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车上就是一些竹篓子,其他什么都没有,你们打劫错人了。”
为首的男人不信,“你们拿着竹篓子去干啥去?这是不是能换到钱?!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留下!”
值钱的东西,李明言闻言看了看拉着架子车的老牛,貌似这一次出行,最有价值的东西就是这头老牛了。
身后的这一堆手工艺品,在后世还有她的金手指上价值挺高,毕竟占了一个手工的便宜,后世一切人工费用都在疯涨,况且跟传统手工沾边的东西,于是这玩意儿成了怀旧,成了复古,稍微做的精致一些,就成了文艺范儿。
可是在这个时候,简直是一文不值的。
李明言看了看老牛,那群以黝黑男人为首的十来个男人也看了看这老牛。
李明海自然看到了这眼神,身为派出所的民警,毫无用武之地,已经让他很是憋屈了,现在连自己生产队的财产也保护不了吗?
不断有人在这片田埂上走来走去,不时的弯腰捡拾着什么,道路两旁是成片的荒地。
长满了漫漫青草,有些人冒雨过来挖野菜,见到十来人围着一个马车的事情,似乎见怪不怪了。
还有人围在这里不肯离去,似乎是想要在别人吃肉之后喝上一碗汤。
“牛还有马车都是我们生产队的东西,可不是我们个人的,如果丢了,我们整个生产队还有大队都是要来讨的,兄弟,今天除非你们能把我们两个给灭口了,不然这事儿是了解不了的。”
李明海嘴上说着狠话,手上悄悄的摸上一把屁股下面坐着的东西。
对面的人似乎也下定了决心:“兄弟,眼见着一头肥羊从面前过,总不能薅上一把羊毛就放走了啊,家里都连不上顿,揭不开锅了,你看着也可怜可怜俺,给口吃的。”
李明言摸上了她放在架子车上面的给老牛的口粮,油被榨了出来,里面却还有丰富的蛋白质和糖类,被压的实实在在的,口感不怎么好,费牙口,却是实实在在的补充营养的好东西。
男人却悄悄的摁住了她的手,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
李明言就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规规矩矩的坐着,演一个被吓坏的小媳妇。
然后就看见李明海从屁股底下掏出枪来。
对面站在最前面冲锋陷阵的扛把子大哥很明显的退了一步,眼睛咕噜噜的极速转动。
然后说:“兄弟们,别管他拿的是什么,说不定是放了多少年的老东西,炼铁啥玩意儿都交上去了,里面说不定连颗钢子儿都没有。”
他这么一说,一群人的气势有上去了。
李明海扣动扳机,巨大的响声响起,惊动本来好好的停在那里吃草的老牛扬起前蹄。
拦路抢劫的几人面面相觑,居然是真的,这次碰到了硬茬子,怎么办?
“现在就回家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别在这里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多余的事情我也管不了,你们现在退下去,我就当做没有看见。”
“想想自己家的老母还有孩子,现在谁家不是缺衣少食的,没有吃的,去地里摘一些野菜,怎么也能饱饱肚子。”
为首的男人握紧铁锨的手松了又松,声音低了好多,“我不知道嘛,地里到处都是挖野菜抢草皮的,可是我家娃儿的腿都肿了,吃野菜也好不了,赤脚医生说必须得吃黄豆,吃鸡蛋,要怪就怪俺孩儿得了恁金贵的病。”
“看你俩个的穿着,就不是普通人,别俺们抢了,就当是发发善心,给俺们的孩子治病了。”
“医生说了,吃肉也中。”
然后眼冒精光的看向老牛。
李明海不说老母和孩子还好,一说起来却勾起了黝黑汉子的伤心事。
其他人都比他冷静的多,已经完全的放下的手中的棍子,身体姿态也是完全放松的。
李明言说:“我们家隔壁县李家庄的,三代贫农,这趟借了生产队的牛车,也是为了到城里寻些吃的,你看咱们都是那么的穷。”
她将身后的毛毡掀开,“今天穿的这身衣服,就是为了去城里亲戚家里能体面些,看亲戚有没有门路将东西卖出去,换一些粮食来,要不大哥大爷们行行好,让我们过去,回来的时候能换到粮食的话,俺们也能帮一点儿是一点儿,不然你们要了我们这一车的东西,也没有门路弄出去不是?”
这话就是说给为首的那个男人听的,李明言敏锐的感觉到这个男人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对劲儿,已经到了奔溃的边缘。
这一次抢劫说不定已经是他孤注一掷之下的行为了,再落空的话,李明江还真的怕眼睁睁地看到一个汉子崩溃。
再说他们似乎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辈,在李明海坦诚身无长物之后,立刻就退缩了。
果然在听到李明言的一番话之后,甚至那黝黑汉子身后的人们都开始劝说他了。
“老四,要不就算了吧,杀牛是犯法的。”
嗯,除了病牛还有老透了不能干活儿的牛让大队开了宰杀证明之后可以宰杀,其他的都是非法的。
“是啊,四爷,看着她们小两口子也不容易,都是讨生活的。”
“什么都不容易,你看谁都不容易,上次你不好意思拿人家的红薯干,上上次你说人家家上有老下有小,又一分不拿给放跑,活该你吃不饱饭!”
叫四爷的那位孙子很是委屈:“可是人家说了回来的时候给我们带东西。”
…………
两人还是架势着牛车过去了这道坎坡,那群衣衫褴褛的劫匪就像来的时候一样,突然消散在田野上觅食的人群中。
和那些在地里扒过年红薯,挖野菜的农人别无二致。
李明言回头看着那片地久久不语。
“现在浮肿病就已经开始了吗?”
李明海皱了眉头,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什么是浮肿病?那个人说的嘛?”
李明言点点头,浮肿病只有在极度饥饿,人体缺乏蛋白质的时候才会出现,后世鲜少有人得此病,除了减肥过度,节食不当的年轻人偶尔会出现在新闻里。
腿上一按一个坑,吃上一个星期的鸡蛋就没事儿了,可是现在别说鸡蛋了,就是鸡毛都没有。
李明言按了按自己怀里的鸡蛋,李家庄现在就像是一个世外桃源一样的,他们家家户户都养的有鸡,每天还能捡一两个鸡蛋来。
队长还在为了种粮食的事情发愁着,身为队长,他的消息可能更灵通一些,很可能也听说了外头的情形,怪不得天天抱怨上头把劳动力都抽走了呢,这是在为李家庄的明年做计划啊。
炼钢消耗了多少人力物力,剩下三分之一的劳动力要养全部的人口,还不能少了国家的粮食,怎么看怎么不够。
“就是饿的狠了,没有营养,就会得病,表现就是浮肿,要是再不治,可能过不了一个月,人就去了。”
李明言并不是危言耸听,上辈子就在离他们不远的窑头镇的某一村落,在三年大食堂之后,村口立了一个粮食关的碑,一个村子两三百口人,最后只剩下了二十几人跨过了粮食关。
有的家里甚至一家死绝。
这粮食关就是为了那些没有度过粮荒的关口的人们设立的。
“我们帮他们一把吧?”李明言说。
现在帮了他们,以后呢,看着大片荒芜的田地,李明海这样想到。帮了这些人,那其他更多饥饿的人们呢。
“行吧。”
最后李明海还是这样说道。
马车很快到了离开了乡间土路,到了国道,国道是一条三米宽的水泥路,因为她们正处于丘陵地带,因此这条水泥路就修的高高低低,竟是坡度,比较陡的坡就要下车去推车,或者拉着架子车了。
国道上行人甚少,倒是有几个国道旁边的庄子路口有人把守着。
和平头老百姓不一样,一看就是民兵连的,或者是当兵的,有组织有纪律。见到路过的人,都要警惕的审视一番。
在路口之内的村民们也用一种奇怪的,仿佛是羡慕或者是不解的复杂眼神看着他们。
看的久了,把守的人就会用凶狠的目光瞪向那些村民。
观察到这一现象的李明海好奇不已,正好一个坡实在太陡峭,上去之后的老牛需要歇一歇。
李明海就掏出一个红黄条纹的烟盒,拿出过滤嘴的香烟给站岗的他们套近乎,还是金钟牌的,那三个站岗的有两个都架在耳朵上,不舍得抽。
李明言坐到架子车上等着,看他们聊天。
第97章
李明海又掏出火柴来,给哥几个点上,他们眼中的戒备才少了些许,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问道:“哥们儿这做派肯定不是来逃荒的吧。”
身后一个男人撞了撞他的胳膊,示意让他闭嘴。
那个卷毛圆脸的小子愣了愣,然后说:“你撞我干嘛,我说的是实话。”
那男人吐了一个烟卷别国头去不理他了。
卷毛继续说:“你可别想着进俺们村,俺们村里一点儿吃的都没有,家家户户的面缸都是空的,老哥出来带介绍信了嘛?”
“带了带了,不是进村的,我们是进城的,路过这儿歇歇脚,看见你们在这儿就想来说会儿话。”
“原来你们站岗是为了不让外乡人进去要饭,我们老家怎么就没有呢,天天逃荒的人可多了。”
说话就是有来有往才兴趣更浓厚,听到李明海说了这些,小卷毛谈兴更浓,说道:“要饭,这儿不等榆树长出来榆钱,榆树皮就被剥光了,眼光就那么长一点儿。”
卷毛比划了一下手指,示意眼光就那么一厘米长。
“现在好了,啥都没有了,就只能逃荒,有往南逃的,也有往北逃的,要说到这个庄子来要饭?那是不可能要得到的,老鼠都恨不得背上包袱皮逃荒去。你们那边要是有逃荒的,说是回龙湾的,那就是我们这儿的,你给兄弟送来,一斤红薯干少不了你的。”
李明海跟这个小卷毛聊了有一会儿,所有的情况差不多已经了解了,卷毛像是已经无聊透顶了,问什么说什么,交谈中得知窑头镇之下的村落,有的地方已经断粮很久了,过年之前大食堂就已经开不下去。
分了食堂里最后一点存粮,让回去自己过年。
家里锅都已经砸了,炼出一块块的废铁疙瘩场地上搁着生锈。家里做饭,过年都没有好好的做饭。
过完年之后,家里是彻底一点粮食都没有了,这个时候想起大炼钢铁的时候烂在地里没有来得及收的红薯,一个个的都去地里扒冻红薯吃。
放在以前猪都不吃的东西,红薯冻坏之后吃到嘴里有一种苦意。可是没有东西吃会更苦。
卷毛置身事外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用胳膊制止他说话的男人,看着比他年纪大一些,整张脸上都是褶皱,因为皮下脂肪少的可怜,看起来就是薄薄的一层皮堆在脸上。
听卷毛说他们活该,谁让他们不种地插了一句嘴:“你不是也没有种地,现在也就是一天领那四两红薯干吊着命?”
卷毛嘚吧嘚吧的嘴巴停下了,伸手摸了摸耳朵上的那根烟,“我不一样的,我是民兵啊。”
李明海同几人告辞,将了解到的情况同李明言说了说:“他们是站岗,不让居民逃荒还有往城里去的,不止不让逃荒,也不让更南边逃荒的往他们的村子里进。”
“那他们就没有活路了,就活活的饿死在这里?”
话音刚落,李明海赶着牛车启程,接下来是一片平地,老牛走的缓慢,在走到下一个村口的时候,李明言的问题有了答案。
下个紧挨着国道的村口一样有几个人把守着,那里视野开阔,能够把几个土屋围成的小小庄子看的一清二楚。
一个穿着斜襟碎花棉袄的女人抱着干瘦干瘦的娃儿低着头,尽可能的降低自己的注意力,可惜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抱着一个一两岁的孩子,就算再瘦弱,也不可能不被发现啊。
“翠嫂!干什么去,有没有介绍信?!”
被唤作翠嫂的女人迟疑着,“我回娘家还带要什么介绍信?哪有这个道理,我去拉个屎是不是也要个介绍信?”
“你这是强词夺理!反正所有的人出去都要介绍信,没有介绍信就回去,开了介绍信再来。”
把守的人冷面无情,义正言辞的让她回去。
翠嫂见这样不行,立刻变了态度:“狗剩啊,你也知道咱队长啥德行,走他跟前的是个女的他都恨不得捞摸两把,你翠嫂我去开证明能得到好?俺娘家一点儿都不远,你姑姥姥也在那儿的,你也知道的,我去借把粮食,明儿晌午就回来了啊!”
狗剩的脸上出现动摇的神色,值班的另一个举止轻浮流里流气的男人嬉皮笑脸的:“队长就那点儿爱好,他举不起来,又不能拿你怎么着,摸两把就换个介绍信,划算,东红婶子就是就开了介绍信再也没有回来,多得劲。”
“要是我啊,我就开了介绍信出去,再也不回来,回来个球!”
翠嫂唾他一口,“那你去队长跟前让他摸一把,开个介绍信成跑了,还在这儿站啥岗,你不干了叫我男人过来干,你根儿叔正闲着呢。”
插嘴的流里流气的男人不吭声了,他嘴里塞一颗草,摇头晃脑的,整个身子在摇晃,不端庄的身体姿态和语言让人一看就觉得这人只是个小流氓。
李明言看了一会儿就没有看了,牛车慢悠悠的过去,那个翠婶儿还在跟他们争执着什么,她也听不清了。
不过事情的前因后果她心里总算已经清楚了,对于瘦猴那里的情况心里也已经有谱。
她无端觉得心里发紧,虽然瘦猴很机灵,可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之下,若是能独善其身,怎么还不来李家庄找他们呢
“你说瘦猴那里怎么样了,也不知道他家里还有没有食物,上次过来拿东西还是过年前呢,留在我这里还有半袋子,希望他们爷俩没有出什么事情。”
“你看那些人就是饿的瘦了些,走路有气无力的,一路走过来也没有听说谁家的人有饿死的啊。”
李明海用最笨拙的,也是最反应事实的方式安慰她。
李明言心里一想,最过分的也就是那几个劫匪说的孩子水肿了,没有说饿死什么的,还有拿回去的粮食做支撑,怎么也不会饿死的。
她去过瘦猴的家里,因此很轻易的就能找到他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