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时生见季仲目光所在处,亦光明正大的将目光落在南烟及孟养身上。
孟养云里雾里,南烟却隐约知晓了什么,她抿了抿唇瓣,正欲问话,孟养却猛的拉着她的手后退一步。
她反应不及自是也跟着朝后退去!
周时生看着这两人举止,神色沉默,须臾,他上前走到南烟身前,道:“你此前问我武王是谁,如今我告诉你,他是我父王,如今的判贼之首…”
“小主子!”
季仲神色沉重。
周时生回头阴森森看了他一眼,季仲心中一紧,再不多话。
南烟品味着这话的意味,终年不思事的脑袋如今却是开始转动起来。父母皆尊他敬他,他父王是判贼,判贼……
南烟等着周时生继续说下去,他却只是微微仰头安静的瞧着她,一张脸被冻的惨白。
南烟无奈,只得抿了抿唇瓣,低声问道:“你父亲是判贼,那…他会怎么样?”
周时生目光微垂,“若不出意外,他不久便会登上九五之尊。”
说的太多了啊!
季仲心烦意乱,这可还是在长安城啊,武王的势力离此还有百里远呢,若要攻破长安城怎么也需两个月。
因着他再不敢轻视斥责周时生,便用一双压迫的眼睛死死看着南烟及孟养两人。
这两人若是口风不严,他就将这两个小崽子给宰杀了。
南烟回味了周时生这个回答,忽然道,“既是如此,那你可不能忘了还欠我一个人情啊!”
她抿了抿唇瓣,似乎怕周时生不践诺,显得有些紧张。
周时生抬头看了她一眼,微微颔首应下,“不会忘。”
话落,他转身越过候在门前的季仲朝外走去。
他转身出门,季仲自然是立即跟上,孟养这才稍稍松懈下来,抱怨道:“他们两个可真吓人!”
南烟颔首认同,却嘱咐孟养道:“今天的事可不能说出去。”
“不会说的。”
孟养如今也知晓了其中险恶,定不敢多说。
实则,季仲根本不会给他们多说的机会,他早便打算好了,待回了南府,便去找南烟的母亲,让她将这两人锁在屋内,在王爷打到长安城前都莫要让其与他人交流。
城西砖瓦窑
四人一前一后默默的朝长安城主街走着,周时生稍稍躬着身子,沉默的走在最前方,季仲紧随其后。
南烟与孟养皆未从方才那沉默而压抑的局势下反应过来,仍旧不避嫌的双手相携同伴而行。
天上再次落了雪粒,因着光线昏暗,直到南烟脸颊沾上雪粒,冰凉一片她才发觉,她看了眼前方周时生微微躬着的瘦弱身影,突然侧身对孟养道:“孟养,你身上的斗篷。”
孟养这才发觉仍旧披着周时生鸦青色的斗篷,周时生这人身份非同一般,他不敢怠慢,连忙解了下来递给南烟。
周时生稍稍瑟缩着身子,冰凉的空气进入诽腹,激的他浑身微微颤栗,他咬牙忍着,突然肩头一重,却是南烟将斗篷搭在他肩上。
“你不是身子不好吗?天这么冷,你方才怎么不提醒一声,若不是落了雪粒,我都未反应过来这斗篷仍在孟养身上。”
南烟轻声说着,因着嗓子吸入风雪,声音便显得有些混沌不清,她比周时生高些,因此便垂着头替他系脖颈处的系带。
周时生仰头默默的看着她,这时,季仲终于反应过来,他一边暗骂自己粗心,一边企图亡羊补牢。他大步上前用健硕的身子将南烟挤开,顺势接过她手中的活计,殷勤的为周时生系上带子。
“小主子,天寒地冻,您可别冷着了啊。”
季仲身材高大,挡在周时生身前让他无法看见对面的南烟,周时生心中不知怎的有些不悦,稍稍抬头,又撞见他蓄满络腮胡的下颌,心中愈发嫌弃起来。
这不能怪周时生!
从一个漂亮温柔的小姐姐猛然间变成一个蓄满络腮胡的壮汉,换作任何人都会不满而心生嫌弃。
只周时生年少,又向来懂得压抑情绪,因此一时未显露太多。
只是在季仲将他系带系好,正得意自己及时拍上马屁时,周时生却不合时宜道:“季仲,你这胡子应当刮一刮了。”
季仲整人僵住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忐忑道:“这个,要刮吗?”
周时生颔首,神色郑重,“如今非北昌军营,你若候在我左右,便应当注意一下。”
这话说的委婉,季仲只得垂泪颔首。这胡子,他蓄了三年了!可很是舍不得的,但周时生的话也不得不听。
经过方才一役,季仲下定决心,日后武王事成,无论他身居何位,这段时间都要好好拍周时生的马屁!
季仲的心思,周时生不知,他只是越过季仲粗壮的身躯看向对面的南烟,轻声道:“你过来。”
南烟上前,却见周时生将身上斗篷取下,转而搭在她肩上。
待替南烟将系带系好后,周时生伸手越过她后脑勺提起鸦青色的帷帽罩在她头上,只他身量不高,做这动作时需得踮起双脚,在离的稍远些的季仲孟养看来便显得有丝滑稽。
南烟离他近,却只觉得周时生脸上神色十分郑重,一时,她不由得想起青木川初见那夜,她因着幼稚与嫉妒犯下的傻事。
她忆及往事,稍稍有些羞怯,却立即反应过来,摇头拒绝道:“我不冷的,若是冷,出来前便会着一斗篷披上的。”
“你冷。”周时生安静的看着南烟,低声道:“你鼻头被冻红了。”
南烟鼻头无论冷热最是敏感,时常绯红一片,如今落雪,她却是有些冷,只是还能忍受,并不觉得这有何不妥。
但…她垂眸看向周时生,这人一片好意,神色又如此郑重,她还是不要拒绝了。
“嗯,谢谢。”
南烟道,周时生再未多话,转身依旧默默走在前方。
砖瓦窑地面有许多废弃的瓦砾以及枯黄的野草,南烟默默走着,忽觉身旁有异,她只道是老鼠,不由的朝离的最近的周时生挪了挪,拍打着他的肩膀道:“我们快些走吧,这好像有老鼠。”
“不是老鼠。”
周时生道,他将怀中火折子掏出,借着微弱的火光,看见南烟脚旁一只瘦弱的小狗。
朝堂着人将孟养等乞儿在春节期间逐出长安城,同时赶离的还有流浪野狗,只是如今乞儿尽数离了长安城,却有野狗未被赶尽杀绝。
这也算是这狗运气好,若是去了城外,必定被如今饥饿的流民煮了吃,在城内,躲在这废弃砖瓦窑中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一时,两人皆垂眸看着脚下小狗,孟养及季仲察觉,上前看来。
季仲见周时生垂眸看着这狗,只道即便是周时生这般冷漠聪慧的少年也是喜爱毛茸茸的小动物,为讨他欢心,便自作主张的将狗抱了起来,道:“这狗瘦的皮包骨似的,可得好好养一阵子才会好起来了。”
却是,这狗被季仲抱在怀中一动不动,显然是饿的没力气了。
周时生抬头看了眼南烟稍稍沉默的脸色,颔首应下。
待四人回了南府,周时生因感身子沉重,稍稍洗漱一番便睡了。
季仲将小狗交给下人照养后,转身去了西苑寻炳熙,将今日之事尽数告之,嘱咐她定要将这两个孩子看住,莫要让这两人再接触他人闹出什么不妥。
炳熙个性谨慎,怕招惹祸患,因此果真将南烟与孟养分别锁在屋内,平日里不仅时常告诫他们莫要多话,连三餐都是自己亲自送来的。
周时生因伤寒沉睡两日方才好转,他醒来后先去看了小狗,见小狗精神好转了些脸上方才有了稍许笑意。
接下来数日,他无事可做,日常便是自己同自己下棋,待倦了,便去照看小狗,南烟从正月初二那日便再未来寻他,他只道她如今得了孟养这个便宜弟弟,却是未曾将心思放在他身上了。
这般,过了两月有余。一日,季仲忽然兴冲冲跑入屋内拜见周时生,告诉他一个好消息,原是一刻前武王终是率军至长安城下。
周时生闻言,心中稍安,却未如季仲那般高兴。
他只是摸了摸怀中小狗已经变得顺滑的皮毛,安静的看着窗外的春日景象。
第9章
新旧朝交替总是少不了流血与牺牲,城破当日,长安城街上局势异常混乱。
但因着俞家主动投诚,俞沉又在武王同旧日老臣中周旋劝说,因此往日朝堂中半数老臣皆转投武王,避免了很多无畏的牺牲。
只是这些旧日朝官却不若俞家般依旧得到重用,其中一部分被武王罢免,另一部分被撤职或是调离原先职位。
国破时
南烟依旧被炳熙锁在屋内,西苑远离主街,只隐隐约约听见些许慌乱的声音,但隔了一层纱窗,无论如何终是听得不甚真切的。
这些杂乱的声音一直持续到夜间将至才消失殆尽,没了街上的声音,西苑又空落的出奇,南烟恍惚间只觉得白日隐约的喧哗或是被关久了生出的妄想。
这时,门外传来动静,炳熙将门打开,看见安静坐在床榻上发呆的南烟,缓缓走近,摸着南烟细嫩的侧脸道:“南烟,新朝建立了。”
新朝建立,她不用被关着了!
一时,南烟只觉得有些委屈。
这两月来,她被关押皆不哭不闹,因炳熙事忙,又刻意隔绝她与他人接触,她被关的无聊了便如同周时生般自己与自己弈棋,棋艺是长进了许多,但性子着实变得不太好了。
南烟一把抱住炳熙,十指死死陷进她的冬衣,带着哭音喃喃道:“母亲,我说过不会说出去的,我不会说出去的!可你还是关着我。”
炳熙亦有些心疼,轻轻拍打着南烟的肩背道:“母亲知晓你个性谨慎不会乱说,但那位爷吩咐过了,母亲不得不照办。”
南烟亦只是稍稍倾诉一番,待察觉炳熙言语之间的歉意,她吸了吸鼻子,抹掉眼泪道:“我无事的,母亲不用担心。”
“母亲知道。”炳熙双手揽着南烟的肩膀,笑道:“我知道我的南烟很坚强。”
闻言,南烟笑的十分勉强。
她想到与她同样遭遇的孟养,于是立即从床上跳下,道:“母亲,孟养呢?”
“我先来给你开门了,他还关着呢。”
“钥匙给我,我去看他。”
南烟得了钥匙,匆匆朝下人房走去,打开门,看见一个面色红润的少年正蹲在角落借着昏黄的烛火看书。
南烟捡回他的第二日,他便被关着了,只这两月来,炳熙并未短他吃喝,如今,他脸颊不在凹陷,面色退去蜡黄变得红润,相貌看着果真如南烟此前猜测般很是不错。
“孟养!”
“南烟。”
孟养抬头朝南烟笑了笑,见她手中一串钥匙,便问:“我们可以出去了吗?”
“嗯。”
南烟朝他走近,盘腿蹲坐在他身旁,道:“母亲说新朝建立了,我们自由了。”
“哦。”孟养对新旧朝之事并不感兴趣,他只是扬了扬手中的画本子,随后道:“这是夫人给我寻来的可有趣了。”
他手中的书也不知炳熙从何处寻来的,其中描述着一些民间轶事,包括风水、星盘、鬼怪、道家等。内容丰富杂乱,显然并非正统书籍。
炳熙对南烟看管严,这两月给她带来的具是乏味无趣的课本,哪有这些杂书啊!
她一时来了兴致,凑近同孟养细看,两人如今方得了自由,一时却未有去院落中逛上一逛的心思。
此时,长安城街道已在一日内清洗干净,街上只见巡逻的军官,未见百姓,哪还有白日凶杀的景象。
不多时,夜色完全笼罩了静谧的长安城,武王派来接周时生离去的人马也到了南府。
南易携徐氏及一双子女相送,临出门时,周时生望了一眼身后送行之人,眸色平淡却似乎隐有不悦。但他未曾多说什么,很快坐上马车朝五年未至的皇宫驶去。
西苑
南烟同孟养看书看的入迷,待身后传来敲门声,她方才回身看去,却见一陌生将士怀中捧着一灰扑扑的小狗立在门前看她。
“南烟小姐吗?这是我家主子送与你的小狗,说是多谢这数月的照拂。”
那将士说着,躬身将小狗放下,小狗着地后大胆的在屋内四处查看起来,它动作快捷迅猛,活力十足,哪还有两月前城西砖瓦窑初见时的孱弱之相。
一旁的炳熙见此,神色微沉。
南烟幼时有哮喘之症,如今虽好了许多,但仍旧不宜接触动物皮毛。
南烟知晓母亲心思,她一把将小狗捧在怀中,随后看着炳熙道:“母亲,我无事的。”
说着,她作死的朝小狗柔软的肚皮拱去,随后带着一脸满足的微笑看向炳熙,试图向她证明,“母亲,你看,我什么事都没有。”
小狗被南烟的热情吓了一跳,一翻身从她怀中跳了下去,开始在孟养这小小厢房内蹿来蹿去。
炳熙看着南烟祈求的目光,思及她被关押两月,这狗又是周时生特意着人送来的,便微微颔首算作应下她的请求。
*
新旧朝交替,万事待兴。
新朝建立后,新皇强势废除世族制度,推行科举制。
不仅如此,他为作鼓励,挪用国库率先在长安城及邻近几座大城镇修建书院,只要能通过初次考试的适龄少年无论身份贵贱皆能入书院就读。
若是家中苦寒无法供应学费,书院还可代为缴付学费,直到学成有能力供还。
这是新皇为打破世族制,推行科举制所作的表率,一力推行为之。
世族废除后,如俞沉等依旧在朝当官且被重用者甚少,大多被贬为平民。这些人失了往日世族制度的庇护,虽家境仍旧殷实,却过的不甚顺遂。一方面害怕行差踏错惹上位者不悦,另一方面又不甘心失去往日的荣耀。
如此磋磨纠结后,看见新皇推举科举制却是立即起了心思。
科举制度并未规定他们往日这些世族出生的人不能参加,若是他们去参考,谋得一官半职也未曾不可?
这些落魄的世家皆起了心思,又为讨好新皇,见长安城新建的书院缺少学识丰富的授课老师,便先派遣了家中长者去试探,被顺利纳入书院后,又大着胆子派遣了年幼的子弟进入书院就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