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月英一个恍惚,看着脚底下的路,不知怎的,就突然想起十几年前的一个冬天,她就在这里碰见的一个妇人,那妇人围的结结实实的,看着米多和金多的背影在发呆。那天的记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那么闯进了张月英的脑海里,因为那妇人全身上下都围的结实,就露出一双眼睛,所以张月英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双眼睛。刚刚走到这里,一样的冬天,张月英突然就想起了那双眼睛,仔细想了想,又觉得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
“没事,就随口一问。”张月英说。
“那我小姨和小姨夫过了年住哪儿啊,他们得回来上班吧,不能一直在我姥姥家住着啊。”米多问。
“那是不能。”张月英说,“上次见你小姨,你小姨说他们去打申请的时候,你小姨夫问了,说厂子里有宿舍,可以分给他们一间先住着。”
“那岂不是很好。”米多说。
“是啊。”张月英点头,“不过,房子很小,就一间,也不能做饭,以后生了孩子,不是长久之计,还得自己成个家才好。”
三个人说着话,就走到了家门口,突然张月英停住了脚步,两个孩子也跟着停下了,问:“怎么不进家啊妈?”
张月英继续往前走,辫儿胡同一共四出院子,前三家都住了人,就最里面这家,一直空着没人住,张月英突然想起了什么,就往那个荒废的院子里走。
金多和米多立刻跟了上去。
院子的大门没有上锁,只是紧闭着。门角有的地方还有残缺,木头不是什么好木头,下面常年泡在水里,没人管,都发霉了。
张月英轻轻一推,那门吱的一声就响了。
张月英还没进去,金多和米多已经先跳了进去,两个人也好久不进来玩,这一进来才知道,这里面的杂草也没了,似乎被人整理过了。
“怎么比以前干净了。是不是,麦多?”米多问道。
“嗯。好像有人来打扫过一样。”金多道。
张月英也感觉好奇,这一出院子外面已经有人开始收拾了,里面屋子落了锁,什么也看不见,只能作罢。
“妈,你看这房子干什么?是不是想让我小姨到这里来住?”米多问。
“什么都瞒不过你。”张月英看看这院子说:“离咱家这么近,一墙之隔,如果你小姨在这里住下了,岂不是很好,有什么事隔着墙一喊都能听的见,彼此之间也能照应。”
“那还真的是。”米多笑着说,“不过,看样子,人家是想来住了。”
“看着像。”张月英也说。
正说着,胡同里就传来了脚步声,声音越来越近,直到有人站在门口,惊讶的脱口道:“咦,怎么是你?”
说话的正是孔宇,手里还拿着铁锹,后面跟着濮阳还有濮司友。
米多看着孔宇,也奇怪了,问:“你们怎么来这里了?”
孔宇笑了笑,“我们把这里买下了,准备过了年就住进来,这趁着年前好好打扫一番。”
濮司友也看见了张月英,对着她笑了笑,叫了声嫂子。
孔宇也跟着濮司友一起叫,也是叫嫂子。
张月英笑着应了,忙问:“你们要住进来?”
“是。”濮司友接过话,“这是孔卉的弟弟,你知道,孔家叔叔也在,他要经常来治腿,非说住我家不方便,要自己出来住,其实我们想了想,也是,这小宇也大了,该成家立业了,总不能一直跟着我们,所以就想着在我们附近找个房子,离得近好照顾,这就想到了这个房子。”
“那是,这多好啊,离的近好。”张月英念着,连忙招呼米多和金多回去。
两人谁也不想回去,想在这个院子里帮忙,张月英就自己走了。
回去的路上张月英后悔死了,恨自己怎么就没提前想到这个房子,早早占住,让张月萍和关喜东在这里住该多好,真的一墙之隔啊,实在是太近了。
可是人家已经捷足先登了,就算是后悔也来不及了,张月英不能想啊,本来还想着关喜东如果能住进来,好多不方便的事隔墙一喊就行了,这下,没希望了。
又想到了刚刚那个男孩子,孔卉的弟弟,生的真好,说话也有礼貌,不急不慢的,很有教养,这以后嫁到这样的人家,也是享福的。
和房子没有缘分,只能作罢了。
张月英带着遗憾走进堂屋,正想和李强说,就见李苗坐在堂屋里,眼睛红红的,还有王月容也是。
张月英一进屋,李苗立刻站了起来,忙喊了声:“嫂子。”
张月英吓一跳,从她嘴里听见一声嫂子还真的不容易啊,尤其是站起来叫的。
王月容在一旁又说:“月英啊,这苗儿在这里过年,又给你添麻烦了,你看,让她住哪儿,我去好给她收拾收拾。”
张月英听了,说,“就米多那个卧室有地方了,不过也不知道麦多什么时候回来。”
李苗一听麦多的地方,连忙摆手:“嫂子,我不用,我记得咱家有个行军床,我哥以前的,在哪里放着了,我睡堂屋就行,就那个行军床就行了。”
李苗说完,张月英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啊。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更,晚九点吧。
第62章
张月英看着李苗,这个今年已经三十二岁的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眼角也生出了细纹,和年轻时不一样,虽没有生孩子,可身材也在岁月的磨砺中开始走了样。
这个世界对谁又是公平的,对谁又是不公平的?
李苗这么一个人,自小在王月容身边长大,上面两个哥哥,王月容和李自新偏疼她许多。可日子长了,养成了一个娇惯的性子来,什么也不愿意干,只想依靠父母。长大了嫁了汉,穿衣吃饭,可没穿多久也没吃着什么,那汉就入狱了。李苗和那人离了婚,自此回了娘家。
张月英在张家,因为黄冬梅一直想要儿子,人也比较强势和精明,所以张月英每每看着她妈的个性,在家里和左邻右舍处的并不太好,向来都是不受气不肯退一步的人。黄冬梅的性格看在眼里,张月英打小就不想再做她妈那样的女人,她一心一意的想着奉献于家庭,而不似黄冬梅,在家里说了算,死死压制着男人张中华,动辄就嫌张中华不能干,没能耐,挽起袖子就要亲力亲为。怕的是左邻右舍,笑话她是个绝户,生不出儿子来,便想在其他方面争一个强。
而这个世界上的男人绝大多数都是懒惰的,他们像孩童一样不肯长大,除非有家里逼着,有人逼着,他们才慢慢生出责任心,才渐渐懂得什么是男人的义务和职责。也才可能挑起本该属于他们的担子。
而张中华,就在黄冬梅这个厉害的女人手里,在这个嫌弃他这也不好那也不行的女人手里,人还没有懂得承担,便已经放弃了,后来就完全躲在了黄冬梅的羽翼下,贪酒下棋,人生恣意。
后来有了张月萍,黄冬梅的心就更不在家里了,公社里每年拿先进,评奖励的都有她的名字,是个能干的女人,也是个有能力的女人。
但对于两个孩子和张中华来说,她并不是一个好妈妈和好妻子。
张月萍几乎是张月英一手带大的。
虽然张月英比张月萍大不了太多,但那时已经能帮助黄冬梅带孩子了。
她喂她吃饭,带她玩耍,甚至帮她洗衣服。
那个年代,都是哥哥姐姐带着弟弟妹妹长大的,张月英也是,所以她养成了这种性格,付出型的性格。
张月英此刻看着李苗,又想起她刚刚结婚时,李苗还小,那么小的一个小姑娘,水灵灵的,叫她一声嫂子后,便藏到了王月容的身后。
张月英的确是看着李苗长大的,像一个调皮的孩子,就那么长大了。
此刻,张月英才发现,那个孩子,竟也已经三十二岁了,没有家庭和孩子,跟着已经年迈的母亲过日子,眼角处都是皱纹。
他们相处了二十几年,人的一生,又能有多少二十几年。
张月英突然想起了一些孩子,那些孩子是自卑的,是不受重视或者生活的并不顺心的,想引起父母的注意,或者想展示自己的存在感,不停的哭闹,就是像让父母,让身边的人多注意她一点,再多注意她一点。
李苗或许就是这种。
“行军床就在金多床下面放着呢,你去拿吧。”卧室里传来了李强的声音。
李苗听见了,立刻应了一声,“行。”
说完,王月容便站了起来,却被李苗阻止了,小声道:“妈,我自己拿吧。”
王月容脸上讪讪的,看一眼张月英,然后对李苗点点头:“好。”
一九七五年的冬天特别冷,似乎比往年的冬天要冷许多许多。临过年的时候,又下了一场雪,这场雪下完了,引的大家都在叫好,瑞雪兆丰年嘛。
可谁也没想到,这场雪竟然从年二十八开始下,一直下到了大年三十,中午的时候,外面还在飘着雪花。
可是对于李家来说,这又是一个比往年任何一年都要温暖的年。
这一年和以往过的一样,又不一样,不一样的就是,李苗这个姑姑,终于懂事了。
人感觉欣慰的时候,身体也会跟着变暖,因为心是热的。
红县的传统和其他地方的不太一样,大家都是年三十夜里吃年夜饭,可红县不一样,他们都是在中午吃一顿好的,丰盛的,吃完中午饭后就开始包饺子,一家人坐在一起,包上个一下午,下午四五点就要放鞭炮吃饺子了,不管别的,就在比看是谁家放了第一挂鞭炮,过年第一响。
中午这顿饭准备了好些样,最重要的是李自新做了蒸碗。
这蒸碗不好做,有鱼、鸡块、排骨,每样都裹上面炸了,吃的时候再上锅蒸,蒸的时候放花椒和八角,再用酱油和醋调味,蒸上满满一锅,一碗一碗的,蒸好了,把盘子放到碗上面,然后一倒,碗和盘子的位置互相颠倒,再把碗轻轻抬起,那圆圆的蒸碗就倒扣在了盘子里。
蒸好的肉块不管是什么都很香,却又不腻,还有醋的一点点酸味,上面再撒上葱花,一端上来,所有人都流口水了。
这人会吃,一般就会做,李自新就是个爱吃的,所以很多菜他都会做,只是苦于没有食材,尤其是那几年。可这一两年,经济开始复苏,也没有那么多糟心的事儿了,李自新就重新捡起了这些手艺,过年了,大家好好吃一顿。
李金多仍然是最馋的,看见蒸碗上了桌,使劲的咽口水,却不下筷子。
李自新低头喝一口酒,指了指盘子,“咋不吃?”
李金多摇摇头,“爷爷还没吃呢,奶奶也没吃。”
“吃吧吃吧。”李自新说。
老人就是这样,做好了饭,就喜欢看着孙男娣女的吃,一边看她们吃还会一边满足的笑,好像自己不吃都能饱了一般。自己倒一杯酒,慢慢砸,一杯酒砸完了,孩子们也都吃饱了,自己这才动筷子,尝一口这一年来的辛劳和幸福。
李金多得了爷爷的令,可还是不敢吃,看一眼李强,李强便对他爸说:“你先吃一筷子,要不然他们不敢吃。”
李自新哼一声,“也没见你小时候那么多规矩,这倒好,看把孩子给拘的。”
话虽这么说,可依然特别高兴,看孩子这么懂事,十分满意。
李自新夹了一筷子后,立刻放了下来,又端起他的酒杯慢慢的砸了起来。
金多这就不怕了,终于可以动筷子了,这一筷子下去,就捡来了一个排骨。
炸过的排骨再这么一蒸,外面面皮又香又筋道,带着面香油香还有汤汁里的各种作料香,在往里就是嫩嫩的肉肉,咬一口肉汁肆意,又软又嫩,李金多这么一口下去,突然嗷了起来。
米多就坐在他身边,连忙问:“怎么了怎么了。”
李金多闭着眼睛,使劲皱着眉,手还捂着嘴,一边努力的嚼一边说:“咬舌头了。”
李苗在旁边噗的一声笑了,然后所有的人都笑了。
张月英连连道:“看你这出息。”
说着话,李自新看看屋外,外面的雪还在飘,他喝了口酒问:“我那大孙女还能回来吗?”
说到李麦多同志,昨天就说能回来,这已经三十了,还没到家,想着或许是这大雪给耽搁了,也没了消息,一大家子人就差她自己了。
这李麦多毕竟是李家第一个孩子,出生的时候人人稀罕,李自新也特别喜欢她,觉得这个孙女飒爽英姿不让须眉的,也最惦记她。
“说不好就在来的路上呢。”李强连忙宽慰道。
李金多也叹一口气,“我大姐不回家,我连想吃的都没吃上。”
米多连忙问他:“这么一大桌好吃的,还有你没吃上的?”
说完了,李金多立刻看一眼米多:“也是你喜欢的啊。”
李米多不敢说话了,她实在不记得,哪个是她喜欢的,金多也喜欢的,好像麦多也喜欢的东西。
李苗在旁边插一句:“是不是大蛋抱小蛋?”
“对对,就是这个!”金多立刻说。
然后在一旁戳了一下米多:“别告诉你没想着这一口,咱爷爷做这个最好吃了。”
李自新在一边听了,随便夹了个孩子们不喜欢吃的凉菜,说:“准备了,等麦多来了就做。”
“真的?”金多叫起来。
“这还有假,你爷爷都把肉馅调好了,哎,你说你们这些孩子啊,什么麻烦爱吃什么,就这蒸碗,麻烦不麻烦,都要炸好了再蒸,还有那大蛋小蛋的。”王月容在一旁说。
“是啊,爷爷,都是麻烦的做法。要不然这样,今年你给我们说一下怎么做,然后我们来做,这样以后这个菜就不至于没人会做了,是不是?”米多突然说。
李自新看米多一眼,犹豫了一下,道:“那行,我就说一遍,你们听好了。”
“鸡蛋先煮熟,”李自新喝一口酒,慢慢说:“鹌鹑蛋煮熟。都熟了吧,然后……”
李自新说完,米多一点一点的记着,听到后来,突然愣了一下。
她呆呆的看着这桌上的饭菜,蒸碗,这特殊的味道,和别家不一样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