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内再次安静下来,约莫过了一刻,马车在柳府门前停下,柳嫣掀开车帘朝外看了看,没见着父母迎在门外,估摸着今夜这事应当未闹大,他们不知,因此才未候在府外等她。
她回头认真的看着冯希臣,道:“冯大人,来年春天,我们的婚事还作数吗?”
冯希臣微微一愣,随即颔首,郑重道:“自是作数的。”
“嗯,我知道了。”
柳嫣笑着点点头,撩开车帘,提起过长的狐裘,踩着马车矮凳下了车。待立稳后复又回头朝车内看去,挥挥手,道:“回府后,可喝一碗姜茶解寒,莫要着凉了。”
她才十六岁,一直以来,两人在一处时都是冯希臣照顾她多些,这时反倒是柳嫣嘱咐冯希臣了。
冯希臣微讶,顷刻点点头,道:“你也是。”
夜里的事到底未闹大,宫中只隐约流传七殿下的正妃似乎做错了事,惹怒皇上,被责罚在雪地里跪了一夜,待受不住昏了过去方才被七殿下抱走。
*
再有三日,除夕夜,皇宫举行家宴。
南烟正挑选得体的服饰准备出席时,太后却已着人传令,暗示她安生待在乾西五所,她有些奇怪,想了想却还是听了老人的话。
家宴上除去皇上、太后、琪贵妃等长者,余下的便是几名晚辈。人不多,只周时生、冯希臣、于侧妃与小世子,算下来也只七人而已,寻常富裕一些的人家中人数都比这多一些。
其实后宫有不少妃子,只天子看不上那些女人,独独邀约了如今后宫中唯一一位贵妃琪贵妃出席。
琪贵妃与太后似乎早便被打过招呼,见着冯希臣并不惊讶,反是十分亲热。
于侧妃却是惊的张口结舌,一时不注意,又让怀中的小世子挣脱了出去。小世子在殿内四处走动,不时赖在周时生怀中,不时又去招惹冯希臣,最后绕来绕去一屁股坐在天子怀中。
年纪小,天真无邪,又被母妃一味宠着自是不怕事。
天子怜爱的抱着小世子,一旁的太后凑近乖孙乖孙的唤着,一时皇室的家宴因着幼童的天真竟也多了几分温情。
天子趁势将小世子交给太后抱着,看向冯希臣与周时生,低声道:“你们年纪也不小了,何时能添上子嗣,这般,也能让朕省心些。”
冯希臣尚未成婚,且天子暂未在朝堂承认他的身份,一时也急不来,于是将目光落在周时生身上。
天子暗中责难了周时生与未赴宴的南烟,十分不满,话里话外皆是南烟半年未孕,让周时生趁机多娶几房妾室。
周时生默不作声的颔首,似乎是应了下来,但看那模样却又是完全不上心的。
一旁的琪贵妃搭腔道:“七殿下如今年少,不急也正常,且他们夫妻二人成婚只半年,皇上何必如此着急呢,这越是急,压力难免越大。”
琪贵妃的娘家十年前在天子重回长安城一事中起了重要作用,被天子纳入后宫。她如今的娘家权势逐渐被天子吞并,已不若往年威风,她亦无子嗣,但一直得天子看重,也能看出这人本事。
太后听了,皱了皱眉头,恍然道:“是啊,有时这事亦是催不得的。”
越催压力越大,后宫众妃每日拜见太后,太后都要催上一催,可何曾看见有人怀孕?!
于侧妃怀中没了小世子,一时连手都不知道放哪里了,见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谈论着这事,却是未曾提及自己的夫君周承毅,一时又想落下泪来。
周承毅走了半年,朝堂中的势力被周时生一点点拔除不说,他在南方也没起什么作用,空架子一副,如今除夕夜,这几日竟是提也不提。
幸好,幸好她还有个儿子。
于侧妃眼巴巴的盯着太后怀里的小世子,太后察觉略有不喜,想了想还是将小世子还给了于侧妃。
于侧妃将小世子抱在怀中,让他坐在腿上,她亲自喂他饭。
小世子三岁,如今已到启蒙的年纪。于侧妃却仍将他看作婴童般对待,三岁的孩子正是好动,一直扭着肥嘟嘟的身子,不肯安分的坐在他母妃怀中。
天子看着这一幕,神色微沉。
家宴上,天子已承认冯希臣的身份,只待年后正式颁布指令,迎冯希臣入祖籍。
周时生一直很安静,只偶尔作答,看着似乎也不惊讶。
家宴未持续多久,待夜深便也散了。
周时生离去时,太后忧心道:“今夜你没吃什么,是膳食不合你胃口还是怎的?”
周时生摇摇头,“不是,是南烟在等着儿臣,儿臣想留着肚子回去陪她用膳。她嫁来第一年,娘家的人又不在身边,除夕夜便想多陪陪她。”
太后笑了笑,道:“看你夫妻二人感情如此好,想必不久便会有消息传来的。你呀,回去看着她点,她年轻爱玩,你看吧,前几日落了雪,到如今身子也没好,不然同你一道赴宴,也热闹些啊。”
原来南烟接到的太后传令并非太后令人传给她的,而是周时生做的一出戏骗她。
周时生知晓南烟的性子,她不想周时生被天子为难,如期参加夜宴,届时必定会受一顿气。
他觉得既然关系都这般不好了,那南烟也不必参加家宴平白无故的受气,于是以太后之名让她安生待在乾西五所,他在外则是称呼南烟受寒,怕来了传染大家。
周时生与太后对话时,天子脸色不好,只他今夜脸色就没好过!
周时生如今势力逐渐雄厚,南方战事却无捷报传回,天子一日日急需处理的事情很多,外患不断,对于国内之事自是求稳为上策。而周时生怎么说也是他儿子,他并不想与周时生的关系太过紧张。
天子此前并未想通此事,这一切还是三日前,周时生与他在御书房对峙他才醒悟。
那个时候,他才承认这个儿子蛰伏多年,段位比大儿子周承毅高了不知多少。
第104章
周时生回到乾西五所时,南烟不在。寝殿内灯火通明,但少见宫人走动,亦无人声,一时显得寥落寂寞了些许。
他在回来的路上原本还想着南烟应当正等他回来,因此一路走的急,想早些回来陪陪她,不想却是见着这幅场面。
李常洛这时悄无声息的出现在殿门前,对着屋内神情琢磨不定的周时生道:“娘娘出宫同刘伯等人过除夕,估摸着时辰,应当快回来了。”
“嗯。”
周时生淡淡应了一声,又问道:“你为何没陪着她?”
“娘娘让奴才候在这,您回来了好同您说一声。”
“知道了。”
两个男人一问一答,怎么看都有种孤独落寞的感觉。
小灰天真无邪的甩着尾巴慢悠悠的出现在门口,先亲热的蹭了蹭李常洛的腿,然后走到周时生身前一屁股坐下。
李常洛见周时生神色淡淡的,知晓这里没他的事了,于是默不作声的转身离去。
除夕夜,乾西五所内一时只得一条大灰狗陪着周时生。
周时生看着小灰,神色冷淡,顷刻,突然低声道:“你说我这是成婚了还是没成婚,身边连人影都没一个。”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南烟回来了,她借着酒意大着胆子一把将门推开。
屋内一人一狗本四目相对,听见门口的动静,皆朝南烟看了过来。
南烟身后,席秀大着舌头嚷嚷道:“南烟我好渴啊,要喝水,不……喝酒好,还是喝酒好。”
说着,席秀便要跟着南烟进屋,周时生见着一张脸立马拉了下来。幸好李常洛听得动静赶了过来,他迅速看了眼屋内周世生恐怖的神色,随即动作利索的拎着席秀离开了。走时还贴心的将寝殿的门阖上。
如今寝殿内一时没有外人,周时生看着南烟微醺的脸,心突的变得柔软了起来。
“走前也不同我说一声,你若早些说,我也可抽时间陪你一道出宫——”
周时生还未说完,就见着南烟一阵风似的笑着朝他扑了过来,周时生一颗心突的提了起来,神色柔和,嘴角微微弯起,张开手准备接住醉酒的妻子。
南烟醉酒后动作还算利索,一溜烟跑到周时生身前,随后蹲下身子迅速搂住坐在地上的小灰。
小灰‘眉开眼笑’,尾巴摇的都快飞上天去了。
周时生缓缓放下手,轻咳了一声,他方才忘记了,如今寝殿内是没外人,可还有一条狗呢。
他垂眸看着死死抱着小灰的南烟,突然来了一点兴趣,上一次见南烟醉酒还是八年前,那时是她十五岁生辰,喝的烂醉如泥。
周时生蹲下身子,轻声唤道:“南烟。”
南烟不理会周时生,她傻乎乎的从怀中掏出一个硕大的油纸包,打开看,里面似乎是肉泥,肉泥里应当还混了其它的东西,看着还不错的模样,还有点香。
她将那东西放在小灰面前,道:“这……这是癞子亲自给你做的,你吃吃看好不好吃?”
癞子听说南烟还有条狗,于是贴心的亲自做了狗粮让南烟带回去给小灰。
南烟出去一趟,还记挂着小灰,却是不看一看身前被自己冷落的丈夫。周时生默默看着南烟,南烟眼巴巴的盯着小灰,小灰则是埋头一味吃着,才不理会人类的复杂心思。
小灰吃的欢,南烟见了,醉醺醺的追问着:“好吃吗?好不好吃?”
小灰自是不会应答的,南烟却是醉糊涂了,一定要听小灰亲自说一声好吃。小灰如今有肉吃便不怎么理会南烟了,它嫌南烟烦,于是叼着肉团跑到角落安静的吃着。南烟起身要追上去,周时生一把抱住她,听着南烟蛮不讲理的对着一条狗不住的追问‘好吃不?好不好吃?’他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道:“好吃的,很好吃!”
南烟听了,这才安静下来。
夜里,周时生带着南烟洗漱,像在带小朋友。
上床后,南烟主动滚到里侧,给周时生留了一半的空位。周时生无奈的看着她,她却只傻乎乎的嘿嘿笑了声,随即乖乖的扯过被子盖在自己身上,闭上眼很快睡了过去。
清晨醒来时
南烟已经恢复了正常模样,周时生问她昨夜醉酒可还有何印象,南烟摇头,一问三不知。
周时生于是打趣她道:“你昨晚给小灰带了狗粮回来。”
南烟:“?”
她想了想,道:“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是癞子做的,让我带回来给小灰。”
“然后呢,不记得了。”
南烟老老实实的摇头。
周时生神色微变,似乎难以启齿。他越这般,南烟越是好奇她昨夜做了什么于是不停的追问。周时生无奈,只得义正言辞道:“你昨晚同小灰抢吃的,我拦都拦不住,你还狠狠打了它一顿。”
南烟:“………”
她脸色一时变的红一阵白一阵,见周时生叹气看着她,她羞的脸都红了,恼道:“我真这样了?”
周时生点点头。
南烟歉疚的看着窝在墙角打盹的小灰,小声道:“我以后再不喝酒了,我怎么一醉就闹笑话呢。”
周时生忍着笑,揽着南烟的腰,追问:“昨晚是谁灌你酒,怎么醉成这样?”
南烟神色微变,含糊道:“记不得了。”
怎会记不住,刘伯、癞子等人都是老实人,景儿又是个淳朴的普通姑娘,昨夜她同席秀喝成那样,除了南烟,便只得席秀一人嫌疑最大。
周时生意味深长的笑了笑,靠在床栏道:“昨夜等了你许久,结果你一回来就同小灰抢吃的。”
这话一出,南烟不仅对小灰有浓重的歉意,也觉得自己很有些对不住周时生。
接下来几日,南烟都未出宫,一味哄着周时生,甚至下厨亲自为他熬了羹汤。她想对谁好时,便会真心实意的付出爱与耐心,一时,周时生的日子过的滋润极了。
他日子一好,待身边的宫人态度亦温和了许多,不在一味板着一张脸。众人的日子都好了起来,自是有说有笑,一时偌大的皇宫中,只得乾西五所年味最重。
天子除去这几个儿子,还有几位公主,年纪都比周时生大,自是早早便嫁了人。
年后,成家的公主带着夫君与孩子入宫觐见,拜见了太后与天子后,还会绕道至乾西五所见一见南烟同周时生。
南烟不知这几位公主待嫁闺中时是本便与周时生关系不错,还是如今局势下,这些人选择站队有意与周时生交好,但来了,便是客人,她皆真心实意的与之相交。
投缘的,自然而然成了朋友,不投缘的也能不卑不亢的与之交流一二。这实则也算一种是一种应酬,但南烟不感觉累,反而觉得很是有趣。
她年少时,身边的同龄女子不多,她没多少朋友,反是如今嫁了周时生,身边来来往往的人多了起来。
再有几日,外乡的朝官陆续回城,新年上朝的第一日,一则消息炸出了朝中百官各态。
六年前科举夺魁的状元、如今的户部侍郎冯希臣竟是当今天子流落民间的儿子。
消息一出,各人有各人的心思。有那油滑之人,立即上前恭贺礼部尚书柳冀,毕竟柳嫣同冯希臣的婚期早便定下,柳冀早年还是冯希臣的恩师,如今又阴差阳错成了皇亲,运气也是极好的。
周时生神色淡淡的,还是按照平常的轨迹行事,该做什么做什么,连天子都看不清他心中到底是何想法。
因着冯希臣如今不比以往,同柳嫣的婚事不在是寻常百姓家中的喜事,有关婚嫁一事的流程及规章制度皆以皇子成婚为标准,需要重新统筹安排,这般婚期只得稍稍延后至春末。
冯希臣身世一出,最惊讶的不是朝官而是他弟弟冯希白。
那几日,冯希白恍恍惚惚的,称病没去翰林院当值,俞宛清来寻他,扯着他耳朵逼问他是否早便知晓此事。
冯希白耳朵被俞宛清狠狠一捏,痛的立马清醒过来,求爷爷告奶奶道:“我是真的不知啊,我若知晓,当初就会避嫌不去七殿下手里当差了。”
冯希白说到这,俞宛清方才信了他的话,只是心里还是奇怪,想着怎么过了一个年,冯希臣就变成皇子了。
世事无常,真是料想不到啊!
柳嫣比俞宛清还要小一岁,如今已是正儿八经的未来皇子妃,只等着过几月风风光光的嫁出去。俞宛清心里有些酸,看了眼冯希白,觉得没意思,挥挥手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