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5章
三天后, 船停在了重庆朝天门码头。
这里人来人往, 没到新年, 却已在码头两旁的栈道上, 挂满了喜庆红彤彤的大红灯笼,热闹的仿若新年的集市。
江边百级阶梯往上去,房屋和街道都换着角度交错往上修建着,此时的码头,各色船只沿着码头密密层层的排停着,栈道上密密麻麻全是人, 一时间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穿插过这些密集的人群,从而安全到家。
可即使如此, 池槿秋还是眼巴巴的盯着岸边, 寻找大哥,母亲他们的踪影。因为二哥早在上船之前, 就给他们拍了电报, 想来他们应该是全家出动在码头候着。
很快她就发现了以池太太为首的池家人站在人群中向她张望,她的心情一下激动起来,几乎船一停, 就朝她们奔去。
弄得跟在她身后的池二少和余从濂两个人担心她的伤口裂开, 一路拼命的挤开人群,给她开出一条小路,总算到达了池大太太的面前。
“秋儿?”池大太太起先没认出她,待回过神后,颤抖着双手伸过来, 先摸了摸她的脸蛋,确定她是真人不是幻想,然后一把把她搂进了怀里,嚎啕大哭起来:“儿啊!你还知道回来啊啊啊啊!你个没良心的孽子!你还记得你娘?”
“娘!”看到池大太太明显瘦了一大圈,且身形憔悴,池槿秋也哭了起来,“娘,对不起,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旁边的大嫂李姨娘几个人都看得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纷纷开口劝池大太太,“先别哭了,这里人多,咱们先回家再说。”
“对对对,先回家。”想到自家女儿不知道受了多少苦,这才风尘仆仆的归来。池大太太忍住眼泪,紧紧拉着池槿秋的手,生怕她再次跑了似的,毫不顾及富家太太的形象,勇猛的挤开人群往前走。
剩余的池家人赶紧跟在后头,池大少又找来几个山城棒棒军,帮着他们的行李送到码头上的大路,那里有他们家的车。
一到大路,池家人都想和池槿秋坐一个车,其中以池大少池二少两个更甚,直接占据了驾驶座和副驾驶座,前者是兴师问罪,后者是躲避吴、田两个小姨娘。
车子一路摇摇晃晃,池大少的训斥声,夹杂着池大太太的哭声,池槿秋一路耸搭着脑袋,一副知错的表情,熬了大半个小时,车子停在一栋小小的三层小洋楼里。
自打从鹿儿庄搬迁开始,全家的生活水平与房子大小成正比下降,从最初的豪华祖宅到现在,已经变成一个独栋的小别墅,占地面积不过一百五十多个平方。
虽然有三层楼高,但因为是半旧老房子,青砖瓦房,格局十分局限,家里女眷家当众多,进门第一层除了客厅,就是杂货间、小厨房,卫生间,和一间供方妈、秀秀、小翠三个佣人住的房间,楼梯底下也塞满了各色杂物,看起来十分逼仄狭窄。
然后二楼则有四个小卧房和一个小客厅,一个功能齐全的洗浴室加卫生间。池大太太、李姨娘、大哥两口子、还有二哥的两个姨娘把这四个卧室占了。
李姨娘本来想把二哥安排进两个姨娘的屋子来个三p,早点开花结果抱孙子……
二哥被自个娘如此开放又猴急的举动吓倒,誓死不从,脑门全是汗的跑去三楼客房里住,池槿秋的房间在他旁边,另外还有两间空着的客房。
整栋房子半新不旧的,踩在楼梯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让人有种怀疑木质楼梯有种会踩碎了的感觉。
虽然住的是拮据了,环境却着实不错,池槿秋搞不清自己住哪,却也知道是在繁华市区旁边的一座山脚下,背靠青山面朝嘉陵江,还能隐约看到山下熙熙攘攘的市集,在全国各地,大部分难民都逃难在这里,人口已经爆表的陪都重庆来说,买到这样一处房子,想来极不容易,且价格不菲。
等池槿秋把行李放到屋里,下楼吃饭。不用多说,又是一副眼泪横飞的哭骂场面,池槿秋挨个哄完家人,实在精疲力尽,二哥以她伤口还没复原的借口,替她挡了众人的询问,让她洗涑一下,回房歇息。而可怜的二哥和一路相随的余从濂,成为新的询问对象。
池槿秋拖着自己疲惫的身体,来到二楼楼梯拐角处的洗浴室里,这里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不但有马桶,浴缸,还有淋浴!
方妈给她放了满满一缸热气腾腾的热水,旁边放了个小马扎,让她坐在马扎上,拿帕子避开她身上的伤口,把其他部位擦洗干净。
因为一直处于奔波状态,又浑身是伤,平时除了刷牙,池槿秋很少有机会洗澡,于是刚才在回来的车上,密闭的环境中她都能闻到自己身上的异味了。
要不是脸皮厚,恐怕她得羞愧而死,也难为余从濂不介意她身上的臭味,面不改色的跟她谈情说爱,她都佩服他的毅力了。
本来方妈放好水,她是打算自己洗澡的,但一来她行动不便,二来方妈坚持要给她洗澡,她也就没拒绝。
可在看见她身上密密麻麻的伤痕弹痕,还有那瘦得只剩下肋骨和皮的身躯,方妈心疼的忍不住哭了起来。
楼下说话的众人听见哭声,以为池槿秋出了什么事,都噔噔噔得跑上楼来查看动静。吓得池槿秋赶紧穿上衣服,好说歹说她没事,这才把人都给打发了。
池大太太倒没离开,她自己的女儿,自然能看。
当看见自家女儿面黄肌肉,形容枯槁,脸颊凹陷,活像一个行走的骷髅,全然没了以前的半分风采,池大太太心里一阵钻心的疼。
想到刚才在楼下盘问余家小四时,他丝毫没有嫌弃自己女儿,话里话外还透着要娶自己女儿得意思。池大太太咬咬牙,绝心考察那小子几天,若是人品品行都不错,就把女儿直接嫁给他。有他约束着,也省得女儿到处乱跑,把自己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心里存了心要让他们小两口独处,加上天色已晚,池大太太也不讲究那么多规矩了,不但留余从濂过夜,还让他去看看自己的女儿。
两人都累得慌,且在回来的船途中闹得些许不愉快,池槿秋看着自个屋里,床铺褥子都是干净整洁的,屋里还熏着她最爱的淡淡兰花熏香,只觉得困意一阵阵地上涌,朝余从濂挥挥手,说了句,“有话明天再说,我实在太累了。”回身躺在柔软的床上,就沉沉睡去。
也不知道是累的,还是回到久违的温暖环境,池槿秋这一觉,睡的无比舒心,跟做梦一样,舒服得都让人产生了一种错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一阵,“砰!啪啪啪啪啪!”的声音震耳欲聋,像是枪击,又像是放鞭炮的声音,震得池槿秋一下惊醒,发现全家人都守在她的床边,池大太太还眼角含泪,余从濂满脸担忧,不由惊魂未定的问:“怎么拉?外面是在放鞭炮吗?怎么都守在我床前?”
忽的感觉不对,她的声音怎么沙哑的像是几辈子没喝过水变成那样的?
“快过年了,隔壁邻居有几个小孩儿在放鞭炮......没想到把你吓醒了,真是可喜可贺,阿弥陀佛!”池大太太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的向她解释。
大哥坐在床边,表情极为凝重的跟她说,“从你回家躺在床上就病倒了,发了近五天的高烧,险些烧没了 。医生说你熬不过今天的话就没救了,所以大家才守着你。”
“我病了?”池槿秋有些惊讶,“我只感觉自己在睡觉呀......哦不,有时候又感觉被窝暖和过了头,热的想蹬被子......”
周围面色紧绷的池家人都松了口气,池大太太也连着深吸了几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看向一直默不作声望着池槿秋的余从濂问:“余小四,你前儿说得话可算数?”
“自是算数。”余从濂毫不犹豫的点点头,“我的父母已经从香港赶来,介时会登门拜访,诚心和伯母商讨一切事宜。”
“好!好!”池大太太连说几个好字点点头,“你有心了。”
“大哥,娘他们在说什么?”池槿秋迷茫的看着大哥,旁边的大嫂抱着白白胖胖,已经有三个月大的儿子过来,笑着在她耳边低声说:“娘在商讨你和余四少的婚事。”
池槿秋睁大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她不过发高烧昏迷了五天,余从濂就在这期间搞定了所有池家人?她娘就急着把她嫁出去?要不要这么狠,这么急啊!
可接下来二哥的话,让她彻底无话可说。
二哥一脸不舍和惋惜的表情道:“你这五天,一直反反复复的发烧,丝毫没有退烧清醒的迹象,我们把全重庆最好的医生请遍了,得到的答复都是你伤了根本,导致抵抗力下降,体质变虚,随时都会生病,稍有不慎就会一命呜呼。娘担心你命不久矣,想给你冲冲喜,又听余从濂说,他父母在香港安了家,那里能请到很多有名的外国医生。如果把你弄去香港,有那些医生精心照料着,你的身体应该能慢慢康复。但是,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怎么能无名无分的就跟着一个男人去香港呢......所以.....妹子,你要成为泼出去的水了!”
池槿秋:.......
突然觉得二哥好可恶,好想打他怎么破?!
第076章
半个月后, 重庆某条主干道上, 十辆贴着大红喜字的福特轿车, 缓缓行驶在路面。
车后跟着一连串穿着喜庆衣裳的迎亲队, 吹着唢呐,一路引来不少路人指指点点,无比羡慕的目光,停在了山下的池家门前。
因为余家已经搬去香港,池大太太又舍不得女儿,于是余太太和余从濂就决定, 他们成亲当日,坐着婚车在重庆绕一圈, 然后回池家住三天, 等于三朝回门,再带池槿秋去香港养身体。
等到车停下来, 池家不大的客厅里, 女宾客们都听见了动静,纷纷上三楼看新娘子准备好没有,顺便堵门讨要红包。
外面冷, 池槿秋的屋子烧着暖炉, 大嫂、李姨娘几个都坐在她的床边,给她检查最后的妆容,池大太太则坐在她对面,一面唠叨婚后该如何相夫教子,一面又眼泪汪汪的说着舍不得她离家之类的话。
池槿秋则端坐在床上, 听着她娘唠叨,时不时应两声,头上顶了个鸳鸯戏水的红盖头,此时额头处被撩了起来,方便看人吃东西。
因为一会儿要绕整个重庆主干道一圈,得花一两个小时,大家怕她饿着,先投喂饱再说。
正吃得起劲时,忽然听见一阵喧闹的“来了来了!”声音,伴随着木质地板被踩得嘎吱嘎吱声,紧接着房门被打开,年轻的女宾客们嘻嘻哈哈的一窝蜂冲过来,大嫂几个便赶紧拿粉的拿粉,拿口红的拿口红,开始给她补妆。
池槿秋任由她们摆布自己,听见女宾客们叽叽喳喳说着余从濂已经到楼下了,心里开始紧张起来。
穿过来两年多了,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个时代结婚,因为在潜意识里就认为,在这战火纷飞的年代,连命是否能保住都成问题,更遑论嫁人生子呢。
可她也明白,自己身为一个女人,身处在这个时代,是迟早会结婚嫁人的。不同的是,她是选择一个不错的人,将就嫁了过一辈子,还是选择自己喜欢的人,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是确定自己是喜欢余从濂的,也相信他会给自己想要的生活,但就这么结婚了,她还是有种茫然无措,赶鸭子上架的婚前恐惧感。
她使劲儿的掐着自己的掌心,想办法转移注意力,不让自己胡思乱想,门外很快上来一大群人,听声音都是年轻得小伙儿,呼啦啦的喊:“开门噢!你们女婿斗来喽,还关到撒子!”
他们都余从濂在重庆的朋友,和一些认识的军官过来撑场子。
女宾客们就站在门后笑:“想让我们开门,可以,先发红包再说!”
外头答:“你们不开门,我们啷个发红包喃?”
“从门缝塞进来撒!”
话音刚落,只有筷头宽的细小门缝里猛地塞进百来个厚厚的小红包,女宾客们赶紧去捡,却因为红包塞的太多拉扯不出来,只能笑着喊:“完蛋了!门缝被堵住了!这下打不开门,接不走新娘了!”
“那可不一定!我们自备了劈门的斧头。”
尽管知道外面是开玩笑的,但池大太太的眉毛微不可闻的动了动。一向最会察人观色的大嫂立马和一个交好的宾客使了个眼色,那女客会意,领头进行下一环,什么吟诗作赋,家里钱财该谁管之类的话题。
外头早有准备,毫不含糊的一一对应,等到里头实在没辙了,余从濂的声音在外头喊了声:“池槿秋!”
池槿秋一震,整个人从梦游里回了魂,想站起身来去开门,却被李姨娘按回原位对她摇摇头。
随后听见他在外面一字一句道:“我余从濂当着诸位亲朋好友的面儿,用我这条命立誓,若你打开闺门,我必遵前言,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钱财都交你手里,家中大小事,全凭你做主!今生今世唯你一人,绝不二娶!”
这时代的男人大多三妻四妾。娶一个媳妇的,要不是没钱没本事,要不就是专一深情之人,前者是常态,后者是少见。
余从濂能当着众多亲朋的面,抛下身为男人的自尊面子说出这番话,引来外面叫好声一片。屋内姑娘们更是尖叫连连,纷纷捂着脸双眼放光望着新娘子,羡慕之情一表无疑。
在这些叫喊声中,原本紧张茫然的池槿秋突然放松,心情大好,在确定池大太太表情满意后,她才放下盖头喊:“开门!”
女宾客们费尽力气打开被红包塞住的房门,余从濂身穿黑色红边绣暗花的马褂,胸前挂着一朵大红花,手还捧着一枝开得正艳的红腊梅,进门就跪在池大太太面前,先磕两个响头说,“娘,我来接秋儿了。”
等池大太太红着眼睛,嗯了一声,又膝行到池槿秋面前,将手中的腊梅递给她,在她耳边低语:“秋儿,我来接你了。你瞧,我给你摘了初冬的腊梅,是不是你最喜欢的那种?”
池槿秋盖着盖头,看不见他的脸,但低着头能看见他是双膝跪着,弥补了她没被钻戒求婚的遗憾,以及放在她手中的,那种娇艳至极的红梅花,像极了战场喷洒的殷红鲜血。
她呼吸一滞,下一刻,泪眼汹涌而出,从穿越过来伊始,一路枪林弹雨,风餐露宿,受了多少伤,见证了多少人的死亡,她以为自己会一直这么下去。
却没料到,幸福来得这么突来,来得这么快,快的都让她产生一种自己已经死了,或者在做梦的错觉。
她甚至能在亲朋们的哄笑声,夹杂着外面的鞭炮声中,听到,感觉到那些已经逝去的人,那些倒在她面前的人,正站在周围起哄的人群中,朝着她微笑,嘴里说着各种祝福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