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玉恍惚地站起来,边往外走边说,“我想想,我得好好想想……”
走到门口,就撞上了门框,有点疼,但是还是坚强地继续走回自己的院子。
方云看着想笑,这孩子,大约世界观正在崩塌中。
第35章 挽救侄子的女先生4
等崔玉好容易稍微接受了点什么“公社”之类的说法,方云又开始给他灌输大历史观:“我说,侄子啊。你知道吗?以往,文人们研习的历史,多是社会政治历史。眼光啊,就集中在这个皇帝、那个功臣的,太局限!太狭隘!我们要有大历史观,大历史,知道吗?就是要了解历史上更多的事情,比如戏曲、歌舞、百工、治水、土木……还有,我们国家有多个民族,多民族发展融合的历史,也该研究研究。那些个少数民族的历史也很有意思。”
“少数民族?……蛮夷么?”
方云,“……”跟你这古人真是没有共同语言!
不过方云有的是时间,闲来无事,就带着侄子出去逛逛,边走边聊,“人类历史上,曾经经历过几次大的分工。这第一次是农业和畜牧业的分工。第二次是手工业和商业从农业中分离出来……”
崔玉抓耳挠腮地愁,这又是什么和什么?!
姑姑说的话,怎么越来越听不懂了。虽然也想辩驳,可是,你总得听懂了,才能辩驳啊!
正在这时,崔玉突然灵机一动,“姑姑,我想到了!论辩其实有个前提,就是听懂。若是对方的说辞都无法听懂,就落了下乘,更无从辩起。我若是学了姑姑这些奇怪的说法,那佟浩然岂不就是连听都听不懂!那他就无法反驳我的话了!哈哈哈!”
方云给他泼瓢冷水,“对于论辩高手,他根本不会被你牵着鼻子走,他大可以说,你讲的这些有失公允,也不重要。或者干脆自己说自己的,不理会你。”
崔玉听了,肩膀又塌下来。对啊,自己不也用过这些招数吗?怎么忘了呢?
方云看他又消沉了,就提点他,“阿玉,把佟浩然从你心里放下,他不重要。我们如今四方游历,整个世界都在你眼前,你还在意他做什么!佟浩然会的那些本就是外道,不是名家真正的精义所在,你不用琢磨他。多看看四周,一花一木中,自有奥妙。”
崔玉很是佩服地问,“姑姑,我败给佟浩然,就心灰意冷,差点要自暴自弃。可你,似乎毫不在意。姑姑,为何有如此定力?”
“因为我比你老啊!”方云半开玩笑地说着,“岁数大了,见得多了,自然就不惊慌了。”
崔玉突然想起,当年崔家几乎灭族,景阳崔氏趁火打劫,那个时候自己还小,什么都不懂,只知道紧跟着姑姑。
虽然当时不是很明白,可是,那些人的穷凶极恶,到现在还记得。姑姑,是经过了大事的。而当时的自己,太小了,像个旁观者。
“姑姑不老,姑姑看着跟二十岁差不多。”崔玉看着眼前的姑姑,完全不像一般三十岁女人。她眉目如画,身姿窈窕,此刻穿一身蓝衣,简单大方,气质脱俗。
这样的姑姑,白皙清秀,更兼一身书卷气难得,当年求亲者多的是。即便是三十岁以后,也有人不死心地问过他,“你家姑姑,真不嫁人啊?”
可是,为了养大自己,为了复兴家族,她自梳发髻,发誓终身不嫁。若不是这样,家业早被那些中山狼给吞了去,自己也不知能不能活到成年。
……
转遍了当地热闹的所在,也看过了名山盛景,方云又带着侄子往街巷里走走,美其名曰“了解民生疾苦”。
有一次,崔玉看见一个三十多岁莽汉喝醉了,打老婆、孩子。他一时气愤,就上去要管管。
方云劝道,“这清官难断家务事,别家的事,你怕是不好管。”
可崔玉不听,他往常待在书斋里多些,便是出去会友清谈,周围也是文人墨客,很少见到这等市井小民生活,所以姑姑说的话,他不大服气。
结果,他刚教训了男人几句,人家就报以老拳,打了崔玉一个乌眼儿青!
崔玉吃了亏,愈发气恼,就让随行的护卫把那男人拉到一边去,还好言安慰被打得痛哭的妇人,说要给她出气,结果被妇人拿扫帚打,人家孩子也来咬他大腿。
当时就让崔玉体会了一回痛彻心扉,他心里还想,这破孩子的牙齿,可真尖!
这好心当做驴肝肺的经验,可真让崔玉难过。方云也不评说,让他自己去想,为什么那妇人挨了丈夫的痛打,还要袒护丈夫,甚至去打为自己出头的好心人。
崔玉说,“因为她爱惜丈夫。”
方云摇头。
崔玉又说,“她误会我是坏人。”
方云还摇头。
在说了好几个理由都被否定后,崔玉挠头,“那是为什么啊?”
方云这才解释,“告诉你个别人不知道的。有位姓马的先生说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在这里,经济基础决定家庭地位。因为女人孩子靠男人养活,所以被打了也只能忍着。当然,如果女人有钱,就可以招赘,让孩子跟自己的姓,不满意了,还可以休夫。为什么?因为她是财产的主人。那穷女人为何不招赘?因为没有产业。所以招赘又叫坐产招婿。也就是说,谁有财产,谁就有了支配财产的权利。谁就说话算数。”
虽然不愿意承认,世间礼法后面藏着这么无情的规则,可是,崔玉却无理可辩,他想想,这世间大多数人间,都是男人赚钱,女人在家照顾家庭,女人确实靠男人养着。
崔玉不由地问,“姑姑,那,如果一个家里,男人不供养女人,不拿钱回来,那女人会如何?”
问完了,崔玉突然觉得自己傻,这是问了个什么问题,男人养家天经地义的。
方云倒是喜欢侄子这个问题,她装作思考了一下,“是啊,男人如果养不了家,那就只好吃老本了。”
“吃老本?那岂不是坐吃山空?”崔玉不禁为他想象出来的一家子担忧起生计来。
方云故意逗他,也皱着眉,“是啊,那些女人该怎么办呢?……怎么办呢?……那就只好自请下堂,回到娘家,另嫁他人吧。”
这个答案崔玉不喜欢,这让他想起了那位无情抛弃他的小姐。
方云看出他的不快,就给了他另外一个答案,“一个男人养不了家,是什么原因?如果是因为无赖懒惰,那他可能会在无钱可用的时候,卖了老婆卖了孩子。你喜欢这样的结局吗?”
崔玉立刻飞快摇头,还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他立刻想起了家里的一个婆子,据说就是被丈夫卖了的。
以前很多事情,崔玉不是完全不知道,只是,一切家计都由姑姑和管家打理,无需他劳心。所以,那些事情,他便是略有耳闻,也不会往心里去。
再者,他可是未来的名家代表,家门荣光,别人的琐事,不与他相关,不需要浪费时间去深思,他的时间可是要用在做学问上的,岂会为了升斗小民的家事去认真思量。
看侄子有点接受不了,方云又说起一件事,“不过,也有时候不是丈夫不长进,而是丈夫失去了赚钱的能力,比如常年卧病不起。家里的顶梁柱倒了,你觉得女人该如何生活?”
崔玉真不爱想这种事,但是回答不了姑姑,显得自己愈发无能,他只好努力去想,想起近来看到的事情,就脱口而出,“女人可以去给人家做针线,缝缝补补,浆洗衣衫,……呃……还有去……做些零工。”
“不错。”方云满意点头,“有长进,这就是我带你出来的目的,有位先生说过,实践出真知。”
第36章 挽救侄子的女先生5
“实践出真知?”崔玉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可是,以前的先生们都说,真知要从古书上来,还说他们的学问就是从古书上来的。”
“古书?”方云忍不住笑了,“好,我且问你,大家都指望着古书,谁来写新书?若是当世之人都不写新书,后人看什么?在后人看来,我们就是古人。如果,我们只学古人,自己没有新的想法,那我们又能留些什么给后人呢?你想,经过了多次战火浩劫,古人的书传下去的只会越来越少。今人不写新书,有一天,后人便有可能无书可读!”
无书可读!
对于嗜书如命的崔玉,那简直不可想象!
不过崔玉马上反应过来,“姑姑,后人不可能无书可看,总会有新书写出来的。”
方云追问,“那为什么要写新书呢?难道不是因为后来的人觉得,古人知之不详,或者不同意古人的说法,才写新书吗?”
崔玉无言,其实,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古人,但是,大家都不会直接指摘古人。在论辩时,当旁人提起古人的观点,来驳斥自己的时候,崔玉总是用另一个古人的说法来回击,或者避重就轻,不予理会。
毕竟,抨击古人,是会被很多文人群起攻之的,最后会被骂数典忘祖。
但是,姑姑却如此大胆,直接就指出古人的无能之处。
方云还在继续解释,“上古时候,人们生产能力低下,茹毛饮血,你不是不知道的。在那个时候,一个君王的饮食,未必比你现在要好。因为那个时候,人们还不大擅长烹饪。其实,更远古的时候,人们还吃生肉呢!”
古人,能力——低——下,古人,吃——生——肉,崔玉在风中凌乱了。
方云才不管他接受不接受,就直接逼他自己认识,“人类学会用火,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人,类,……呃……”崔玉的头脑风暴正在形成中,他艰难地翻着记忆力的古书,“哦,燧人氏!燧人氏钻木取火!”
“那燧人氏之前呢?老祖宗们怎么吃肉的?”方云继续逼问。
崔玉头上汗都下来了,“那个,老祖宗……们,没有火,自然是,大约……吃了些……生肉。”
方云笑了,取出帕子给侄子擦擦汗,“你看,只要事实摆在眼前,承认老祖宗们有不足之处,我们有比老祖宗强的地方,并不那么难,是不是?”
崔玉艰难地点头,“是。”
他心想,这话虽然有理,可是若在“谈玄会”上,堂而皇之的说出来,只怕那些老家伙们只会断章取义,会攻击姑姑毁坏祖宗礼法,说不定还会严惩姑姑。
想到这里,崔玉庆幸,还好姑姑不愿去与那些男子论辩,不然会被那些人严厉指责的吧,怕是女学也要关了吧。或者,姑姑自己也知道言论惊世骇俗,所以,就缄口不言,今天才好容易找到机会给自己亲侄子说说。
作为一个世人眼中曾经的论辩高手,崔玉十分同情,姑姑有这样的高见,却不能对外说出来,怕是这些年憋坏了吧。
他庆幸地说,“幸好姑姑没有在京城里说,不然……”
方云郑重地告诉他,“我们以后,要让这世上,说空话的人越来越少,敢说真话的人越来越多,这才是名家传承者的责任。不过,这件事情,任重道远,靠你了,侄子!”
突然被布置了大任务,崔玉立刻郑重起来,连连点头称是。
这一天的头脑风暴让崔玉十分兴奋,他回到宅子里,把从京城崔家书库带出来的重要的书,又翻了许多出来看。
他发现,如果用怀疑的眼光,去看这些古书,似乎就又有了新的思考,连那些曾经想不明白的地方,也豁然开朗。
崔玉兴奋地抱着好几本书,去姑姑的屋子里谈心。
听到他想法活跃,方云十分欣慰,“有位姓周的先生,曾经提起‘拿来主义’,就是说,如果一件东西,有利有弊,那就把有利的留下,不利的去除。而不是整个都扔掉。古书也是如此,那里面有古人的智慧,自然是好的。可是,里面也有古人的不足或者差错的地方,也要改正。”
此时,天气已经冷了,屋子里烤着火盆。
崔玉想起白天的论辩,庆幸地说,“幸好人们学会了用火,再不用像老祖宗那样,吃生肉,喝生血了。”
方云却辩驳,“谁说今天的人,就没有吃生肉,喝生血的?”
“啊?”崔玉无奈,姑姑要不要这么勤勉,家人随意相处时,还要论辩。
“其实,这些事情,你都知道的啊!你也见过吃生肉,喝生血呀。而且你还吃过生肉呢。”
“什么!”崔玉又惊悚了,“何时的事!莫非是,我小时候的事,侄子真的不记得了。”
方云嗤笑,“什么小时候,你大了也吃过!你忘了,京城里有段时间,流行鱼脍,你朋友在酒楼里宴请你,你不就吃了生鱼片吗?还有,你朋友们邀你去看人家狩猎。有人射了鹿,割断脖子,就喝鹿血,人家还问你喝不喝,你忘了?”
这样一说,崔玉还真想起来,那鱼脍可不就是生鱼片吗!
他灵机一动,想起来古书上看的一段内容,“那古时帝王大宴功臣,‘炰鳖脍鲤’,也是……”
方云点头,“吃生肉!”
这下崔玉服了,“姑姑,你说的大历史,果然是要兼收并蓄,什么都要研习的。很多过去看着不起眼、不在乎的东西,其实,是我没弄懂。”
方云赞许,“一个人的眼界,决定了他的思维宽窄。我们崔家数百年的藏书,是很多人家都没有的,这也是你学识精进,比其他同龄人更有论辩优势的原因之一。你以前读的书够多,但是,在我看来,是好读书,不求甚解。为何如此,我想过了,是因为书上的东西,终究不如亲眼看见的事情,更让你明白人情事理。”
“姑姑,我明白了。今后,我会更加用心地去看、去听,原来每件小事里,都有大学问呢!”
崔玉很兴奋,方云也愿意继续教导他,“你能有此感悟,甚好。所以,有人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你……你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