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示意南烟让身边的宫女离去,似乎有事告之。
南烟提醒道:“冯大人,此处是福安宫。”
冯希臣沉默一瞬,道:“我来时查看过,此处无人。”
冯希臣主动来寻南烟,一时也无离去之意,南烟想了想,觉得无论如何躲不过,不若看看他今夜到底想说什么。
她让宫女避嫌守在不远处,缓步上前,问道:“来找我所为何事?你应当知道,我不想见你。”
“皇上前几日传令我入宫。”
冯希臣脸色微沉,“他似乎听说了什么,有问我与你的干系。”
南烟想到了王钰秀,冯希臣亦想到这逝去之人,摇摇头,道:“皇上似乎误会你我二人的关系,三日后皇室家宴,我或也会在场,若皇上问起什么……”
“他问什么,我如实回答便是。”
南烟心下不稳,微微后退几步,离冯希臣远了些。
三日后皇室家宴冯希臣或会参加,皇上是想届时承认他身份,还是故意想套冯希臣的话看他是何反应。
冯希臣眼睑微垂,天子邀他三日后参加家宴,虽未明说却也隐有暗示。
他心中似乎有什么落了下来,又似乎有什么空了。
寒窗苦读十五年、为官六载。幼时携一名贵玉佩四处探寻亲生父亲身份,少时命运眷顾入读石鼓书院,青年入朝为官。
其实到现在不过二十四年罢了,他却觉得日子过得太慢,二十四年像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当天子邀他参与家宴时,他心中甚至谈不上高兴,他只是想起南烟。
“你因着这,特意来告诉我?”
南烟问道。
冯希臣点点头,道:“如今见你一面不易,便趁此机会来寻你了。”
南烟微恼,压着心中的不悦道:“冯希臣,你知道的我不喜你,无论你所行所想是恶意还是善意都与我无关。”
说着,南烟打算早些离开,哪知一转身却是撞上了柳嫣。
南烟心中微惊,四下看去,未见着她的人。方才她明明吩咐过让墨玉守在身后,有人来及时禀报。
柳嫣有些无措的看着南烟同冯希臣,问道:“……你们认识?”
南烟心中微微叹了口气,这时突然很想周时生,很想很想!
因着她与冯希臣虽再次相遇,但所言所行到底不算逾越,因此心中还算镇定。想到这,她微微颔首,朝柳嫣道:“旧识罢了。”
话落,不待柳嫣多想,又问道:“你来此可有见过我身边的宫女墨玉,鹅蛋脸、年纪有些大,方才还在我身边的。”
柳嫣未回答,她身边的丫鬟已经脆生生答道:“方才我们来时未曾见着什么人,这一路都安静的很,我还想着可是走错路了。”
这有些奇怪,按理说福安宫靠近后宫及乾西五所,不应当如此清净!
南烟想到这一点后朝冯希臣看去,冯希臣似乎亦察觉有异,两人对视,南烟伸手拉住柳嫣的手,温和道:“下雪了,你穿的有些少了。此处离乾西五所较近,我倒不怕什么,只你回家需得走上一阵子。”
说着把身上的狐裘解下递给柳嫣,做这事的时候她看着十分镇定,心里却微微发抖,“穿上吧,听说年后你和冯大人成婚,得着心身子,莫要冻着了。”
南烟在试探柳嫣的态度,若她接了,那此事她应当未放在心里去。届时这事若真非巧合而是刻意设计,那到时即便有人故意为难,柳嫣身上的披风亦可佐证南烟的清白,届时只需咬死当时在场之人除去冯希臣还有柳嫣。
柳嫣抿了抿唇,朝南烟行了一礼轻声道谢,她身后的丫鬟见此上前接过南烟的狐裘系在她家小姐身上。
冯希臣这时走了过来。
走廊摇曳的烛火下,他眼睑微垂看着柳嫣,柳嫣朝他笑了笑,眼中似乎有一层水雾。
她才十六岁,南烟同冯希臣却都是二十多岁的人了。年长的人对年纪小的人似乎有天然的优势,南烟看的懂柳嫣的稚嫩还有她的干净。
幸好烛火不甚明亮,也幸好那丫鬟站在柳嫣背后,她的神色一时只冯希臣与南烟看见。
她咬了咬唇,似乎在忍着哭意。冯希臣身伸手缓缓摸上她侧脸,柳嫣没躲,仰头定定的望着冯希臣道:“如今宫宴快散了,冯大人要不要同我一道离开。”
即便婚期已定,在外人面前,柳嫣还是叫冯希臣为冯大人。
冯希臣没在看南烟,点点头,柔声道:“好。”
南烟看着这一幕,因着心里不舒服,随即侧开了头看着走廊外的梅花。
正在这时,寒光从木柱后刺来,南烟侧身躲开,同时察觉肩上多了一双温热的手。
——周时生?
南烟惊喜的朝身后之人看去,却见着冯希臣。
南烟的心一下子就空了,她没去看那名刺客,目光落在因躲避刺杀狼狈跌落在地的柳嫣身上。丫鬟正蹲在她身旁,似乎想将她搀扶起来,可身前立着一黑衣刺客,丫鬟吓的根本不敢动弹。
就在方才,那黑衣人携剑刺来时,正与柳嫣说话的冯希臣选择了守护南烟。
在皇上邀他三日后参加家宴后,他的所行所想有了很大的变化,整个人恍恍惚惚的,人十分沉闷。
这一切来得太容易,竟让他失去了动力。恍惚之下,他不由的想起了往事,想起那个作为□□的母亲、想起冯有钱夫妇还有年少的南烟同孟养。
很奇怪,他的回忆中最常出现的不是孟养被他错杀那日的情景,而是再早些时候。
那时,他因不满书院试卷泄露、故意交白卷触怒院长。回家后又被家人责怪、南烟同孟养稀里糊涂的听到他的身世却什么都没说,没笑话他,也没多加安慰。只是见他背上被冯希白的母亲打的皮都破了还要砍柴,于是二话不说热情憨厚的帮他将柴全劈了。
说来,这两个人也真是有趣!
南烟缓缓将冯希臣放在肩上的手推开,低声道:“去看看柳嫣吧,她是你未来的妻子。”
冯希臣似乎这才反应过来,只他没有动作,反是警惕的看着僵持在两拨人中间的黑衣人刺客。
南烟微微仰头,似乎有些想哭,她忍了又忍,终是哑着嗓子低声斥道:“冯希臣,你当真是被天子的花言巧语蒙了心吗?你往日的心机算尽都去哪了?!”
此处乃福安宫一带,怎会无御林军巡视?
宫宴之日是一年中守卫最森严的时候,黑衣人的出现本就蹊跷,三人之中唯独刺杀南烟一人,但南烟值得刺客这么做吗?
还有她的宫女墨玉为何突然消失,李常洛被人支走……
这一切像是一个圈套,正等着人朝里跳!
一句话落下,冯希臣似乎清醒了过来。
他侧身看着南烟,又去看那僵持着的黑衣人,却是无论如何不看柳嫣。
黑衣人举剑缓缓后退,在离南烟同冯希臣远了些时,飞身离去,只短短一瞬便没了身影。
同一时刻,天子在大太监春信的陪伴下缓步走出,身后是数十名御林军,御林军手中皆举了火把,红彤彤的火光照在南烟、冯希臣等人的脸上,一时几人脸色各异,都不怎么好看。
第103章
冯希臣从御书房出来时,天空再次飘起了雪,雪下的有点密,他的视线有些模糊,过了好一会才看清跪在前方雪地中的南烟。
南烟跪在地上,因着冬夜寒冷,身子微微蜷缩着,头半垂着,眼帘落了下来遮住了往日清澈明亮的眼睛。
冯希臣想着她此前将身上的狐裘给了柳嫣,这时跪在地上,皇上不叫起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起的,不知会跪到什么时辰去?可有人会替她遮挡一身风雪?
想到这,他似乎轻嘲了一声,一张脸再次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沉稳。他单手负后,缓步朝南烟的方向走去,目不斜视的从她身旁离开。
他月白色的衣摆扫过雪地,南烟垂着的眼睑微微动了动,睫毛上是细细的雪粒,雪粒聚的多了,压的她长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她听着身前有人踏着小碎步走来,抬起头对上大太监春信的目光。
春信手执一白色拂尘,叹了口气,躬身道:“皇上着奴才问皇子妃,私下与外男相交可知晓错了?”
南烟眼帘垂下,再不看春信,低声道:“今夜与迷路的冯大人偶遇,未曾有过任何逾越的行为,南烟不知错在何处。”
春信的声音冷了一度,道:“既是这般那皇子妃便继续跪着吧,皇上说了,什么时候知错了什么时候起。”
话落,他转身小碎步踏入御书房,缓缓将门阖上。
周时生接到李常洛消息赶来时,只见着南烟沉默的背影。她跪在雪地上,身上的狐裘不见了,黛蓝色的宫装上满是雪花。
他缓缓朝南烟走去,伸手拂去她身上堆积的落雪,一手揽着她的胳膊,哑声道:“起来。”
南烟仰头看着他,默不作声的摇摇头,眸中有一层未散的雾气。
周时生看着,心中一刺,似针锥般痛了起来。他似乎在忍耐着什么,再次强调道:“起来,跟我走。”
南烟还是摇摇头,她神色平静,朝周时生笑了笑,又看了眼前方紧闭的御书房,随即垂下头去,恭恭敬敬的跪在雪地里。
李常洛高举着纸伞,遮在两人头上。
周时生静了半响,松开揽着南烟胳膊的手,直起身子朝御书房走去。
南烟倏的抬起头看着周时生义无反顾的背影,轻声叫道:“周时生。”
周时生脚步微顿,南烟急道:“你回去等着我,我很快会回的。”
天子道南烟私会外男,南烟不认,自是得一直跪着,待她跪够了,身体不支晕了过去,自是有人将她抬回乾西五所。
无论当初王钰秀离世前在天子面前说了什么,天子或是认定南烟与冯希臣有染因此不喜,亦或因南烟独占周时生不喜,无论什么,天子今夜要趁机出气打压南烟,南烟都认了。
她已打定主意跪上一夜让天子气消,但私会外男的罪名却万万不可承认。
周时生神色阴郁的笑了笑,他未回头,身后是被冻得脸色雪白的妻子,前方则是紧闭的御书房。
他一丝犹豫也无,坚定的一步一步踏上阶梯,推门而入。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周时生抬头对上屋内高坐上天子的目光,他轻轻笑了笑,朝里走去,反手将门阖上。
他今夜敢进这个屋,自是有原因的,他从来便不是那任人欺压的人。
房门紧闭,南烟却还是隐隐约约听见御书房内的对峙声。
不多时,房门被人从里拉开,周时生大步朝南烟走来,这次他并未询问南烟意见,径直蹲下身子想将南烟抱起来。
南烟急了,道:“等等,等一下。”
周时生抱人的动作微微顿住,挑眉有些疑惑的朝南烟看了一眼,却见她迅速朝四周静静立着,似乎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守卫看去,然后眼睛一闭,身子一斜,极其夸张的嘭的一声倒在了雪地上。
一旁的李常洛见此,冷静道:“不好了,娘娘晕倒了!”
声音洪亮,但干瘪瘪的,没什么情感,显然这两人是在他进屋后便商量好了的!
周时生无奈的笑了笑,神色宠溺的将倒在雪地上的南烟轻轻抱起,一路上,南烟双眸轻轻闭着,雪花落在她脸上,又湿又凉。
雪夜无月,落雪纷飞,在一片静谧中,南烟听见她的丈夫说,“我娶你回来又不是让你受罪的,平时跪一跪也便罢了,今夜难不成还真打算跪一整夜。”
南烟缓缓睁开眼,双手揽着周时生的脖子,将脸埋在他温热的胸前,心虚道:“其实也没打算跪一夜。”
“那你打算跪多久,跪到你撑不住晕倒为止?”
南烟发现周时生心情不好,于是故意打趣道:“可不是这样,我方才不就晕了过去。”
周时生哼笑了一声,揽着南烟的手却愈发紧了。
两人身后,李常洛举着一把纸伞,上前不是,不上前也不是。
一行人回到乾西五所后,宫女墨玉端着餐盘上前。上面放着两碗汤,一碗是南烟驱寒的姜茶,一碗是周时生的解酒汤。
两人默契的端起自己那份一饮而尽,缓了片刻去了舒适的浴室洗漱。
沐浴后,南烟上床歇息,周时生去了一趟书房趁夜同心腹议事,待他再次回来时,南烟已沉沉睡了过去。
屋内没有守夜的宫人,但给他留着灯。
周时生就着昏黄的烛火缓缓走上前去,坐在床沿上安静的看着南烟甜美的睡颜。
屋外风呼啦啦的吹着,雪越下越大,梅花的香味被风雪吹散,弄的院子连角落都有隐约的香味。屋内地龙烧的热,镂空的铁炉中燃着安神的香料,这一刻,周时生忽然觉得很幸福。
……
长安城,一辆马车在街上缓缓行驶着,车厢内冯希臣静静的看着柳嫣。
一个时辰前,天子神色不悦的携冯希臣与南烟离去,未理会柳嫣同她的丫鬟,宫人带领她们重回宴席。不久,宴席结束,柳父携柳母回府,柳嫣却待在宫门外等着冯希臣。
冯希臣出来时,她立在宫门下,因着身量不若南烟高挑,身上的白色狐裘的尾端拖曳在地,她垂下头去,小心翼翼的捏着狐裘朝上提了提。清秀的一张脸上尖尖的下颌顺势藏在了毛茸茸的狐裘里,一时显的有几分乖巧。
听着有人走来的动静她不由得抬头看了眼,见是自己等候多时的人便急急走了上去,待两人离的近了,柳嫣踟蹰片刻,低声道:“冯大人,我在等你出来。”
这话说的很是认真,有那么一瞬,冯希臣对柳嫣起了愧疚之意。他缓缓伸手,握住柳嫣被冻得冰凉的手道:“我们回吧。”
愧疚的感觉只有一瞬,在握住柳嫣手时,冯希臣不由的想到南烟跪在雪地里的情形,她将狐裘给了柳嫣,背部迎着风雪,容易受寒。地上积雪也有些厚,夜里来不及打扫,她膝盖应该也受不住罢!
马车内,柳嫣对上冯希臣的目光,问道:“冯大人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冯希臣垂下眼帘,缓了片刻,方才低声道:“柳嫣,今夜对不住。”
在那黑衣人携剑刺来时,冯希臣选择了南烟而置柳嫣的性命而不顾。
柳嫣眼睛微垂,微微摇了摇头,小声道:“没什么,我不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