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这样的孔卉,一心一意的带着濮阳长大,说是濮阳的妈妈,其实更像濮阳的姐姐一般,两个人无话不谈,就这么在一起过了八年。
她怎么也想不到,此刻竟被一群学生拖了出来,死死拽着她精心养了好多年的头发,把她从房间里拽了出来,孔卉走不及,只能爬着出来,又被一个十几岁的女学生抽,皮带一下下的抽在身上头上甚至脸上,疼痛之余,更多的是羞愤,她三十一岁,却被一群十几岁的孩子打,此刻趴在地上,又想到女儿濮阳还在一边看着,心里只求快快死了才好。
那领头的看女同学打的起劲,然而孔卉已经趴在那里不动了,人都不动了,也不哭不喊,没一点声响,她抽起来也就没有劲了,手里的皮带收回来,干脆用脚一踢,骂道:“几下就扛不住了?还敢给我装死!”
“剪子呐,拿来!”领头的喊了一声。
这人坏的啊,用一种方法折磨的人只求快死,没了生气,便会换一个法子,重新激起她的反抗。
拿着皮带的女学生眼睛立刻又重新放起光来,她想起来串联时看到的那个虐待孩子的后妈,就是被剪了头发,立刻跟着道:“对,给她剪了,一边剃光,一边剪个二道毛!”
孔卉被打的趴在地上,听到要剪她的头发,立刻嗷了一声,使劲的反抗起来。她是想死,可也想体体面面的死了才好。
李米多实在听不下去了,她对孔卉是有记忆的,这是个心气极高,又懂得生活的女人,想来后面挨打的时候已经不出一声,就是愤恨到了极点,巴不得一死。现在又要剪个阴阳头,那岂不是逼着她立刻赴死?
李米多扯了扯她姐,此刻麦多也站了起来。
“姐,你想想办法。”米多说,“这样下去,濮阳妈妈会死的。”
麦多白了米多一眼,“就你事多。这种事谁敢插手?你去管,那就把火引到自己身上了,知道吗?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就那脑袋又想挨一下还是咋的?”
李米多听着她姐训她,低着头,没答话。
金多早就给他这个双胞胎姐姐使眼色了,米多向来是个省事儿的,平时在家也不多话,在学校里跟没她这个人一般,一点存在感都没有,自从脑袋被砸了之后,却有了些变化,仔细想想,估计是脑袋被砸坏了,灌了什么邪风又进了水。
“那,”李米多咬了咬牙,她初来这个年代,还没有感受到这里的水深火热,只觉得一切都会过去,已经1973年了,没得熬几年就结束了,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人丢了性命。
“你不去,我去!”李米多说着就往大门处走。
辛向南离她最近,却没有伸手拉她,只是看着她,看她能想出个什么法子,见她真的要去,才说:“怎么,上次你替校长挨一板砖,这次想替别人剃头?下次你又想替人做什么?”
李米多转头看了辛向南一眼,只见他坐在马扎上,抱着双臂,眉头微蹙。
“我……”李米多一滞,是啊,她有几条命又能替几个人顶了去?
“你啊,真的不省心。”李麦多气的叹了口气,她今年十七岁,这种事经历的多了,也有办法,便对那三个一般大的说:“你们等着,谁也别出去,我叫你们的时候,你们再来。”
第7章
李麦多吩咐完,才推门走了出去。她从胡同另一头绕了出去,然后重新走进辫儿胡同,像刚刚回家一般,路过濮阳家。
听到哭喊声,李麦多自然是要停住脚步,况且那门大敞四开的,任谁路过都能看见里面发生了什么。
李麦多一走近,门口站着的红卫兵便看见了她。
红县地方小,巴掌大,统共两个学校,学生们彼此之间都是认识的,门口站着的红卫兵一看是麦多,立刻站直了身子,“为人民服务。李麦多同志你好。”
李麦多已经从红县一中毕业了,可她却是红县一中第一批红卫兵,当时他们那个小组还起了一个响亮的名字,叫红县一中第一革命造反红卫兵,当时的李麦多就是骨干成员,所以下面年级的没有不认识她的。
李麦多装作刚刚回家的样子,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你们干什么呢?”
“这家的女人是后妈!”门口站着的人小声说了一句,“我们前几天大串联正好遇到那里的红卫兵揪出一个虐待孩子的后妈,所以一回来就打听到了,原来这家女人也是后妈。”
“是吗?”李麦多哦了一声,说道:“那我还不知道呢,我也看看。”
说完,她大跨步走进院子。
院子里的人都围成了一个圈,看见李麦多来了,个个都看了过来,李麦多这才看见那个女学生手里拿着一把大剪刀,正准备剪孔卉的头发,而孔卉一直在挣扎,脸都贴在了地上,还不停的反抗。
“这不是李麦多同志,听说你们第一队的去串联了?”领头的男生说。
“是,这不刚回来,路过,就进来了。”李麦多说着走过去,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濮阳,那孩子已经呆了,一点表情都没有,两眼无神,就那么坐着,失了魂一般。
天色开始暗下来,火烧云就挂在天边,火红火红的,照的天空红彤彤的,又映在每个人的脸上,燃烧着最无知的罪恶。
李麦多两手掐腰,手指插在武装带里面,一样的气势恢宏,心想幸亏没换衣服,否则想救她们都难。
她拿手指了指孔卉,“你看,这邻里住着,我都不知道你是后妈,你这隐藏的深啊,还是忘了自己是后妈这事儿了?”
孔卉被压在地上,勉强抬眼看了下李麦多。她当然认得李麦多,李家的大闺女,这几个胡同里没有不认识她的,脾气火爆,就连她爸妈都有些怕她。而此刻,孔卉却已经心如死灰,就算来人是自己的邻居又能怎样,这年头,儿子举报父母的事都有,划清界限的满满都是,还能指望一个穿着绿军装、戴着红袖章的人救她?
李麦多说完,走到女学生跟前,一把抢过剪子,抓起自己的头发,一剪子便下去了。
她的头发原本齐耳,这一剪子下去,露出了半个耳朵来。
“李麦多同志,你这是做什么?”那女学生被这猝不及防的动作吓了一跳。
“都是我革命不彻底,邻居都没查清,我剪发铭心,一定把革命进行到底!”
李麦多说完,便喊了一嗓子,“金多在吗?”
李金多在墙根处听着,刚想回答,却被米多一把捂住了嘴巴。
李米多朝他摇摇头,示意他先别回答。
这边麦多没听见回答,又喊了一声,“金多,李金多!”
喊到第四声时,米多早就把金多拉进屋里,佯装刚听见一般,从屋里跑到院子里,故意加重了脚步,喊道:“姐,是你吗,你回来了?”
辛向南看着,心里一动,这米多什么时候这么机灵了?
“哦,我回来了。你们过来,叫上金多和向南来。”李麦多喊了一句,“我在濮阳家。”
米多他们连忙跑了过去。
李米多第一次见此情景。
院子里站满了人,个个都穿着绿军装,脸上洋溢着说不上来的狠劣,看上去是青春蓬勃,却又散发着不知名的味道。
李米多愣了一下,看到姐姐朝她使眼色,才挪着步子走近了。
“看着啊,咱们的邻居是后妈,以后你们也要和我一样,和他们划清界限,看着!”李麦多说完,便抓起孔卉的头发,一剪子下去了。
长长的头发,瞬间剪成两截,一把抓在麦多手里,她剪完后便站起来,对米多他们说:“看见了吧,就是这样!”
领头的见如此,虽没剪成阴阳头,可也算剪了,既然已经剪完,他们也没什么由头了,而且闹了一下午,早就饿的不行了,随即摆摆手,就撤了。
红卫兵们呼呼啦走光后,院子里又重新恢复寂静。
可这寂静有些可怕,濮阳已经吓傻了,孔卉也瘫在地上。
金多去看门,辛向南和李米多连忙把孔卉扶了起来。
“婶子,你快起来。”李米多用力拉了一把。
麦多也扶起了濮阳,半拖半拽的把她们拉回房间。
两人都喝了些水,才慢慢平静下来。
这时金多跑了进来,“濮叔叔回来了!”
说话间,濮司友已经站在门口,一脸惊慌的看着一身泥土,头发散乱的孔卉,和呆坐着的濮阳。
听了金多的话,两人的眼珠这才转了起来,一同扑向濮司友,痛哭起来。
天色已经暗了,天际边也烧起了最后一把红,映在每个人脸上的深红色,带着稍冷的调子,却展露着最原始的希冀。
李米多给抱头痛哭的濮家人关上门,然后看了一眼金多,还有头发被剪的跟狗啃一样的麦多,她突然咧嘴笑了。
第8章
四个人从濮家出来,孔卉和濮阳还在哭,好像是濮司友说了什么,走出濮家大门的时候,那哭声已经完全停止了。
李麦多回头看了一眼,道:“这家里还是有个明白人的。”
米多想了想立刻懂了她姐的意思,金多则和辛向南说着话,没注意麦多说些什么。
辛向南先回了家,没打招呼,到家门口便抬脚迈了进去。
金多还不知道,继续道:“向南,你说他们……”
没人回应,金多转头看一眼,辛向南早就没了踪影。
李金多倒是不在意,辛向南一直都是这么个性格,他习惯了。然后想问问大姐麦多,可嘴巴张了张,又看见麦多一脸严肃,最后还是没敢开口。
三个人走进家门,就被张月英一把拉一个,拽进屋里。
张月英人比较老实,但以前干过农活,力气比较大,抓麦多和金多时,一手一个,像抓小鸡崽子一般,拉着就往屋里拖,米多在后面看着,吓的不得了,赶紧跟了上去。
把三个孩子拉进屋,张月英又回去关大门,门关好了,一回头,大闺女麦多正坐在马扎上拿着西红柿啃,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张月英看着她气不打一处来,走进房间,顺手从柜子上抽出一个鸡毛掸子,手抓着掸子的头,把手朝外,朝三个不省心孩子走过去。
“放下,你还吃呢你。”张月英拿鸡毛掸子指着麦多说。
麦多看了她一眼,手里的西红柿还剩一半,也不管了,直接全塞进嘴里。西红柿不小,这还剩半个呢,一下子全塞嘴里,汁水都流了出来,顺着嘴角一滴滴的往下滑,最后滴到了地上。
“你你……”张月英见状更生气了,“你看你什么样子,你还像个女孩吗你?”
说到这里,张月英才注意到李麦多的头发,一边剪的露了半个耳朵,一边还是齐耳的。刚刚随便剪的那一把,剪的跟狗啃的一样,长长短短的参差不齐。再加上那一身泥点子,张月英更生气了,手里的鸡毛掸子动了动,就想打过去。
“妈,都是我不好,是我让姐姐去的,妈,你别生气。”李米多见张月英真生气了,立刻求饶,却不知,自己已经脱口而出喊了一声妈。
后来的李米多一直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喊出口的,毕竟她上一辈子从来没叫过这个字,就算偷偷的,也没试过。
“米多,没你的事,你刚好,床上躺着去。”张月英挥了挥手。
“那妈,是不是也没我的事?”金多小声问了一句。
“你给我闭嘴!你爸不在家,你就是家里顶天立地的男人,有没有你的事,你今天都免不了一顿打。”张月英骂道。
她的确是生气了。
濮家刚闹的时候,张月英站在墙角听了一会儿,她心里也气,和孔卉相处多年,自然知道她是如何疼濮阳的,可再生气,张月英也不敢冲出去,只能躲在墙角听,等着听到那些红袖章们走了,她再去濮家看看。
可听了一会儿,张月英突然想起米多刚刚醒转,想问她饿不饿,然后就走进房间。
一进门,门后面挂着的就是围裙,张月英顺手拿下来就往腰上系,一边系一边往厨房走,厨房在院子里,是后来李强盖的,还算宽敞。张月英打开橱柜看了看,面缸里还有一点白面,看样子够做两碗面条的。想到麦多回来时拿了一些西红柿,张月英就打算给米多擀点面条喝,用西红柿炝锅,再打进去一个鸡蛋。又想到濮家经历了这样的事,肯定是没人做饭的,便准备面条做好了,给濮阳送一碗,孩子毕竟还小,吃还是要吃的。
想好了做什么,张月英走到堂屋去取西红柿,一手一个,经过米多的卧室时,问了一句:“米多,饿不饿,妈给你擀点面条吃。”
卧室里一点声音都没有。
“这孩子,又睡着了?”张月英说着话,便往卧室里看了一眼。
这一看不打紧,床上哪里还有李米多,就剩一个毯子了。
张月英拿着西红柿的手抖啊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立刻往外走,还没走出大门,就听到麦多的声音,她大声的喊着:“金多,李金多!”
张月英在门口往外探头,见胡同里没人,便要去辛向南家逮人,刚走出门,就听见米多应了一声,然后三个孩子屁股着火一般往濮家跑。
张月英想喊他们一声,可两腿一软,一下子就跌坐在地上,手里的西红柿还拿着,一手一个扔了出去,可惜谁也没扔到,西红柿落在地上,摔的稀碎。
“妈,你说吧,你说怎么罚就怎么罚!”李麦多一点都不怕,心想着反正已经吃了一个西红柿,你怎么罚我也不怕,不就是罚不吃饭吗,整天拿着鸡毛掸子吓唬人,就没见真的揍过谁。
“罚什么呢?”
一个洪亮的声音从外面传过来,金多一愣,立刻叫起来:“爸爸回来了!”
李米多也立刻转过头,门外站着一个中年男人,正看着她笑。
第9章
“你看看,要不然都不回来,要回来全扎堆!”张月英看见李强,脸上终于有了笑意,手里的鸡毛掸子也顺手放在一边,瞪了一眼李麦多,便朝李强走去。
不用她去接,馋鬼李金多早就冲了上去,第一个冲到李强身边,指头一勾,把李强手里的东西都拿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