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姑想了想,道:“那娘娘翻出这副护膝,是……舍不得皇上?”
闻言,谢柔摩挲棉布的手顿了顿,半倚在矮桌上,她沉思许久,道:“云姑,你觉得这些年皇上待我如何?”
云姑思量了一刻,直言道:“奴婢跟随娘娘八年,有些事情不敢妄言,但奴婢觉着皇上心里是有娘娘的。虽然……”
谢柔把话接了下去,淡淡道:“虽然我们没有夫妻之实。”
云姑默然。
“这个倒是其次,可云姑……”她敛睫道,“皇上并没有将我当作家人。”
“我能感觉到他对我是满意的,我们配合默契,进退同裾,彼此在朝廷后宫事务上知无不言,但这些不是皇后的身份该做的,比起皇后,我更像一位合格的盟友对不对?”
云姑听着有丝讶异,这些话谢柔从没说过,也许是谢煊的信真的乱了她的心,才会不由自主的想这么多。
“除了朝中的事情,关于他自己,我都不甚了解。”包括萧承启不能触碰旁人的病因何而来,她一概不知。
“娘娘……”云姑不知该说什么。
“所以,就像哥哥说的,我走或留,对于皇上来说,都不重要。”谢柔道。
她表现的很平静,云姑看穿了她心里的症结。
“娘娘,那么你想走么?”
谢柔看向她。
云姑道:“奴婢认为,娘娘大可不必为难,只需随自己心意去做,其实走不走、呆在哪里都是其次,想不想走才是最重要的。”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铺了满身,伴着烛火影绰摇曳,谢柔想了半晌,微低头叹了口气:“我不想走又能如何,云姑,他不喜欢我。”
“现在右相已除,他甚至……不再需要我了。”
她一贯清醒,无论是斩荆披棘排除异己,还是面对虚无缥缈的感情。八年后,他不再是十四岁的少年,不需要她的陪伴了,他有足够的力量执掌江山。
谢煊比她早一步戳破这层窗户纸。
作者有话要说:谢依依:云姑,他不喜欢我。
萧直男:谁说的,我没说,我没有!
第4章 去留随卿
谢柔用了三日的时间思考离宫之事,她不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但在此事上也纠结了好一阵子。她承认自己放不下萧承启,但搞不清楚究竟是感情层面的,还是习惯上的。也许是因为有夫妻之名,相处久了,难免产生依赖。
这几年她忙得没时间去想以后的事,如今闲下来乍一思虑,颇为头疼。本打算给兄长回信,拿着笔也是起起落落,揉皱了好几张纸,一个字都没写出来。
窗外秋雨淅沥,风吹得人心凉。她捏了下发冷的指尖,索性不去想回信的事,在宣纸上练起字来,全当打发时间。
字迹娟秀又利落,收放有度随心而动,第一个便是“和”字,她微顿,将这张纸放在一旁,想着政通人和,百废待兴,倒与眼下的情景相符。两人年少的时候,萧承启偶尔会跟她讲曾祖父文宣帝的故事,他说,曾祖父在时,唐国很强盛,以文治国,极有大国风范,因国库丰裕,四方来朝,十分和乐,他说有一日,他也要做曾祖父那样的皇帝。
又一笔写下一个“悦”字,萧承启最近心情好了不少,两人相识多年,越长大他的笑容越少,她曾经觉得,如果他没有去图坦国做质子,一直在父皇母妃呵护下长大,应会是个爽朗的少年,不一定坐上最高的位置,但一定过得欢喜自在。
她安静思索,蹙了蹙眉,接着落笔,缓缓写下一个“离”,世间常态便是如此,两人都是习惯分别的人,正如她告别兄长进了宫,而他离开家人故土成为质子,前路漫长,再久的离别,熬过去也就无事了。
她怔怔望着,未曾想湿润的笔尖掉下一滴墨,正好落在“离”字最后一笔。颜色浓重,在纸上和心头同时晕开。
离别之苦两人都感受过,她也许该问一问他的想法,倘若他觉得眼下这样很好,希望她留下,那么她就将离宫的事搁置一段时日,尝试着和他好好相处。若是他按旧约所言,并无挽留之意,她离开也无所谓,自此海阔天空,亦是另一种人生。
这般一想,确实不必纠结,离开与留下都有活法。
她的思路顿时清明不少,一瞬之间豁然开朗。
午后,萧承启被公务缠得烦了,来找她下棋,她就借着机会打了腹稿,决定和他聊一聊。
萧承启棋路正酣,连吃了她不少的子,谢柔收敛锋芒,势孤取和,以守为攻维持住了形势。两人连下了多年的棋,对彼此的路数很了解,萧承启看她缩回去,捻着棋子笑了笑。
“每次都这样,朕记得和你第一次下棋,就输在你的示弱上,这么多年,不打算换个打法吗?”
谢柔抿唇笑道:“打法不重要,结果重要,这也是陛下说的。”
萧承启哑然。一子之后,眼看着女子突围反攻,萧承启皱起眉来,嘴上道:“这招倒是百试灵验。”
谢柔微微一笑,手上却是停了。
“怎么了?”她离胜局不差几步了。
谢柔道:“若……臣妾此局胜了,能不能求个恩典?”
“嗯?”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提赏赐,萧承启没适应,滞了一刻才道,“好。”
他心想,或许是她有了什么想要的东西吧。于是最后几步棋他也就没再挣扎,由着她顺利赢了。
“说说看,想要什么?”他生出点好奇来,扔了棋子问道。
“无论什么,陛下都会给我?”她眼眸清亮。
这话怎么说,过去那些年,他在偌大的皇宫几乎一无所有,能给她的他都给了,现在她的话……委实有点古怪,但他还是随口答了,道:“当然。”
“臣妾与陛下初见时,陛下曾说,待大事落定,臣妾可以自请离宫?”
萧承启一愣。
又听她接着道:“臣妾近日思来想去,见海内清明,宫中风平浪静,所以想问陛下一句,是否还有用得到臣妾的地方?”
萧承启脑海突显一片空茫,而后寻回了神思,对她道:“若有当如何,没有,又当如何?”
谢柔道:“陛下若需要臣妾在侧,臣妾自然会一如既往,若不再需要了,臣妾就为自己安排个去处。”
她说得直接了当,世上敢将二选一的问题直接抛给他的,只有她了。可糟糕的是,萧承启没有细想过此事,看到那封信以后,他原想听听她的选择,没料到她会提前一步,先把问题抛出来。
萧承启心中如被一块大石堵住,进退两难。
他想说,需要,这几年他们配合默契,后宫有她更是稳妥,他对她很满意,不打算换掉她。然而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他有什么资格留下她呢?
这个约定是他先提出来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何况是天子。而且他心病难医,他们八年来没有同床共枕过,她呆在宫里与守活寡并无区别。
她已经为他做了很多,不能再把一辈子搭进去了。他可以不在乎其他人,但总得为她考虑,就算两人不是家人,也是多年来并肩作战的盟友。
想明白了,他暗自攥了攥拳,挑拣着词汇,低声道:“你说得不错,如今大局已定,没什么要紧事了。”
谢柔看着他,道:“那陛下的意思是……”
萧承启道:“正如当年所言,如果你想走,朕不会阻拦。”
“……”谢柔怔然无言。
晚膳两人没在一起吃,各怀心事的散了。望着萧承启离去的背影,谢柔调整了半天情绪,忽而抓起一把棋子,也不论黑白,哗啦一声丢进盒子里。
雀儿听见响儿,过来帮她收拾,还笑她:“娘娘莫不是输了,拿棋子撒气呢。”
谢柔看着混淆在一处的颜色,叹了口气道:“嗯,输了。”输得没了脾气,细想也不怪他,以后天下都是他的,少一个盟友有甚么打紧,是她将自己看得太重了。
“雀儿,你去叫云姑进来,咱们清点私库,收拾收拾行囊,看看要带什么走。”
“娘娘你说什么?”雀儿有点懵。
谢柔道:“我和皇上说了要走的事,他说去留随我。”
“啊?”
*
萧承启心情不大爽利,弃了步辇走回了正清宫。
宫墙边上的灯依次亮起,他在昏黄的光芒里呼出一口气,独自一人迈进空荡荡的大殿,关上门再无声响。
晚上,中书省值班的官员掐着时辰过来送折子,明显感觉到殿中气氛不大对,临进殿,悄悄拉着大总管卓海打听,卓海何等眼力,拿出三分好意,提醒道:“您几位快进快出,今儿个能少说话,就别说话了。”
几位大臣大眼瞪小眼,一人道:“这怎么行,我还有要事禀报呢。”
卓海微笑道:“每日都有要事,除了军机要务,旁的事晚一天也不算什么,您说呢。”
大臣们都是人精,立刻心领神会,连忙道:“是这个道理。”
卓海笑了笑,替他们开了门。
殿门开合,大臣们果然听话,只做了日常汇报,而后凝神屏气的退到一旁听吩咐。
年轻的帝王脸色漠然,在烛火下看不出情绪,随意的翻了几本折子,也没说什么,就允他们行礼退下了。
然而意料之外的是,就在几人将将走到门边上,他忽然叫住了他们。
几人麻利儿的滚了回去,见皇帝举着两个折子,声音淡淡的道:“这是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折子太多,隔得太远,这怎么能知道?刚要开口,皇帝“啪”的一声把折子甩到了他们跟前,冷然道:“念。”
一人赶快捡起来,低头快速浏览,口中念道:“皇后为天下母,入内侍奉今上逾八年,虽恭良淑德,却无所出,徒有关雎之貌,无孝无祀,非国之福泽,应黜封号,撤皇后玺绶,另纳……”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一句已经不敢说了。面前的男子脸色已黑如锅底,阴冷至极,众人哪敢多说,齐齐跪下呼罪。
“谁上的折子?”
“正议大夫广仁海。”
“还有谁?”
“宗正少卿王习礼。”
“一仁一礼,习的仁义礼数都去哪里了?”
萧承启心中本就生着闷气,两个折子越看越不顺眼,怒道:“后宫安定乃社稷之福,皇后多年来襄助前朝,平复后宫人心,兢兢业业,这些事你们俱不看在眼里,只想着子嗣子嗣,朕还没死呢!”
众大臣忙不迭磕头,脑袋都磕懵了,他们谁都没想到萧承启会反应那么激烈,这几年皇家子嗣问题每年都有提,萧承启一般懒得听,此事说完就完了。怎么这次……他们还真是撞虎口上了。
一大臣硬着头皮道:“陛下息怒,陛下春秋鼎盛,德泽有加,何谈无子,确实荒谬。”
“但是……”他又咽了下口水,想着既然说到这儿了,不如就着折子说句实在话,便道,“子嗣亦关乎社稷,民间尚有七出之罪,无子,一也,何况皇家。”
说完,打了个寒颤,继续埋头做鹌鹑。
那旁,萧承启胸中仿佛有怒火席卷,刚要破口而出,忽然又自个儿吞了回去。
几个大臣面面相觑递眼色,均是不明所以。
萧承启闭了下眼睛,心头倏然涌起无力感,最后撂下一句:“有子无子也是朕的家事,皇家子嗣轮不到你们操心,若再有上书议论皇后者,以违逆罪论处。”就将几人轰了出去了。
几人冷汗津津,叩首退下。
待退到门口,一人拉着旁边人的袖子道:“这可坏了。”
旁边的人没缓过劲来,道:“怎么?”
那人道:“你忘了,明天上朝,正议大夫还要联合几人一同上奏呢。”
几人同时变了脸,七嘴八舌的道:“快快,去知会广仁海那老家伙一声。”
那人又叹了口气道:“来不及啦,箭在弦上,谁能拦得住他啊。”
“罢了罢了,闹上一回也是好事,谁知道咱们皇上为何不要子嗣,怕不是……”
“什么?”
那人压低声音道:“怕不是皇后身体有问题,皇上顾忌着,才不要孩子的。”
众人各自琢磨,渐渐品出些味道来,这些年后宫嫔妃大都不受宠,只有皇后屹立不倒,为皇上心头所系,可就这么着两人也不要孩子,说起来,好似确实有点门道。
“那咱们……就让广仁海探一探?”
“不错,若真是皇后的问题,咱们就得尽臣子的义务,哪怕皇上怪罪,也要直言进谏!”那人挺了挺胸膛,道。
众人皆表赞同,点头称是。
而背后的正清宫中,萧承启一夜无眠。
作者有话要说:谢依依:呵呵哒。
萧直男:她什么意思,怎么回事,我该怎么办?……
第5章 自有去处
“娘娘,他们太过分了!”翌日,雀儿气冲冲的跑到谢柔跟前言道。
谢柔方给谢煊回了信,正倚在案上剪花枝,闻言笑道:“怎么了,谁惹我们雀儿了?”
雀儿气道:“娘娘还说笑,今日朝上都闹得不成样子了,那些大臣胡言乱语,说什么皇后娘娘犯了七出,不能绵延皇嗣,于社稷无功,还说娘娘身子骨不成,命中无子,这都是什么话,明明是皇上……“
“雀儿!”云姑打断了她的话,摇了摇头。
雀儿也反应过来了,但仍不能消火,道:“娘娘,他们说的太难听了,还撺掇陛下选秀呢。”
谢柔将手里的花细致的放进花瓶里,边道:“难听就不听,也不是第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