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烟说着双眼发亮,明摆着算计周时生。
她这点小心思明明白白的说出来,以周时生的性子必定会拒绝,可此时,他微微沉思,只道:“我今夜若帮了你,那你也得应我一事。”
“什么事?”
“帮我传口信给一人,且此话只能让那人知晓。”
明日正月初一,即便战火一路南下无停歇之势,长安城中各家各户却仍旧高高兴兴挂起红灯笼准备热热闹闹的过节。
长安城外,只隔着一圈城墙却是流民四起,皆是食不果腹,面色惨淡之相。
他此前早已令季仲打探好,俞家心善,俞沉明日会携家中夫人子女已及若干奴仆至城外三里远处施粥及冬衣。
若是父王不反对,届时他本想着装作流民接近俞沉,可如今,季仲得了父王的回绝必定将他看管的极严。
周时生拢了拢袖袍,朝南烟靠近些许,低声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地,你带路我同你去西苑用膳,届时寻了机会再与你说。”
南烟皱眉听着,未反对,却是先问了一句,“你到底叫什么名字?为何不同我说。”
周时生沉默,随即道:“我不喜欢我的名字,你知道了亦无益处。”
南烟闻言,亦道:“其实我也不喜欢我的名字。”
烟花、烟火皆是易散之物,总觉得既不宝贵也不长久,母亲当年也不知是如何想的给她取这个名字。
两人一时间沉默下来,直到周时生从软塌上缓缓起身,南烟这才反应过来,恢复了小主人的姿态,将他引至西苑。
季仲候在门外,见南烟同周时生一道出现也不惊讶,南烟的踪迹周时生这个少年能察觉,季仲亦能,只是此时猛然听见周时生要去西苑同炳熙母女过除夕时不免稍稍有些惊异。
但他随即想到周时生当初是随炳熙母女至长安城,一路上曾受到照拂,心中便是了然。
季仲等人是武王五年前被贬至北昌时留在长安城的心腹,此前并未随侍在周时生身侧。他的猜想便只是猜想,若他知晓当初在青木川时,南烟此女曾经恶毒而天真的欲将周时生抛弃至风雪大作的野外会作何感想。
周时生至西苑过节,季仲自然是要跟去的,周时生却令他守在院中,随即大步朝院外走去。
路上,周时生趁风雪大作且四周无人之时猛然凑近南烟,将心中计策告之。
南烟细细听去,脸色平淡,周时生见她似未曾将此事放在心上,脸色微微沉了下来,这时南烟方才解释道:“母亲连我走出西苑都不甚开心,若我出了长安城,那她定会愈发不悦。”
周时生却道:“明日事成,日后我定有重谢。”
他年少,说出的话却似有千斤之重。
南烟却未将此话放在心上,她只是想着今夜能逃过一劫便好,明日若被母亲发现在长安城内外走动,也待到了明日再说吧。
因着两人皆未有贴身奴仆伺候,一路上除去走廊遮蔽便只得硬生生顶着风雪至西苑。
待到了西苑,两人身上具积了浅浅一层雪粒,南烟打了个喷嚏,伸手去拉周时生,周时生侧身躲开,南烟便去扯他的斗篷,此时终是有了年长者的风范,她贴心道:“你随我来,大堂内刘伯应当备了火炉,你将身上的斗篷脱了,随我去取暖。”
周时生被南烟拉着朝大堂走去,不多时,炳熙同刘伯亲自将饭菜摆上桌,见着周时生与南烟从外归来,却也未多问,她不多问,南烟自然是乐的装作缩头乌龟。
……
翌日
南烟心系昨夜周时生的托付早早醒来,正月初一,若是往年炳熙必定会携南烟登高望远,只是如今长安城外流民太多并不安稳,炳熙便未提及此事,而是再次早早出了门办事。
炳熙不在,南烟行事所受约束便少了许多,她用过早膳后装作冬日困乏将门阖上嘱托莫要让人打扰。
西苑本便没多少奴仆,如今又是正月初一,那不多的几名奴仆得了令,皆是乐得缩在下人院中闲谈嗑瓜子。
待察觉屋外无人走动,南烟携了一个包裹从南府侧门离去,一路直朝长安城外走去。
进长安城难,出去却是容易许多。
南烟出城后,寻了一僻静人少的地方将包裹打开,里面是一袭破烂脏污的衣裙,是昨夜周时生当着她的面将衣裙扯坏弄脏的。
衣裙毁坏之时,南烟还觉得甚是可惜,周时生似察觉她惋惜的神情,抿了抿唇,低声郑重道日后必定百倍奉还。
南烟年长他四岁有余,自是不会将他一稚嫩少年的话放在心上,她答应周时生去办这件事,一是因着昨夜承了周时生的情,二则便是她是真的想出府走动一番。
如今,南烟趁四下无人,迅速将包裹中的破烂衣裙换上,又将干净的衣裙放在包裹藏入草丛中,做完这一切,她朝脸上抹了泥土,待映着河道上结冰的镜面发觉自己如今真是乞儿模样,方才放心的笑了笑。
此后,她离开那僻静之处,顺着人流朝俞家施舍粥饭及冬衣的地方走去。
她做这一切时已是十分小心,却不知如今长安城外的流民已集结成帮派团伙,一名柔弱无依的少年乞儿因木讷蠢笨不为那些团伙接纳,被赶离了人群,正巧撞见了她装扮乞儿这一幕。
待她走后,那名少年偷偷将她藏在草丛中的包裹打开,开始翻找她换下的衣物中可有值钱的东西。
第5章
俞家施舍粥菜的地方离长安城北门不过三里,南烟顺着人流很快便寻到了那一处。
算起来,俞家祖上在北燕建立之初便已是朝官,如今已是满打满算的伺候了五位皇帝。
俞沉是如今俞家的主事人,他心善,每年正月初一都会至长安城外施粥,且此事并非只是简单的交于奴仆去办,正月初一至正月初七整整七日,他都会同妻子儿女亲自至此施粥。
南烟排在一队流民后方,因着来的稍显晚了,轮到她时已是最后一碗菜粥。
她接过一相貌俊雅的少年递来的菜粥,挪着步子朝另一旁的俞沉走去,俞沉在派遣冬衣,见南烟个头不高,便躬身细心为她挑选了一合适冬衣递上前去。
南烟一手端着菜粥,另只空着的手却不接冬衣,而是伸手握住他握着冬衣的手,试图将掌心揉成一团的纸团递给他。
俞沉察觉,眉心倏的一拧,数月来武王屡次派人送信至府上,他都避过不接,不想此时却仍旧不死心着一乞儿递来信笺。
此前因着他心中那份难言的心思,他皆未曾顺藤摸瓜利用送信之人抓出武王安插在长安城中的心腹,此时此刻却不由的动了怒意,他一把握住南烟细嫩手腕,厉声斥道:“着你送信之人何在?”
他话一出口,原本正安抚未及时得到菜粥而吵扰的流民的众多俞家奴仆皆警惕的围拢过来,护住俞沉,警惕的看向南烟。
南烟手腕被俞沉捏的生痛,却不急不怕,只是软着嗓音道:“俞大人,我给你的不是信,是用废纸包裹的弹丸。”
俞沉摊开掌心将那一团废纸揭开果真见着一含着杂色的剔透蓝色弹丸。
这弹丸此前曾是长安城小儿最爱的物事,时常在街道小巷看见稚子人手一颗,蹲在地上以手指弹射玩耍。
只两年前,战事迭起,这弹丸虽非贵重之物,却因其制作材料中有一物乃冶铁所需,战时冶炼兵器乃重事,国家物资匮乏再不肯挪动材料来冶炼弹丸,因此长安城中的稚子只能利用废弃瓦片磨成圆球代替弹丸。
只民间这弹丸难得,但于长安城中的官商之家这并非罕见之物,这乞儿是如何得来的?
南烟见俞沉面色稍显平复,则顺势道:“这是我在城西一间破烂的冶炼砖瓦的废窑中捡来的,见这弹丸很是漂亮,便想着将它送给你。”
“俞大人,谢谢你给我吃的,这是我最喜欢的东西了,我将它给你,你可得保管好了莫要弄丢。”
俞家施粥多年,每年都会收到被他家照拂之人的诚挚道谢,但今日见少女这般天真的感谢却仍是心中一暖,原本警惕异常的俞家奴仆皆一一散去,开始安抚后方叫嚷的流民。
俞沉怜爱的看着南烟,将弹丸收入怀中,重新拾起冬衣递了过去。
南烟不接,朝侧方不远处看去,软声道:“俞大人,我这是最后一碗粥,他们都没有。”
她指着侧方叫嚷的流民,又指了指俞沉摊位前寥寥几件冬衣,道:“这里最多不过五件冬衣,可后面还有好多人。”
俞沉闻言,心中微涩。
“俞大人,你救不了我们的。”
南烟忆着周时生的嘱托,一字一句道:“你施舍菜粥与冬衣,只能解一时之急。而这些流民也非一日便至如此地步,他们此前有家可归,有田可种,至如此地步虽乃天灾亦是人祸。”
俞沉眉头皱紧,南烟却不怕,仍旧道:“若在天灾降临前,朝堂有充足准备,或是天灾降临后朝堂派人妥善善后,也不至于如此场面。”
“北燕朝堂能人譬如俞大人等并不少,却仍至流民四撺,百姓无家可归。这想必并非俞大人之过,而是当朝主事者无能。”
“放肆!”
南烟被俞沉斥责,抿了抿唇,依旧道:“听说武王五年前被贬至北昌,北昌乃苦寒之地,土地贫瘠,道路交通不便,可只短短五年,农商皆发展起来……”
“这话是何人教你说的!”
俞沉虽含着十足的怒意,声音却压的极低,似乎亦不想让他人知晓此处异样,只离的最近的他的长子俞宗衍察觉父亲隐含的怒意与焦急,于是放下手上的活计,赶了过来,“父亲,这是怎么了?”
俞沉收拢散乱的心神,温声道:“无事,宗衍你去协助你母亲,菜粥不够,让府上之人加急新熬出一锅新的来,莫要让他们久等。”
俞宗衍性子温和忍让,闻言,便朝不远处走去,装作是协助奴仆分发干粮,耳朵与眼睛却不时注意这方的动静。
南烟见此,想着昨夜周时生嘱咐,他说若是俞沉问起是何人所教,便答是一势弱少年所言。
只他哪里势弱,父亲母亲,便连府中强势冷硬的徐氏也尽心讨好他,他如何势弱了?!
这般想着,她便自作主张将话变了一变,道:“是一名年岁比我小,个头比我矮整整一头的少年说的。”
“他说,城西砖瓦窑过往在长安城繁华之时,供养众多百姓,此时却废弃下来成了无数乞儿临时的居所,但因年关之际,朝堂为整顿长安城市容竟将那些无家可归的乞儿斥离。他心中不喜,却也正觉此地甚是安静,诚邀俞大人明日酉时至此相会。”
俞沉咬牙未应。
南烟则安静的端着菜粥离去,在临走之际又回身道:“明日他会独自一人前去城西砖瓦窑,若有何不测,他亦认了。”
话落,南烟端着满满一碗菜粥离去。
俞沉身子微躬,头颅垂着看不清神色如何,一旁的俞宗衍心中不安小跑过来,揽着父亲的肩膀道:“父亲,你可是身体有何不适?”
俞沉强打起精神,道:“无事,为父无妨。”
俞宗衍自是不信,他皱着眉头朝离去的南烟看去,却见着四周不少乞儿皆目光灼灼的盯着南烟,或是说在盯着她手上那碗菜粥,而她却丝毫未察觉危险。
俞宗衍多年施粥什么样的流民没见过,此时一瞧便查出南烟有危险。
他家奴仆正紧赶慢赶熬制新的菜粥,可这总是要废些时间的,因这,有些太过饥饿的流民便忍受不住,将注意打到了南烟身上。
见父亲确实无碍,俞宗衍便起身跟上南烟,想候在她身后,待她用完菜粥再离去,只这女子一路端着菜粥朝偏僻处走去,却一直未食用。
因着南烟运气好,赶上最后一碗菜粥,菜粥有些满都快溢出来了,因此她双手捧着破旧瓷碗,一路小心翼翼的走的甚是平稳。
这时,她便想起了此前女夫子在西苑一遍又一遍训练她走路的仪态,若是没有这段学习经历,这粥恐怕早洒出了吧。
她这般想着,突然笑了起来,也不知在笑什么,反正声音如黄莺啼叫,轻灵悦耳。
俞宗衍将跟随在南烟身后的流民斥退,听着南烟的笑声,心中不知为何顿了顿,待发觉如今离施粥之处已有些远了,便想上前提醒南烟尽快食用,未免冬日菜粥冷却伤及肚腹。
他快步上前,却见南烟走至河边,将粥放下,从怀中掏出一块干净锦帕沾了河道旁小渠中未及结冰的冷水浸湿将脏污的脸擦净。
待见着南烟干净秀美的侧脸,俞宗衍忽然有几分不适,于是顿住脚步不再上前。
南烟将脸擦净后,回身在草丛中寻找此前藏好的包裹,却什么都未瞧见。
她一顿,一道沙哑的男声却迟疑的从她身侧传来,“你…你如果……”
“如果什么?”
南烟猛然转身,只见一身量瘦削,满脸脏污的少年乞儿双手紧紧抱着她的包裹,正怯懦的看着她。
从他那饥黄的脸色已可以看出,他许久未好好吃过饭了,此时,少年乞儿舔了舔干涸破裂的唇瓣,鼓起勇气道:“你如果把那碗粥给我,我就把你的包裹还给你。”
乞儿此前已经翻找过了,包裹里只衣服一套,他无法进城,这衣服换不来钱,而他现在只想吃饭,他实在是饿的心慌。
南烟打量他良久,郑重点头。
乞儿一喜将包裹强行塞进南烟怀中,蹲下身子拾起南烟放在河边的菜粥埋头吃了起来,他吃的急,像只狗似的,因此未发现南烟并未及时离去,而是坐在一旁神情怪异的打量着他。
待吃完了粥,乞儿发现南烟未走,便有些怕,他怕南烟提及方才他私拿包裹之事而生了怒意来打他。
他被打怕了,向来胆子便很小。
南烟却在此时问道:“你多大了?”
乞儿摇头,“不知道。”
“那你家在何处?”
“不知道…嗯…我没有家。”
无家可归,南烟目光忽然亮了起来,再次问道:“那你叫什么?”
这次,乞儿倒是未有迟疑,响亮道:“我叫二狗子。”
二狗子!
见南烟面色怪异,他连忙解释道:“李大爷说过,取个贱名好养活。”
南烟鼻头轻轻皱起,嫌弃的问道:“你不是没有家人吗,怎么有个李大爷,还给你取了名字,他是你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