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屿想起那天半夜三更在小巷子惊天地泣鬼神的鸣笛声,不由苦笑。
“所以我不怕呀。”鹿时安说得理所当然。
荆屿低下头,手替她扶着电子门,“那走吧。”
进门之后,他仍旧没有穿家里唯一的男士拖鞋,而是光着脚走到沙发边,坐下之后仰面看鹿时安,“把我当空气就行。”
鹿时安眨眨眼,去厨房给他倒了杯凉水,又从卧室搬来薄毛毯,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沙发上,“你要不要冲把澡?”天还挺热,她下楼一趟都折腾出层薄汗。
“不用。”荆屿低头,“你不用管我。”
鹿时安见他情绪不良,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要打扰他了,于是自己翻出吹风机,对着镜子吹干头发。
风机呼呼作响,却出奇地平复了荆屿紊乱的心跳。
他坐在沙发里,刚好能看见小姑娘的背影,套在宽大睡衣里的纤细身影,看起来娇弱得很。若不是亲眼所见,谁又能相信她小小年纪就独自生活呢?
而墙上挂着的合影……
荆屿看向照片里的一家三口,眸色渐浓。鹿时安继承了父亲的轮廓和母亲的气质,眉眼之间的光与父母如出一辙,天之骄子,温柔自信。
他想起了总在阁楼的微光里抽烟的荆姝。
要说她和他们曾是一类人,怕是谁也不会信吧?一方在舞台的高光下,一方低进尘埃里。
当鹿时安吹好头发,转过身时,就看见荆屿正对着墙上的合影出神,连她走过来都没有察觉。
“他们经常出国演出,很少在家,这张照片也是两年前照的了。”鹿时安轻声说。
荆屿收回视线,随口说:“是吗……”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多余的。”
荆屿意外地抬头,却见小姑娘神色平静,一朵小小的笑容挂在嘴边,“我爸爸叫鹿煜城,我妈妈叫时念,你看我的名字,鹿时安——是他们的纪念,跟我没有什么关系呀。”
“不喜欢这名字吗?”
“谈不上不喜欢吧,听惯了。只是觉得这个名字属于我爸妈,假如他们生的孩子不是我,也会叫这个名字,而不是为了我特意取的。”鹿时安吐舌,小声问,“对不起,这么说是不是太矫情了?”
“还好。”荆屿嘴角微勾,“能理解。”
“他们一直都在巡演,小时候是外婆带着照顾我,后来外婆去世了,我也大了,干脆自己生活。”鹿时安坦然地说,“你看,其实我比你还惨,你好歹有妈妈,我只有自己。”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的。
但从另一方面看,差得太多。鹿煜城和时念或许确实没有太多时间陪伴女儿,可起码给了无忧无虑的物质生活。
而他呢?只有无休止的磨难。
然而鹿时安并不知道,她以为荆屿的妈妈只是离婚之后要再婚了——在她的世界里,没有什么阴暗猥琐,一切都是情有可原。
所以她才会努力地想要和荆屿共情,试图安慰他,荆屿心里明白。
但她越说,越让他觉得自己可悲。
“我跟我妈姓,之所以取名为屿,是因为我是在她在一个岛上怀上的。”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说起自己的事,鹿时安惊喜,本想再问点什么,荆屿却侧身向沙发上一卧,顺手拽过毛毯盖住自己,“早点睡,不聊了。”
鹿时安:“……”
这人怎么跟个蚌壳似的,只张开一下下,就立刻合上了。
她关了客厅的灯,说了句“晚安”,没等来荆屿的回音,也没往心里去,自己回了卧室,关门之前轻轻地说了句:“别怕,阿姨一定是爱你的,在心里。”
荆屿翻了个身,没有说话。
一切归于平静,只听见墙壁上的时钟滴答走着针。
许久没有动的荆屿无声地坐起身,裹着她给的毛毯,坐在黑暗里,一双安静的桃花眼看着墙上挂着的全家福。
没有灯光,所以照片上的人并不十分清楚,那种和美的感觉散去,只剩下寂寞。
这间房子虽然宽敞,干净,整洁,却到底少了烟火气。
“外婆去世之后,我也长大了,所以就一个人生活了。”女孩软糯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荆屿抹了把脸。
她的生活,与他想象中的不一样。
以为是被父母捧在掌心娇惯的小公主,结果是锦衣玉食的孤女。
他是真的……
不舍得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啊,我也想要一个鹿鹿……
第16章 食髓知味(16)
闹铃响了。
鹿时安迷迷糊糊地拍了拍小企鹅闹钟,掀开毯子坐起身,随手抓起扎头绳把头发球成丸子,然后睡眼惺忪地往洗手间走。
晨曦从客厅的窗户照进来,一如往常。
就,除了——
鹿时安僵住脚步,机械地慢慢地转过脸。
“早。”盘着大长腿坐在沙发里的荆屿抬起右手,跟她打了声招呼。
杏眼一点点变圆,鹿时安就像只被猎人盯上的兔子,突然拔腿逃回了卧室,一把关上了房门。
荆屿茫然,三秒后才意识到刚刚自己看见了什么。
他起身,先一步进了洗手间,打开水龙头拿冷水冲脸……
等荆屿出来,鹿时安已经换上正儿八经的衬衫裙,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
见他出来,她眼都没抬,“再等会,马上就做好了。”
“我能帮点什么?”荆屿靠在门边,问。
鹿时安这才抬眼,“做的东西比较多,要麻烦你帮忙……多吃点。”
“好,”荆屿答得爽快,“听你的,小矮子。”
鹿时安颠勺的手一顿,气呼呼地看他,“怎么又喊我小矮子!”
“你不是说鹿时安这个名字不是专属吗?”荆屿抬手,好奇似的摸了下她蓬松的丸子头,“小矮子是专属你的。”
鹿时安觉得他的眼神,像在看路边奶萌的小猫咪。
她咬牙,“我还会长高的。”
“嗯,”荆屿点头,“等长高了再说,现在就这么定了。”
鹿时安:“……”她不是这个意思。
荆屿凑近锅,“是什么?很香。”
“鱼丸云吞。”
“熟了吗?”
“马上就熟了。”
坐在餐桌边的鹿时安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话题就这么被转移了,而“小矮子”的昵称似乎就这么被盖章确定了?
她咬着勺子,愤愤不平地看向对面低着头吃云吞的荆屿。
他抬眼,“怎么了?”桃花眼里没有半点戾气,甚至,有些许柔软。
鹿时安的心仿佛被这个眼神不经意地撞了一下,之前的愤愤不见了踪迹,只剩下老母亲般的欣慰,“你吃饱了没?锅里还有。”
荆屿放下筷子,“那我去添。”
鹿时安托着下巴,看着他走进厨房的背影,突然生出个念头:两个人一起的话,就再也不用怕菜做多,一个人吃不完会浪费了。
于是等荆屿转过身,就看见他的小矮子托着腮,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露出甜甜的笑。
……是真的,可爱。
以至于,他从桌边走过的时候,又顺手揉了下她头顶的丸子。
“弄乱了啦!”鹿时安反抗。
荆屿将碗放在桌上,嘴角微弯,“很软。”
鹿时安:“……”
“等长高,比我高,我就不揉了。”
“……”她就算吃化肥,也不可能比他高好不好?
于是,无解了。
顶着“小矮子”昵称的鹿时安走在上学的路上,时不时偷瞄荆屿的手,生怕他冷不丁就蹂|躏自己精心扎好的花苞头。
察觉到她的视线,荆屿抿嘴笑了笑,把手塞进兜里,这才换来小丫头的如释重负。
两人之间的你来我往,落入同路的校友眼里。
男生们多半听说过荆屿的“威名”,知他性格孤僻、说一不二,极少跟人亲近,如今见他像个保镖似的护在小同桌身边,难免议论,都说大佬转学生怕是看上咱们学校的小学霸了。
流言蜚语在学校里传得飞快。
不到中午,就传进了鹿时安的耳朵里,丁蓝小心翼翼地问她:“说真的,你不会真的跟荆屿在谈吧?”
鹿时安的便当盒差点翻了,连连摆手,“不是,当然不是。”
丁蓝狐疑,“那你脸红什么?”
鹿时安摸脸,“……”这个,不好控制啊。
“鹿鹿,你可千万、千万别被他那张脸给骗了。”丁蓝把声音压得低低的,“我也是刚听说的,他在电台巷那边的酒吧里兼职,不知道是干嘛的……陪酒?反正之类的吧,谁给钱就跟谁好。我还听说,柴贞跟他就是在那里认识的呢。”
“陪,陪——”鹿时安结巴。
“陪酒。”丁蓝替她说完,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小脸,“我就猜到你不晓得。”
鹿时安摇头,“不会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何况你跟他才接触多久?”
“不算久,但他不是那种没底线的人,我相信他。”
“你别不信——”丁蓝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画风突变,“——李淼真的会抽查!”
“啊?”鹿时安一时间没跟上好友的急转弯,直到看见荆屿拉开椅子落座,才知道丁蓝话题急转的原因,无奈地看了她一眼。
丁蓝冲她使了个眼色,让她自己长点儿心,然后立马脚底抹油,溜了。
鹿时安偷偷瞄了荆屿一眼。
他塞着耳机的,应该完全没有听见她们的对话,吧?
谁知,她正分析着呢,就看见荆屿偏过头摘下耳机,转过脸对着她,“给你添麻烦了?”
鹿时安摇头,“没有啊。”
“那就好。”他垂下眼睫,又要戴上耳机。
又是这个表情,每当他这样,就要开始自我封闭了。
鹿时安连忙乘他还没塞上耳机,一把攥住耳机,“带我听一个。”
荆屿还没来及阻拦,她已经先一步把耳机塞进了耳朵眼。
可是……里面是空的,什么声音也没有。
鹿时安疑惑地看向他。没开音乐?那他戴着耳机做什么?
几秒之后,她就明白了——到处都是流言蜚语,他戴着耳机才能假装听不见。
突然想起之前他似乎走到哪里都爱戴着耳机,如今再想,怕是一多半时候里面根本没有在放歌。
鼻头一酸,鹿时安从包里拿出自己的CD机,分了右耳机给他,“一起?”
荆屿犹豫了一下,接过来。
一对耳机,一人一只,里面仍旧是云生的歌,淡淡的调子,悠扬得像风起云涌的海岸,又像水鸟压着海面振翅滑行……
荆屿打量着鹿时安,只见她正专注地解着题,唇微张着,似乎在低低地念着演算,温柔得不像话。
他其实都听见了——
那些不着边际的诋毁,和鹿时安那句“我相信他”。
这样的女孩儿啊,谁能不喜欢?就像耳机里这个男人清澈的歌声,他要怎么去讨厌?
常常,理智是一回事,情感是另一回事,操控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故事里很美,可还是要提醒小仙女们三次元不可以随便带陌生异性回家,要多保护自己喔!爱你!
第17章 食髓知味(17)
大多数时候,鹿时安都是跟丁蓝结伴去WC,这次因为丁蓝被学姐叫走,她才会独自去。
进了女厕,她就觉得哪儿不不对劲。
这里像来闹哄哄的,上厕所的几分钟足够听完一场恩怨情仇的狗血八卦,而现在呢?安静得过头,简直像被她给包场了。
“鹿时安。”一个女声从拐角处传来。
是柴贞。
她似乎刚刚洗过手,正慢条斯理地拿擦手纸掖着指缝的水珠。
自从暑假参加选拔赛,那之后鹿时安还是头一次跟她正面接触,看着她眼底冷冷的光,鹿时安冷不丁想起把自己堵在巷子里的那群不良少年。
“啊,要上课了。”鹿时安飞快地看了眼腕表,转身就要离开。
可是门口不知道何时堵着两个女生,都比鹿时安高出不少,将路拦得严严实实。
这是在学校啊!鹿时安不敢相信柴贞居然做得出这样的事来。
她抓着自己的小臂,防备地看向柴贞,“有什么事吗?”
柴贞仍旧不慌不忙,却步步逼近,最终将鹿时安逼得抵在隔间的门板上。
“我问你,”柴贞轻笑,“你跟荆屿什么关系?”
听见荆屿的名字,鹿时安一下想到丁蓝的话,只觉得心口剜痛。
“同学,同桌。”
“除此以外,”柴贞拿湿漉漉的擦手纸在她下巴划过,“没别的了?”
对鹿时安来说,柴贞并不陌生——从考进为民,就隔三差五在各种舞台上看见这个漂亮学姐,能歌善舞,听说还家境优渥,是老师、学生一起捧着的校花。
只是,鹿时安从来也没想过,在这张精致的脸蛋上会出现这种阴戾的表情,就好像如果自己说错一句话,她就会动手掐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