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自己的名声,那婆婆还不说是嫌弃孔卉不能生养,倒是寻了个好借口,说孔卉的叔叔,孔鸿志是资本家,以前还去国外留过学,他们一家衷心赤胆的贫贫农,自然要跟资本家小姐划清界限,于是把孔卉的叔叔孔鸿志给举报了,也趁机把孔卉扫出了家门。
孔卉和孔宇姐弟两个自小父母双亡,由叔叔孔鸿志养大,孔鸿志一辈子没结婚,被那恶妇举报了之后就下放到农村,改造去了。
孔宇那时候年龄小,总不能一直跟着已经嫁人的姐姐,也随着孔鸿志到了最穷的山旮旯。
而孔卉在叔叔下放后被赶出了家门,在那里也没脸待下去了,这才投奔了红县的远房亲戚,后来经人介绍嫁给了死了老婆的濮司友。
人这一生其实仔细想想就是这么回事,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可每次遇见的人,似乎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没有孩子,此生无法生育,便有一个带着孩子的鳏夫等着,也是真的合适。
孔卉和濮阳两个人等了一会儿,就听到有人敲门,濮司友知道濮阳被吓着了还没缓过来,便说了声:“是我。”
濮阳听见她爸的声音,立刻跳了起来去开门,“爸爸回来了。”
孔卉也连忙走出来,看着濮司友问:“怎么样,我叔叔他们到了吗?”
“到了,我刚刚去车站接的,那边不好等,就直接送过去了,咱们也快些去。”濮司友说。
“好,这就走。”
三个人没做停留,立刻走出家门。
孔鸿志一生未婚,身边只有侄子孔宇跟着,下放后,孔宇陪着他去了山旮旯里,不要说条件,就是那里艰苦才让去的。住的是一间前后不挨的房子,窗户上连个玻璃都没有,一到冬天小北风呼呼的往里灌,好不容易暖和了,雨水又多了起来,这才知道屋顶都是漏的,雨下大了就往里面灌,在那里住了大半年,有好心的村民帮忙补屋顶修窗户的,这才好过起来。
可孔鸿志也落了毛病,本来被整的时候双腿就因为常常跪着,膝盖坏掉了,这又弄到了山沟里,房间里潮的不像话,雨水多的时候,墙壁都潮的恨不得渗出水珠来,又湿又冷,这两条腿便彻底的废了。
孔鸿志已经五十多岁,受的打击大,身体扛不住,本来只是腿疼,后来竟然难以站起来了。孔宇求了公社里的领导许久,人心都是肉长的,知道孔鸿志再这么下去非瘫了不可,才同意他出山医治。
红县位于一个没有什么特点的中原腹地,土地贫瘠,人口众多,人均地少又不靠山临海,这里的人都过的苦哈哈,可有一样特别有名,就是有一个赤脚大夫,施的一手好针。
这大夫姓王,人普普通通,但技术一流,就算是红卫兵到处破四旧时,也没来找过他的麻烦,毕竟大夫你还是要留的。人吃五谷杂粮,谁还没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尤其是这些红袖章到处斗,不知道哪天就挂彩了,更是需要大夫医治,所以大家都选择性眼盲,每次路过这王大夫家便统一绕着走,心照不宣。
孔鸿志也是听说过这么一号人物,又一想自己当女儿养的侄女不就正好在红县,这便和孔宇来了红县。
孔卉和濮司友、濮阳三个人很快便赶到王大夫家,这一来就看见了好多年没见的叔叔和弟弟,孔卉眼圈通红,眼泪忍不住的簌簌流下。
孔宇也好久没见姐姐,看着孔卉哭了,眼睛也红了。可少年虽然刚刚二十,却也是经历过磨难的,眼睛红着,硬是挤出了个笑容,叫了一声:“姐。”
孔卉点点头,便蹲到孔鸿志身前,孔鸿志已经被病痛折磨的不成样子,一会儿也站不住,此刻正坐在小凳子上,排着队,等王大夫看病。
“叔。”孔卉未开口已经哽咽,眼睛看着孔鸿志,心里疼的厉害。
“好孩子,好多年没见了。”孔鸿志饱经沧桑,倒是笑了,然后冲着濮阳招招手,“来,我看看,这就是你家的大闺女?”
濮阳特别懂事,早就走近了,叫了声姥爷。
孔鸿志高兴的摸了摸濮阳的头,一只手颤巍巍的从上衣兜里掏出一个手帕,手帕洗的已经掉了色,却十分干净。孔鸿志慢慢打开手帕,里面包着一根玉米两颗奶糖。
孔鸿志捧着那个手帕,递到濮阳面前,手一直抖着,对濮阳说:“吃吧,孩子。”
濮阳抬眼看看她爸又看看她妈,孔卉红着眼睛,“好孩子,你姥爷给你的,快拿着吧。”
“嗯。”濮阳伸手接了过去。
那玉米已经不新鲜了,也不知道放了多久,干巴巴的,但却是孔鸿志自己舍不得吃,知道来见孩子,放了好几天从山旮旯拿来的。濮阳是个懂事的孩子,拿起玉米先啃了一口,然后剥开一颗奶糖的糖纸,把糖喂给了孔鸿志,“姥爷,你吃一颗,我俩一人一颗。”
孔鸿志含着濮阳递给他的糖,笑了。
前面的人也治完了,王大夫在里面喊:“下一个。”
濮司友连忙走上前,架起孔鸿志的胳膊,和孔宇一起,扶着孔鸿志进了诊室。
说是诊室,其实就是家里院子里搭起的一个小配房,房间小的厉害,就一张窄床,两把椅子,一张桌子上放着一些中药,房间里站不了几个人,来看病的都是在院子里排着队。
王大夫给孔鸿志检查了好一会儿,才说:“这病积的太久了,得慢慢治,每天都要来扎针,否则以后再也站不起来了。”
“行,那就慢慢治。”孔卉连忙说,“王大夫让我们什么时候来我们就什么时候来,没关系的,离的不远。”
那王大夫就一个人,也没有个助手,家里老婆帮点忙,便问她老婆:“关家的还有几天?”
那老婆还没来的及说,就听见有人在院子里喊了一句:“王大夫,我们来了,好像还有五天的针。”
王大夫从门口往外瞧一眼,看见关家大儿子关喜杰在外面院子里排着队呢,便应了声:“知道了。”
王大夫又看向孔鸿志,“他们这家也是常年在这里扎针,正好,他家这次就剩了五天的了,正好你们能接茬。”
说完又看向孔卉:“头些天先热敷,吃药,你们先回家吃着药,等那家结束了,你们就接茬治,正好不耽误。”
“行,我知道了王大夫。”孔卉连忙道。
“那行,先找老婆子拿药吧,记住啊,那盐袋子要放在锅里蒸20分钟,拿出来后用毛巾捂住,多捂几层,别烫着了。一天敷三次,晚上敷着连带着泡脚一起,五天后来扎针。”
“好、好。”
王大夫一个人忙的脑袋大,连口水都顾不上喝,继续喊:“下一个。”
拿好了药,孔卉和濮司友带孔鸿志回辫儿胡同。
这边关喜杰还在等着,正好下午两点多,日头最盛,他一个人在院子里站着排队,那汗哗哗的往下流,衣服都湿透了。
关喜杰回头看了眼在树荫下面坐着的他妈刘琴,还有妹妹关喜莲。关喜莲整个人都热虚了,此刻靠在刘琴的肩头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
刘琴也被头顶的大太阳晒的脑袋疼,可她心疼闺女,手里拿着一个大蒲扇,一直给刘琴摇着,虽说这大热天,扇出来的风都是热的,没个鸟用,但至少还能赶个蚊虫啥的。
关喜杰自己排着队,看了看日头,感觉快到上班的时间了,就急的往大门处看。
看了一会儿,才看见老婆徐菱慢悠悠的往这边走,关喜杰气不打一处来,喊道:“你还不快点,我到时间了!”
徐菱哼了一声,加紧了步子,走到关喜杰身边,把他从队伍里换出来,一脸的不耐烦,小声嘀咕道:“非得这时候来,什么时候热什么时候来凑热闹!”
关喜杰上班已经来不及了,下午他们派出所里还要开会,也顾不上和徐菱吵,推上自行车就往外骑。
刘琴似乎听见徐菱在那里抱怨,眼睛抬起来,瞪了她一眼。
徐菱看见婆婆瞪她,便不敢吭声了,自己顶着大日头晒着,继续排队。
排了一小会儿,徐菱看着关喜莲还在睡,便小声对刘琴说:“妈,喜莲怎么还在睡,别是热过去,中暑晕了吧。”
刘琴一听,这乌鸦嘴,气的又瞪了徐菱一眼,然后低头看了看还在睡觉的闺女,心里也是怕,便晃了晃关喜莲。
关喜莲长的好看,关家人都是一个白,眼睛大大的,头发乌黑。就是在太阳下晒着,这关喜莲也是晒的脸红了些,晒了一个夏天了,也没见着晒黑。
她被刘琴这么一晃,立刻醒了。
一个女人,就那么躺在她妈的肩头,睡着了,睫毛又长又浓,像两把小扇子铺在那里,安安静静的,皮肤白皙,又被太阳照的脸颊红红的,像是画里的仙子一般,娴静可爱。
可就这么看着,的确是这样的。
但她被刘琴晃醒了,睁开眼睛后,你看见她的那双眼睛,就会觉得有些不对劲。
那双眼睛按说应该是绝美的,眼睛大大的,睫毛又长,可就在睁开的那一瞬间,那双想象着应该神采奕奕、顾盼生姿的眼睛,却没有丝毫的生气。
关喜莲睁开了眼睛,那一瞬间是凝滞的,她的目光落在一个点上,便再也移不开,呆滞的凝着,空洞毫无神采。
刘琴连忙给她擦了擦汗,对她说:“醒醒吧,快到了。”
关喜莲也不吭声,就那么坐着,整个人缩成一团,眼睛看向地面,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过了几分钟,突然她扯了扯嘴角。
关喜莲笑了,可笑声一出来,院子里排队的人都看向了她。
就算那常来的,知道她的,也免不了投去可惜的目光。
队伍的后排有人第一次来,也第一次见,便小声问前面的,“这人怎么了,看着不对劲啊。”
前面的人捂了捂嘴,用着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是个疯了。”
后面那人一听,脸上立刻显出可惜了的表情。是啊,这么好看仙子一样的人物,怎么偏偏是个疯子。
这时,诊室里又出来几个人,王大夫在里面喊,“关家的,进来吧。”
徐菱一听是叫她们呢,立刻应了起来,“来了。”
刘琴也扶起了关喜莲,小声道:“闺女,走了,扎针了。”
关喜莲原本安安静静的,跟着她妈站了起来,一听到要扎针,立刻变了脸,使劲摇着脑袋:“我不扎,不扎。”
刘琴手劲大,这么多年一直是她一个人顾着这个可怜的闺女,两只手早就紧紧抓住关喜莲,使劲往里拖,“好孩子,马上就扎完。就扎一下,一下行不?”
关喜莲就开始哭。
她可怜疯癫,可老天却给了她一个优待,已经三十三岁的女人,眼角没有一点皱纹,岁月似乎没有在她身上流淌过,可是这一哭,便能听出来,声音是浑浊的。
人这一生好多事都难以解释,人会变老,外皮最明显,一老,褶皱就会起来。有人会保养,或者天生一张娃娃脸,这褶皱就起的晚一些,骗过众人。可不可思议的是,外表能骗人,那声音却掩饰不了,一说话,年龄就出来了。一个人会变老,声音竟然也会跟着变老。
关喜莲这一哭,就开始发疯,先是拖着刘琴,不让她拉,然后整个人躺在地上,不肯起来。
刘琴死拽着她,实在没力气了,便喊:“徐菱,你干啥呢,还不来帮忙!”
徐菱早就慌了,嫁到关家这么多年,她依然怕这个小姑子发疯,没有下手下脚的地方,力气轻了不好使,重了又会伤到她。
徐菱正找着下手的机会,就看见有人跑了过来,说:“妈,让我来。”
关喜东来了。
他扔下自行车就往院子里跑,一下子就把他姐抱了起来,两只胳膊使劲把她箍起来,送去了诊室。
关喜莲又哭又喊的,再加上天热,此刻已经晕了过去,送到病床上时,已经人事不知了。
王大夫看了她一眼,叹口气说:“就这么扎吧,省的醒了更难扎。”
这闹了一阵子,总算安静下来,刘琴虚脱的瘫在地上,看着关喜东便问:“你怎么来了?”
“路上见我哥了,知道他下午有会,不能请假,我就请假了,就怕你们弄不了我姐。”关喜东也一头的汗。
刘琴点点头,只顾着喘气,再也没话。
徐菱见关喜东来了,便悄声说:“妈,喜东来了,我就先回去吧,这天也不早了,我先回家做饭,双双放学就喊饿,今晚都在我屋里吃,省的你回去再做了。”
刘琴知道她那是偷懒,不愿意在这里等着,可人家是媳妇儿,怎么样也和自己不一心,不是真心疼这个小姑子,做到如此也算不错了,便点点头,眼睛都没睁道:“行,你回去吧。”
徐菱得了令,开心的不得了,走到门口却想起来什么,又说:“妈,我屋里没什么菜了。”
刘琴自然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摆了摆手说:“去大屋里拿。”
“好。”徐菱这才高高兴兴的离开了。
孔卉和濮司友带着叔叔弟弟回家,到了辫儿胡同了,便同叔叔孔鸿志说:“叔,咱到家了。”
孔鸿志看着这么一出大院子,这一路上又见濮司友为人实在,孩子濮阳听话乖巧,和孔卉这个后妈处的跟亲生的一样,心里欣慰的很,“好,好。”
濮司友去开门锁,其他人正等着,就听见从隔壁呼啦啦一阵脚步声。
打头的是个男孩子,从院子里跑出来,没成想能看见这么多人,立刻把头缩了回去。只听后面有人推了他一把,叫道:“快走啊。”
李金多这才又探出头,看见孔卉和濮司友后,老老实实站住了,叫了声:“叔叔婶婶。”
辛向南和后面的李米多也停下了脚步,打了招呼,和金多一起,沿着墙根往胡同外面走。
濮司友看见他们,便对濮阳说:“濮阳,和哥哥姐姐去玩去吧,别整天闷在家里。”
濮阳没吭声,也不肯去,就站在孔卉身边,一动不动。
三个要走的人儿,听见濮司友这么说,自然停下了脚步,想看濮阳要不要和他们一起出去玩,见濮阳不动,三个人彼此看了对方一眼,就跑了。
门锁打开,一大家子进了房间,安顿好了,孔鸿志问濮阳:“你怎么不去玩?”
濮阳摇头,不肯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