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玥屈起手指在妹妹的额上轻戳了一下,笑道:“昨儿一整天,丁点儿东西都没吃,你还不饿?……先去吃饭,之后你再要睡,我不拦你。”
……
梁瑶本就是习惯性地撒娇,最后当然也没赖着不起床,甚至起来梳洗得十分利落,比梁玥还要快些。
她收拾好了后,便看见阿姐还坐在妆奁前理着头发,两人的视线在镜中对视。
梁玥突然有些感慨:以前……都是她梳洗过后,再去替瑶儿绾发的……
现在……这丫头倒是拾掇得比她还快些。
……到底还是不一样了。
梁瑶似乎也想到了同一处去,她弯了弯眼,站到梁玥身后,带着些雀跃道:“我替阿姐绾发罢?”
这语气……果然还是个小孩子。
梁玥失笑,但仍点了头应了下——也不知这丫头会挽成个什么发饰。
……
半刻钟后,梁瑶心虚地看着眼前被她打成一团死结的头发,手伸上前去,却不知再从何处去解。
梁玥叹了口气,抬手抓住了梁瑶的手腕,语气是极度的无奈,“你先去吃饭吧。”
——她头发是不容易打结的发质,能被梁瑶霍霍成这样,也是不容易了……
梁瑶心虚地收了手,嗫嚅道:“阿姐,我……”
“咕噜……咕……”
她还没说完,肚子里又响起了一阵抗议。
梁玥失笑,转过身去,按住了她的手,将人往外推了推,“听话,你先去吃饭……我过会儿就去。”
说着,又提了提声音,唤道:“茗儿,带二姑娘用膳去。”
茗儿本就守在门口,闻言立刻进来,引着人往外走去,梁瑶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跟了上。
看着妹妹的身影消失在外间,梁玥摇头笑了笑,重新坐到了妆奁前,抬手一点点顺着自己的头发。
不过,总有些地方结成了死结,梁玥无奈,只得取了剪刀来,正准备去剪,手却突然被人按住了。
“……郑前?”梁玥迟疑了一下,开口问道。
身后传来一声有些沉的应声,旋即便是一句带着哑意的“我来罢”。
并不待梁玥回话,她手里的剪刀便被夺了下来。有些粗糙的手指从鬓边穿过,指侧的薄茧擦过头皮,带来丝丝痒意。
……他的动作很轻,梁玥几乎感觉不到头发上的拉扯感,但温热的呼吸擦过耳畔,不觉让人绷紧了神经。
卧房里门窗紧闭着,空气并不流通,两人的气息彼此纠缠着,原本足够的空间突然逼仄了起来。
梁玥恍惚意识到,他虽是长着张娃娃脸……但到底不是孩子了……
以往的种种在心间浮现,最终定格在少年红着脸举着一捧花递过来的那一幕。
梁玥吸了口气,倏地明白过来
——他喜欢自己?。
惊诧的疑问转瞬便成了陈述:少年的爱慕几乎毫不掩饰,她早该发现的。
郑前的手腕突然被人抓住了,他看着那缕黑发从他指尖脱落,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心慌来。
这点心慌在梁玥转过身来,深色肃然地看向他时,达到了顶峰。
他倏地伸手,捂住了梁玥的嘴,“你别说!……我先来!”
“我、我想……不、我、我会待你好的,非常、非常好。我、我会做饭,你是不是还没尝过?真的……可好吃了……我木工、木工很好,你若是有喜欢的首饰样式,我都可以雕给你……阿姐总是嫌我不够稳重,也没份正经活计,你是不是也这么觉着?我、我回去后,可以、可以让姐夫帮忙找个小吏的职务,你……等等我,我会稳重……”
他说着,眼圈渐渐红了,里面水光翻涌,满满的乞求的意味,让人几乎不忍心开口拒绝。
梁玥第一次收到如此热烈又诚挚的表白,她一时有些怔然,心底有一块地方,也不自觉的随之跳动了起来。但她却清楚地明白着,那只是感动、亦或是触动……
她微垂下眸子,避开了那让人不忍心拒绝的眼神,轻柔却坚定地拉开了那只手,张了张嘴,却又被郑前截了话。
“我……我明白的……求你别说出来……”他眨了眨眼,落下一滴泪来,吸着鼻子,闷声道。
他手指插.入那发间,又低低道:“起码……让我帮你把头发理好罢……”
他目光落在和自己的手指上,纠缠的黑发间,露出一截锋刃的冷光,一点点贴近了那白皙的脖颈,几丝头发贴到那锋刃上,转瞬便落了地。
垂下的眸子中,早就没了先前那少年的灵动,冰冷的几乎没有感情的眼中,显露出一种执拗来……只是看着,便无端地让人脊背发凉。
梁玥此刻避着郑前的目光,自然没能注意到这些异样,她听着少年那哽咽的语气,只觉得自己良心都受到了谴责,但……
她仍是坚定地摇了摇头,伸手拉开了他插在自己发间的手。
那刀片本就贴到了她脖颈之上,她摇头的动作不大,却足够那锋刃擦过皮肉。
——这感觉对于郑前来说,再熟悉不过了,只要再往前递上半寸……
他这动作早就重复了千万遍,但此时却一下子僵了住,由着那双没甚力道的手将自己拉开。
她似乎说了什么,但郑前已经听不到了……那伤口缓缓渗出血来,在那白皙的没有一丝瑕疵的脖颈上,分外明显。
手掌陡然收拳,仍夹在指尖的刀片没入肉中,刺痛终于唤回了他的心神。
——他到底干了什么?!
第57章 释然
梁玥看着郑前仓皇离去的身影,不觉疑心自己的话有些说重了。
但……这种事情,总是说个清楚明白为好,拖拖拉拉的,对谁都没有好处。
理智上是这般想的,但拒绝一份沉甸甸的心意,总是让人心中堵得难受。
她颇有些心神不宁地打理着头发,方才郑前已经替她理顺了大半,剩下的那些,被她生拉硬拽的,也好歹收拾妥帖了。
她也无心揽镜自照,只随手挽了个再简单不过的髻,便去正堂寻梁瑶去了。
……
“阿姐。”梁瑶一见着梁玥,立马把手里的汤勺一扔。
勺子砸在碗沿上的声响还过,她人已经蹿到了梁玥跟前。
梁玥又是忍不住笑,“都这么大人了,怎么还是这么不稳重?我可听说,我家瑶儿现在可是领着几万人的将军呢……”
梁瑶听了这话,不由一顿。她自醒来后,一直未敢同姐姐提起自己领兵一事。
时间太短,没有说起是一回事……而事实上,是她……不敢说……
她这一路走来,实在是遇到了太多的阻碍,异样的目光时时伴在身侧。梁瑶并非是一个在意他人眼光的人,可……那若是她至亲至近之人呢?
……父亲、兄长。
就连他们都在时时劝着她,阻着她……可凭什么呢?
凭什么?!
她何处比那些人差吗?!她力气或许比不过男人,但战场又不是掰腕子,有剑有戟、有刀有枪……她能杀的人亦不比那些男人少,她能立的功亦不比男人差……
二十一岁的少年将军,能任北伐先锋……这搁在哪个男人身上,都可称上一句“年少有为”。
可落在她的身上,只有父兄满满担忧的目光,和不下十数次欲言又止。
她知晓父兄是为她忧虑,可……可……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懑在心间压抑着,排遣不出、发泄不去,只由着它越积越大。
梁瑶几乎都生出一种错觉来——某一日,她会被这些东西逼疯……
可这一切的一切,在姐姐这一句轻巧甚至带着些打趣意味的赞叹中,全部烟消云散。
【我家瑶儿可是领着几万的将军呢?】
梁瑶几乎瞬间红了眼眶:这是她的阿姐……一手带大她的阿姐。
……她怎么会疑心她呢?
鼻腔深处有些酸涩,她眨了眨眼睛,有什么东西夺眶而出。
“怎么哭了?!”梁玥看妹妹这模样,当真是有些慌了手脚。
就是前日的赵府的门口,同她再见的时候,梁瑶都没掉眼泪。
她还想像以前一样,把妹妹揽到怀里安慰,伸出手去,却发现一直被她护在怀里的妹妹,不知何时……已经比她还要高了。
而那边,梁瑶有些茫然地抹了把脸,触手一片湿润……
不是血、也不是汗。
是眼泪啊……
——这个在过去的五年间,几乎都被她遗忘的东西。
梁瑶再眨了眨眼,泪水顺着面颊流得更急,她抬手又抹了一遍,吸了吸鼻子。
就在梁玥以为她平静下来的时候,她突然往前一个猛扑,把梁玥压在了地上,手脚并用地扒在了梁玥的身上,“呜哇——阿姐,我好想你啊!!!呜——”
一旁的茗儿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要不是梁玥冲她摆了摆手,她几乎都要冲上去解救自家夫人了。
……
泪水濡湿了脖颈,带来丝丝刺痛,梁玥不觉皱了皱眉,但也无心细究,只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拍抚着梁瑶的后背。
过了许久,梁瑶哭声方止,她打着哭嗝,抬起头来,扫到梁玥脖颈处的的那块湿迹,后知后觉地生出些羞赧来。
正待说什么,却注意到姐姐脖颈上的那丝血痕,“……阿姐,你……”
——伤到了?
梁瑶确定,自己早上替姐姐“束发”的时候,还没有这道伤口的。
“你……方才过来之前,可遇到了什么……事吗?”
梁玥想到了郑前,动作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但仍是语气自然道:“没什么特别的,我挽了头发就过来了。”
……那种事情,总不好随便说与人听的。
她这回答,却让梁瑶身侧的手不觉握拳收紧:阿姐不愿同她说……阿姐应当认得伤她那人……
“行了,快去吃饭。”梁玥没注意到梁瑶骤然严肃下来的神情,还因为她终于止住了哭松了口气,忙推着她到桌前,笑道,“你不饿,我还饿了呢。”
她话落之后,突然又是一阵哭声,梁玥和茗儿几乎同时把视线落在了梁瑶身上,梁瑶登时红了脸,憋着气委屈道:“……不是我。”
她说话间,那哭声越来越近,最后一个妇人抱了个孩子进来,跪到地上,吞吐道:“禀夫人,小公子哭闹着找娘,奴婢实在是没法子……”
她说话间,刘望在她怀中挣扎个不休,那妇人一个不留神,竟被他挣了出来,那孩子站得还不甚稳当,跌跌撞撞地往前迈了几步,就一下子摔了个大马趴。
他顿也没顿,就着姿势拱起身来,索性四肢着地,往前爬了去。
梁玥忙上前一步,把他抱了起来,颠着哄着,“不哭、不哭哦,娘在这儿呢。”
梁瑶在旁目瞪口呆地看着,像是一时信息量太大,接受不来——
这小鬼头是谁?他叫她姐姐“娘”,是阿姐的孩子?
阿姐有儿子啦?为什么她不知道?!阿姐竟然把他抱在怀里哄?!
梁瑶在旁委屈得直瘪嘴,眼里滴溜溜地转着泪花,大有和那个小鬼一起哭的架势,不过好歹也忍不住了,但开口语气仍带着些质问,“阿姐,他是……?”
梁玥倒是不会在这事儿上瞒着妹妹,只是想到这孩子的父母,她心情也有些沉,“他是刘登的儿子……他的亲生母亲给他起名叫‘望儿’,这孩子大约是她这辈子唯一的期望吧……”
——亲生母亲?
似是看见梁瑶眼中的疑惑,梁玥笑了笑,将这孩子的身世解释予她,“你从邺城过来,当知道刘登有个十分宠爱的妾室吧?……那姑娘叫陆筠,是个极聪慧的女子,只是可惜,身世有些坎坷……”
……
一墙之隔,赵旭抱臂靠在墙上,侧耳听着里面的动静,唇角不自觉地上扬。
——原来不是她的儿子。
……
不过,屋内的梁瑶却没那么好的心情了,她听了这话,陡然扬了声音,“阿姐,她这是在算计你!你……”
“或许罢。”梁玥冲她轻轻笑了笑,“不过,我大约是情愿的……”
她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刘望,眼中又多了丝温柔的意味。
“你知道我第一次瞧见他,他才多大吗?”梁玥拿手比划了一下,又笑觑了妹妹一眼,“比你当年还小些。”
“我看着他一点点长到这么大,怎么也当得上他一声娘了。阿筠只给他起名叫‘望儿’,却刻意避了他的姓氏,我猜她应当是不想让这孩子姓‘刘’的。他既叫我一声娘亲,那……随我姓‘梁’如何?”
其实,梁玥还是有一点没有说,被拘禁和主动宅在屋子的滋味还是不大一样的,或许看起来没甚区别,但心里上的压力却不可同日而语。
那段时日,也多亏了望儿分走了她大部分注意力。否则,她自己也不确定,到底能挺过去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