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轻挣脱南烟小手,低声斥道:“凉。”
南烟一路冒着风雪前来,身上自是染上一层凉意,但她的手尖一直拢在袖中握紧却是温热的,她默默收回手去,再未久待,守礼的朝徐氏及祖母告辞离去。
她离去之际,一直卧在徐氏怀中的南安喃喃道:“长姐今日这身衣服真美,她长的也美。”
徐氏不屑的轻笑出声,怀抱稚嫩的南安评价道:“她到底年少,压不住这一身红色,显得轻浮而妖艳了些。”
话落,摸了摸南安的小手,宠溺道:“日后待我们南安长成,必定不逊色她分毫。”
南安如今不过九岁稚龄,却被徐氏打扮的花枝招展,闻言,亦是得意而天真的笑了笑,一旁卧床的祖母见此并未多话,却深知南安即便长成也是不及南烟的。
世人皆喟炳熙乃糟糠之妻,她为孤女,家世却是甚差,可相貌却是一绝,不若,当初她儿子怎会紧追炳熙不舍。
南烟与炳熙有六分相似,幼时便能看出是美人胚子,如今年长再有一年及笄,却已是超越了当年风华正茂的炳熙。
厢房内,几人不时议论南烟,她对这一切却是全然不知。她一直被炳熙护着,不知高门深院中的斗争,亦不知自己日渐惑人的资本。
从东苑出来,南烟立在走廊陷入沉思,须臾,她转身朝周时生所在的院落走去。
周时生所在的院落明面上并无多少仆役,暗地里却候着武王的十余名心腹保护这位病重的小主子。
因此在南烟偷摸步入院落时,便已被暗卫发现。只见她仅是一名少女,并无威胁,且屋内太医正在替周时生医治,暗卫不想惊动那名太医,便未有出面阻止南烟的鬼祟行径。
南烟靠近周时生厢房,透过木窗的缝隙,她看见父亲南易正陪在周时生身旁,另一侧立着才从祖母厢房离去的太医。
太医替周时生医治时常有询问,周时生皆不言语,是一直在一旁察其脸色的南易代为作答。
太医叹气,惋惜道:“小公子相貌俱佳,却不会言语,我虽医术甚佳,有再世扁鹊之名,对此却是束手无策。”
太医心直口快,南易却担心此言惹怒周时生,余光一看,却见这小主子面色平淡无异。
这少年虽病重且不能言语,但能得武王宠爱,想必是个心思机敏之人。
南易此前在武王被贬至北昌时认定武王再无东山再起之势,因此疏远了他,可如今武王南下势如破竹,已是今非昔比,幸得徐氏娘家与武王下属有旧,他才能在此非常之际迎得武王幼子入长安城治病,只希望以此能博得武王些许欢心。
南易急着向武王表忠心,自是不敢怠慢周时生,待太医走后,他对其嘘寒问暖,见周时生一直是自己一人左手与右手弈棋,便自作主张的留下与其对弈。
周时生用余光看了眼北面微开的朱红色雕花木窗,颔首应答。南烟的踪迹,南易一介文官不知,他却是察觉的。
南易与少年周时生对弈,三局皆落败,他心中惊疑,却是毫不吝啬的夸赞周时生乃少年英才。
周时生性子淡泊,又不能言语,因此面色自然十分寡淡,南易夸赞了片刻亦察觉自己溜须拍马之心太过,因此收了声,告辞离去。
南烟在窗外墙下候了许久,已被风雪冻得瑟瑟发抖,她见南易离去,于是翻窗而入。
她也是被冻傻了,有门不入却翻窗入内,亦将此前女夫子对她的嘱咐‘行事举止皆要有度’忘的干干净净。
入得房内,南烟被屋内温暖的檀木香暖了身子,整个人稍稍好了些。
周时生这屋子,虽则药味亦十分浓重,但有檀木香遮掩,且南北两扇木窗微开透风,屋内的味道倒比她祖母屋内的味道好闻许多。
这般想着她缓步走至周时生身前,垂眸看着他。
周时生未有理会翻窗而入的南烟,他只是低头安静的看着棋盘沉思,他方才虽赢了南易,却费了一些时间,他在回忆那三局棋,思考如何赢的快捷而准确,这时,头顶一道轻软滞闷的声音却缓缓落了下来。
“为什么?”
南烟伸手抬起周时生微颔的下颌,眸色不解道:“为什么他们都对你很好,母亲如此,父亲亦如此。”
暗卫见此女举止无度,轻怠小主子正欲出现将其降服,哪知周时生却在此时道:“你松手。”
周时生已有三年未曾开口说话,即便是武王亲自诱哄亦未见他吐出一字,此时,暗卫中领头之人季仲便立即摆手示意身后三人稍安勿躁。
南烟闻言收回手来,却因在外偷听了太医与南易谈话,知晓这两人认为周时生不能言语,便道:“你为何装作哑巴?”
周时生沉默,看着南烟酒红色的宽大袖袍将棋盘上的棋局弄乱,心中不悦,伸手将她垂落在棋盘上的袖袍轻轻提了起来。
南烟见此则将袖袍朝上挽了几转,露出白皙的手腕,再次回到了最初的话题,问道:“为什么他们对你都这么好?”
周时生垂眸看着那一截皓腕,随即抬眸安静的看着南烟,“你想知晓吗?”
“嗯。”
南烟虽年长,但此时在周时生面前却似突然落了下风。
“因为权势。”
周时生将被南烟弄乱的棋子一一收拢,缓声道:“你父母讨好我,皆是因被权势所累。”
他说这话时,显出一种沉默的认真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之色。
“权势?”
南烟喃喃道:“可我不需要权势,我只想他们爱我。”
南烟想要爱,想要很多很多爱。
周时生抬眸看着盛装的南烟,她只肖稍稍打扮便能看出日后的艳色,他打量几番,平铺直叙道:“你长的很美,日后不会缺少爱意。”
就如同他母妃,长的好看的女子总是不缺少男子爱慕,只是这爱都不长久,不及权势长久。
但这话,他未说给南烟听。
南烟虽比他年长,但在他心中却并未将她当作长者,在周时生短暂的接触中,她的幼妹南安心思都要比她深些。
周时生将黑子白子分散归入棋盒中,南烟却在此时凑近道:“我来陪你弈棋如何?”
周时生抬眸看去,只见南烟沉默而认真的回视着他,眸光清亮似乎并未将他此前那番话听进去。
“我若胜了你,那便是胜了我父亲。”
南烟郑重落下一句。
周时生摇头,“我方才说的话,你皆没有听进去。”
他如今像个长者,对南烟似乎有几分失望。待想到在青木川破庙中,这少女能做出将他丢弃至野外之事后,又似有几分了然。
他左右手各执黑白棋子,遥遥看着被他伸手召出的暗卫强势架离的南烟,沉声道:“你的妹妹南安,比你聪慧些,你如今只剩长的好看了。”
此前在青木川,周时生病重,身旁无人相助,只得被身高力气大的南烟欺负。如今,他身旁有十余名暗卫,想要拿捏住南烟很简单。
待南烟被暗卫扔出庭院后,季仲候在周时生身旁许久,待他一局完,方才迟疑道:“小主子…你既能开口说话,这三年来为何拒与人言语。”
武王为此颇伤心神,连带着他们这些候在周时生身旁的暗卫亦过的小心翼翼。
周时生面色平淡,只是低声道:“三年前母妃过世一时伤心过度,便不能言语,方才也不知怎的,便能开口说话了。”
南烟若在此,见这周时生面无表情的撒谎功夫必定惊讶的不行,但季仲却十分信服,并未怀疑这十岁少年之语。
周时生再次将棋子缓缓归入棋盒,想起方才对南烟说的‘权势’二字,忽然问道:“季仲,父王如今打到何处了?”
“已至宁州,想必再有两月便能拿下长安城。”他宽慰周时生,道:“届时,小主子入主皇宫,便不必屈居在南府偷摸让太医看病了。”
周时生却似乎未有将心思放在看病之事上,他只是略有所思,问道:“父王此前送与俞家的书信,那俞大人是否一直不接。”
提起此事,季仲心下一沉,叹气道:“已让人送了三次书信,皆被拒于门外,俞家乃三朝忠臣,如今忠于小皇帝,是必定不会降服于王爷的。”
“可那俞大人亦未派人寻着信笺踪迹捉拿你们。”周时生嘴角微微弯起,似笑非笑,低声道:“季仲,我想见他。”
武王宠爱幼子周时生,可他却并非只周时生一子,周时生头上还有两位兄长,分别为长子周承毅,二子周皓然。
周承毅与周皓然年龄相当,如今年十八。两年前,武王举兵造反,两子皆毫不犹豫的站在父亲身旁,亲赴战场。数月前两人在一场战役中被敌军埋伏,周承毅逃离,周皓然却中箭身亡。
周时生微微垂下双眸,轻声道:“季仲,二哥死在战场,我不想死在父王入主皇宫后,让我去见俞大人,或许我能劝服他。”
季仲是武王挑选出来守护周时生的,虽以周时生言行为主,但真正的主子还是武王。
周时生的一言一行皆会被禀告给爱子心切的武王,他这话说的太过。
向来深宫争斗都被人刻意压在暗中,周时生却明明白白的说了出来,他此举一是仗着他年少,二则便是他刻意如此,讨得武王怜惜以及守护。
他与他大哥相差八岁,若是不如此,仅借着武王对他母妃的稍许愧疚,恐怕无法活的长久。
至此,他倒有些羡慕漂亮天真的南烟了,她与她母亲在南府即便再不受宠,也不会如深宫争斗般伤及性命。
第4章
周时生的提议太过危险季仲无法决断,他只得写了密信将此事告之在外征战的武王,其中亦提及小主子再次开口说话之事。
因着长安城外战火纷飞这信笺来回颇费了一番功夫,待收到武王回信之时,周时生已入住南府一月有余。
此时正值年关,武王回信中回绝了周时生的提议,却也显露出父亲对幼子再次开口说话的欣喜,并嘱咐季仲保护好周时生,莫要让他有何闪失。
周时生将信笺看完,扔到一旁的火盆中焚烧殆尽。
季仲在一旁劝慰道:“王爷既已言明,小主子便不要想了,这些大事交给其它年长的人去解决,你如今最重要的是得养好身子才行。”
是得将身子养好!
周时生冷笑,当年他母妃为讨父王欢心,服用催产药,紧着一吉时将他产下本便坏了他身体根基。
在北昌的那五年又一直被大哥周承毅暗地里投放□□,造成他乃因北昌苦寒而身体虚弱的假象。
北昌虽不及长安城繁华,但以武王之势怎会寻不来名医替幼子看治?!何需在此非常之际,从北昌绕路至苍南城,由南方入京借助回长安过年的炳熙母女摆脱嫌疑以此寻太医医治。
周时生之所以隐忍多年却在大战即定时主动求请父王派人将他送至长安城,是因着北昌太过危险。
父王南下征战,二哥周皓然死在周承毅手上,而他年少没了父王庇护,如何在北昌存活,届时周承毅只需将他膳食中药剂增重,他只会愈发病重以至死亡。
而在这长安城,周承毅的手无论如何却是伸不到这个地方来的,这倒是给了他稍许喘息之机。
这一月来,周时生的身子明显好转,即便是冬日,脸色亦带上隐约的绯红,不若往日在北昌那苦寒之地总是惨白一片。
他拢了拢身上厚重的浅灰色斗篷,坐在火炉旁神色莫名,虽是年少,这一刻却透出十足的阴郁之色。
因着今日乃除夕,季仲断定南易必定前请小主子一道过节。
小主子既然想见俞大人,想在长安城破前劝服俞家,收拢人心,那必定亦不会放过与南家交好的机会,可当夜,南易同徐氏亲自迎请周时生至府内大堂用膳过节时,周时生却是拒绝了。
季仲不解,南家虽不如俞家资历深厚,却在此非常之际见机行事援助王爷,待新旧朝交替后,这南易必定加官进爵,得武王重用,周时生为何拒绝了南易的相邀?
他心中疑虑颇重,却也不好多问,但见南易与徐氏脸色尴尬,他只得代替小主子态度殷勤的将两人送离。
季仲离去后,屋内只余周时生一人。
他身量不高,整个人藏在厚实的灰色狐裘中看着有几分不真实,幸而铜炉中的碳火极旺,火光透过镂空的繁复花纹映在周时生精致如玉的脸上,终是让他多了一丝凡尘俗事之感。
正在他沉思之际,斜地里突然伸出两只白皙玉手覆在铜炉上取暖,因着那双手的主人先前躲在风雪间偷听屋内对话,因此十指冷的直颤。
“母亲不让我乱跑,但今夜除夕,我便想着去见一见祖母与父亲。”
南烟低声自言自语,“我远远见着父亲与徐氏一道从东苑出来,原本想着他们是来叫母亲与我一道至大堂用膳过节的,不想他们却是来此处请了你。”
她心中微微发闷,语气透着不满,问道:“既是请了你,你为何不去?”
“既非诚心,何须与其虚与委蛇而交好。”
周时生被碳火炙烤亦有些发闷,音色低沉,却仍带着少年的稚气。
南易此人,在父王落难之际疏远,又在此时尽力讨好协助父王,待父王攻入长安建立新朝后,父王因急待用人,必定不会计较他往日之举而厚待他。
只是届时,以南易为权所累,见风使舵的个性,必定转投他大哥周承毅,届时,只会联手对付他,那他何须与其虚与委蛇。
南烟不知其中深意,她只是叹了口气,略显落寞的坐在周时生身旁的矮塌上。
她不见外,周时生却是略微皱了眉头,但心知南烟此人似乎缺了一根筋,说不听,便也未多话,只是默默的挪了挪身子离她远些。
周时生的嫌弃之举,南烟不知,她朝屋内四周看去,见除夕夜此地冷清,便也想到了她与母亲所在的西苑。
“今夜除夕,你可用过膳了?”
周时生阖眼不想理会她,南烟却一直追问,他只得不耐烦的微微摇头。
“那你要去我那一道用膳吗?”
南烟无聊的伸手去扯周时生身上那披着的狐裘毛,懒散道:“此时膳食应当快备好了,母亲应当正等我回去一道用膳。”
周时生侧目看向她,不及他细想,他直觉摇头拒绝,南烟却在此时解释道:“我忤逆了母亲的话在今夜出了西苑,必定会遭受责备,母亲此前待你极好,你又是外人,或许她会看你在场而不责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