工部员外郎家嫡女贾元春。忽然想起,都说家丑不可外扬,黛玉明明和荣国府有撇不清的关系,为什么又要当众置问自己这句话?莫不是有甚阴谋?忽然住了口。
“明蕙郡主怎么不说了?您既然懒开尊口,我便替您把话说下去。她只不过就是工部员外郎的女儿,一等将军的侄女,京营节度使的外甥女,荣国公的嫡亲孙女并皇后娘娘身边贴身伺候的女史罢了。什么功臣之后,勋贵之家,在堂堂明蕙郡主眼里自然不过区区蝼蚁,贱命一条,哪里懂得自知之明这四个字该怎么写?”黛玉语气锋利,字字如刀。
说起来,元春出身不仅不丢人,反倒比在场许多人都要高出许多。且还顶着功臣之后的名声,没来由被明蕙一顿排揎,偏偏还是用“身为下贱,心比天高”的由头,让旁边那些本来看热闹却出身低微,或者只是暴发户、门第不显者,做何感想?
甚至便是功臣之后,稍有没落者,也会有兔死狐悲之感。
更别提那些出身与元春相当或更显贵,只不如明蕙,却也抱着有朝一日成为贵人想法,前来赴宴甚至参加大选的人家,纷纷自忖今日之事到底是巧合,还是明蕙有心从中作梗,与人合谋,专门做戏与她们来看。
一时间,众人看明蕙的眼神皆莫测高深起来。
从前,大家都知道明蕙中意永玙而不得。如今,永玙摆明了不要明蕙,谁知明蕙是不是打起了别家子弟的主意,故意借这无辜女史作伐,指桑骂槐羞辱她们?
按明蕙的意思来说,就只有她皇室中人,天生尊贵,旁人不仅比之不得,若是高攀了,便是天生下贱,不知羞耻?
疑心生暗鬼,凡事就怕对号入座。何况,尊卑本就动人心。
虽然起初“蒲草命格,硬攀高枝”的话儿,是那几个宫女说的,可是,谁让你明蕙乱出头来着!
黛玉三言两语便把这不尊功臣不敬皇后的帽子又戴到了明蕙头上。
且她还不准备见好就收,接着道:“常言道,不看僧面看佛面。这位女史倘便真是做错了事,如今已在受罚。想来明蕙郡主就是再尊贵,皇后娘娘宫中女史也轮不上您来教训吧?”
“你!” 明蕙面上阵青阵白,有心反驳,偏偏黛玉句句在理,只得再次被黛玉堵得说不出话。
元春头伏在地上,起初听见黛玉点破她的出身,恨得几乎咬碎银牙。但是听到后面……忽然觉得这些年她似乎都想错了。她本就处处不输人,就算杜寒清,她在皇后娘娘宫中见过,自己也不比她差上什么。但是,为何杜寒清便是满京城人人追捧的才女,而她却只能每日给皇后娘娘捏肩捶背,端茶倒水?
原先,她不服气,便也想扬眉吐气,做那人上人。可今日,便是她不服的这口气,让她丢了这般大的人。但是,转念一想,若她当真无那攀龙附凤的心思,别人又如何羞辱得了自己?
元春想起曾经,祖父还在时,将她抱在膝头,手把手教她读书识字。讲的还都是经世致用的大道理,就连史书,她自诩比这深宫里多少后妃都熟悉得多。祖父就从没说过让她进宫为妃做嫔的话,相反,每每总跟她历数各朝各代的贤臣义士、翰林清流,言外之意分明是让她似姑姑一般,寻个有出息的读书人,诗酒茶一生。
看着眼前如竹如兰的黛玉,元春不禁扪心自问:究竟,究竟是何时走偏了呢?
黛玉“狐假虎威”,借着皇后娘娘官威,怒斥了明蕙一遭,却还不顺气,一抬腿,准备再逼近一步,却被迎春拉住了胳膊。
迎春冲黛玉摇了摇头。她嘴笨,说不出黛玉那些大道理,却习惯了看旁人脸色。在黛玉说话时候,迎春将众人脸色都看在了眼里。黛玉说到功臣命贱时,身边中人都是与有戚戚焉的表情。待她搬出皇后娘娘这座大山时,众人却忽然收敛了神色。有些旁观的人,更是静悄悄往里挪起了步子。
且迎春注意到,在明蕙身后,一直站着一位宫装妇人,看她服色竟像是公主之辈。迎春便忙拉黛玉,示意她见好就收。
黛玉见状,往宜兰长公主处望了一眼,微微欠身行了一礼,便不再理会明蕙,拉着迎春的手往殿内走去。
明蕙吃了大亏,红着眼眶凑到宜兰长公主跟前,就要告状。
宜兰长公主一摆手道:“你不用多说了,适才之事,本公主都看在眼里。人家说的话并无半点错处,你便是让为娘帮你出头,难不成我就能压过皇后娘娘吗?打蛇打七寸,你抓着不痛不痒的事情大做文章,不过是授人于柄。你呀,太嫩了。”说罢,带头往正殿行去。
明蕙在后,气得直跺脚,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是她的母亲为何反帮着外人说话!
九曲回廊内,应妙阳倚着栏杆,边看花边等黛玉。现下,皇后娘娘宫中正是热闹时候,命妇们排着队觐见,应妙阳便不急这一时。
只是,左等右等,黛玉和迎春都不见来。应妙阳刚想叫宫女去寻一寻,就见回廊那头儿黛玉和迎春一左一右挽着贤亲王妃走来。
“这倒怪了,明明是我带来的女儿们,怎地都跑到了你那里去?”应妙阳调笑道。却十分不客气,把迎春也叫成了闺女。
迎春听在耳里,心下感动非常。她才被人连带着拿出身羞辱,应妙阳并不知情,却歪打正着,抚平了她心上伤痕,叫她如何不感动?
贤亲王妃笑道:“既是你家宝贝千金,怎不见你看好?如今被我抢了来,可就不还了!”
却是在说让黛玉做儿媳的事。
黛玉闻言,娇嗔跺脚,就要不依。
贤亲王妃伸手一揽,将黛玉拥进怀里,无限欢欣地道:“你可别怪玙儿心急,便是我,见着你也挪不动步,撒不了手,恨不能日日带在身边呢!”
黛玉本是凑趣,哪知贤亲王妃越说越露、骨,直接当着迎春的面儿叫出“永玙”的名字,把她羞得头埋在贤亲王妃怀里,死活不愿出来。
众人哈哈大笑,就连迎春也忍俊不禁。
这边厢儿几人正笑闹着,那头儿,永玙从偏殿转出来,刚踏上台阶,就看见黛玉半边粉面,忙不迭一溜儿小跑过来,扬声道:“妹妹几时来得?怎么站在风檐下,仔细着了凉。快随我去偏殿稍候。”
“得了,这小子,不仅眼里没了我这表姑姑,连你这母亲也看不见了!”应妙阳吃味道。
贤亲王妃但笑不语,心里却想,待到黛玉嫁到我们家,嘿嘿嘿……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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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隔墙有耳
因着进宫饮宴的人数实在太多, 皇后娘娘宫中, 一时人流络绎不绝, 偏殿中等候的人都排起了长队。有些彼此相熟的, 便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说话。却也有那些平素便有龃龉者,相看两相厌, 隔着八丈远站着,还嫌彼此碍眼生事。
贤亲王妃原就在帮着皇后娘娘陪客, 实在是累了, 才从正殿退出来,这会儿陪着应妙阳、黛玉并永玙等人在偏殿坐着,见此处也已挤得不像话,招手叫来宫女,询问皇后娘娘可有甚安排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