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失策了,像他这样身份的人,显然杀人并不用自己动手,没有血气不代表人也善良。
方应看没有回答我的话,只定定地盯着外间一地昏死过去的护卫看。
我揪着他晃了晃,“本来你对我动手,我应该杀了你,但是念在是我先不请而来,今天的事就算了,倘若以后我听说你作恶,一定拧掉你的头。”
我把方应看放下,忽然瞥见我的裙角沾上了一层黄黄的毒烟凝固成的污垢。
不光裙角,整件衣裳都蒙上了那层污垢。
我愣住了。
我的裙裳,是包夫人给做的,她是那么一个热心可爱的小老太太,嘴碎心软还很好骗,信佛,总是拿着包大人的俸禄去布施,说这样来世会有福报,我起初烦她,后来不烦了。
她喜欢给亲近的人做衣裳,还爱绣花,绣得很漂亮,她故去之后我一直很珍惜她给我做的衣裳,这一件是我最喜欢的,因为穿破了,我自己试图缝补,但缝得不是很好,后来展昭拆了线,又重新替我缝了一遍,缝得像是新的一样。
我穿着它破碎虚空,用一身罡气保护它不被虚空撕碎,只为了留一个念想。
我愣愣地伸手抠了抠污垢,不光没抠下来,还把被毒烟腐蚀变硬的裙角抠出一个口子。
这身衣服废了。
我顿时红了眼睛,一把揪住方应看,把他按到地上揍。
方应看不过是个先天高手,他的那点反抗对我来说只有让我更加恼火的作用,我只盯着他的脸打,把他漂亮的容颜打成红肿青紫的猪头脸。
唯有这样,才能出气。
我打了半刻钟,卸去内气之后的拳头只带着我本身的力道,但我仍然没有对准他过于脆弱的部位,这样会把他打死。
为了一件衣裳杀人,不好,包夫人也不会为此开心。
但为了一件衣裳打人,很正常。
第24章 铁骨铮铮方侯爷(3)
我把方应看打了个半死。
但仍然不能释怀,因为我除了生气,还很难过。
我最后踹了他一脚,红着眼睛走了,因为如果我再继续留下的话,很可能会控制不住自己打死他。
外面下着雨,已经是半夜。
汴京仍旧是那个区域划分严密的汴京,只是和我记忆里的不太一样,没有我的两个宅子,开封府的方位也有小小的变动,旁边是刑部,刑部旁边是神侯府。
我淋着雨,身上的衣裳已经被毒烟腐蚀大半,假如遭遇毒烟的人不是我,大约尸体都已经腐烂,但它只在我的皮肤上徒劳地留下了乌黑的毒水,顺着雨滴落而下。
理智告诉我,我该去找个地方弄件衣裳遮体,但我站在熟悉而又陌生的开封府前,什么多余的心思都没有,脑子里一片空白。
人在难过的时候,理智尤其脆弱。
我不能为了一件衣裳杀人,但我可以找其他人发泄,比如诸葛神侯,按照狄飞惊的说法,他至少是个宗师级别的高手,我可以打他,不用怕他被我随便几下打死。
我踹开神侯府的大门,朝里面喊,“诸葛神侯在不在家?”
不多时,就有人迎了出来,除了十几个捕快,还有一个坐在轮椅上的青年,我的目光在他的轮椅上流连了一下,确认里面应当藏着许多暗器。
刚刚被方应看用暗器暗算过,我对这个青年没有一点好感,即便他长得和狄飞惊一样好看。
青年看到我,眉头一蹙,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扬手一掷,披风便朝着我飞来,我接过柔软干燥的披风,顿了顿,忽然就不怎么讨厌他了,我把自己裹进披风里。
青年的披风很大,可以把我完全包裹起来,带着一点暖香气。
青年开口道:“姑娘深夜来找世叔,不知所为何事?世叔上了年纪,难得好眠,若非急事,不如说与无情听。”
我有点奇怪,人怎么会叫无情这样的名字。但我并不很在意,我对无情说道:“我听说诸葛神侯武功很高,想和他切磋几招。”
无情身边的一个小童怒声说道:“放肆!我家神侯是什么身份,岂是你……”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无情看了他一眼,我没有理那个小童,而是又道:“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和他切磋。”
无情的眸光清清冷冷,他打量了我一会儿,忽而说道:“一样是切磋,无情同姑娘一战如何?倘若无情不敌,再请世叔。”
我觉得这个小伙子可能对自己的武功有什么误解。
我犹豫了一下,我现在满心的火气,要是和他打起来收不住力,很有可能出事,但放在人家的立场上,连手下这关都过不了,还想和人家老大打,实在是有些过分。
于是我和他商量道:“十招,我要是在十招内制住你,你就把你世叔叫出来,我要是制不住你,我就离开,再也不上门。”
刚才说话那小童又嚷道:“十招!你这是瞧不起我们公子吗?”
无情却道:“好。”
于是我闪身上去,眨眼间离他只有三步,他的反应比方应看要快,抬手就是一发飞刀,我避开飞刀,他的轮椅已经向后猛转,十余个机关齐齐打开,漫天的银光将我笼罩在内,不得不说,还有点好看。
我外放出一层罡气将暗器全部打落,脚下踏月法疾速向前,一个手刀击在无情即将发出袖箭的手上,随即握住他另外一只手的脉门,单指点在他的眉心。
我说道:“你输了,让诸葛神侯出来。”
其实无情的脚下还有机关,我和他距离又如此近,他要是不识相,还可以再拼一把,但显然这是个聪明人,已然发现了他和我之间的巨大差距,于是他承认道:“是,我输了。”
不需要无情去叫,得到消息的诸葛神侯衣冠整齐地来了,他有些像关七,明明年纪不小了,看上去却有一种孩子般的俊朗,只是他比关七要多一些皱纹,总体来说,是个看上去就很有武林名宿感觉的老人。
一个实打实的大宗师,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期。
我放开无情,对他颔首,“你们这里,有练武场吗?”
诸葛神侯问道:“姑娘来此,只是为了切磋?”
我反问道:“你怕死?”
诸葛神侯笑了,他手里握着一杆很漂亮的红枪,漂亮到几乎不像是他这个年纪的人会使用的武器,他说道:“对我来说,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无谓的死。”
我知道他已经有了战意,也并不是真的怕死,但出于对我平生见过的第一个大宗师的尊重,我还是配合他废话道:“朝闻道,夕死可矣。”
诸葛神侯说道:“姑娘只是从字面意义上理解了这句话。”
我生气道:“我没有读过书。”
诸葛神侯于是不再说话,带着我来到了神侯府的练武场,无情带着捕快们跟了上来,却不上前,只是离得不远不近地守着。
练武场站定,诸葛神侯格外多问了一句:“姑娘可有趁手的兵器?”
我对他扬了扬拳头,他反而笑得更加慈祥,说道:“昔日权力帮帮主李沉舟亦是盛年之时拳倾天下,只是我等后来人已经修不出那样的武技,姑娘年少有为,老头倒不敢放下这杆枪。”
我管他放不放下枪,运起幻魔身法猛然拉近距离,一拳就挥了过去。
我这一招只用了五成功力,毕竟我也不知道自己和大宗师之间的差距有多少,不好下手太狠。
诸葛神侯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我第一拳,随后枪出如火花,朝着我正面击来,我一拳砸上带着深厚内力的枪尖,随即那杆红枪上爆发出一股强势的力道,如同烟花一般在我拳头上炸裂开来。
我的手顿时红了一大片。
只是一击,我心里就有了数,这个诸葛神侯的功力确实很强,以大宗师之身,竟和我一个破碎虚空的武者五成功力全然相当,他就等于半个我。
我的手被打红了,诸葛神侯也不好过,他被我拳上反震出的力道逼得不得不以另一只手同时持枪,面色也稍白了些许。
我没有说话,再度一拳挥了上去。
诸葛神侯的枪法是真的好,他的身法也厉害,积年的内力透过漂亮的红枪在练武场上炸开了一朵又一朵惊艳的烟花。
我从五成功力,渐渐用出了七成力道。
然后老头内力耗光了。
我有些不甘心地瞪着面色忽白忽红的诸葛神侯,知道他再不缓口气就要吐血了,终究还是妥协道:“行了,你调息吧。”
我准备走了,走之前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问道:“你知道元十三限和方歌吟住在哪里吗?他们比你的实力如何?”
诸葛神侯缓了一大口气,这才带着一抹苦笑说道:“姑娘是说元限和方兄吗?他们的行踪很难找,何况姑娘要找人比武,大概这世上已经没有对手。”
他话说得笃定,想来他和这元限和方歌吟都交过手,知道他们的大概实力。
我不觉得失望,我本来也没奢望过能找到一个势均力敌或者是强过我的对手,我只是想给自己找几个能打一打又不会随意打死的人,砍瓜切菜一样的杀人对我来说是没什么意思的,唯有和高手切磋,才能让我高兴。
比起这个,我倒是有些好奇元十三限这个人来,我问诸葛神侯:“他到底叫元限还是元十三限?”
诸葛神侯又是苦笑,“他是我师弟,本名元限,因为习练了十三门武功,都练得十分厉害,所以江湖人就称他元十三限。”
我的脸色有些怪异起来。
元限有十三门武功,就叫元十三限,我也有十三门奇功,难道要叫戚十三霜?
我没有在这个可怕的问题上多做纠结,我的心情已经缓过来了一些,随意点了点头,转身就要离开。
诸葛神侯却叫住了我,他说道:“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我回过头来,说道:“戚霜,干戚的戚,霜雪的霜。”
诸葛神侯叹息道:“不像个姑娘家的名字。”
我发现自己挺喜欢这个老头,他看上去太慈祥太和蔼,很能让人联想起长辈,我就对他笑了一下,说道:“这是我自己起的名字,我爹给我起的名字是戚宝宝,是不是就很像姑娘家的名字?”
诸葛神侯却又叹道:“像,但又不像戚姑娘的名字了。”
自然是不像的,我爹给我起名宝宝的时候,何曾想过我会历经雪雨风霜,从戚宝宝成为戚霜。
我越发喜欢起这个能理解我的老头了,于是我问他,“我可不可以住在你这里,替你做事情?”
诸葛神侯定定地看着我,半晌才说道:“姑娘可知以你的身手,当世再无人可敌,入了汴京,便是龙临深海,凤遨云端,甚至做第二个李沉舟不在话下,进我神侯府,实是辱没。”
我不知道李沉舟是谁,但是我知道老头的意思,我摇了摇头,说道:“我已经过了搅风搅雨的年纪。”
老头倏地笑了。
第25章 铁骨铮铮方侯爷(4)
我在神侯府住了下来。
诸葛神侯让先前和我交过手的无情带我熟悉环境, 我问了无情许多问题, 慢慢了解到这里的常识。
我来的时候遇见的围攻现场来自三方势力的博弈,被围攻的关七是汴京一个大势力迷天盟的老大,但是他走火入魔多年, 势力被吞并大半, 取而代之的是他原先的妹夫雷损所创立的六分半堂,之所以说是原先的妹夫, 是因为关七走火入魔之后,他妹妹就失踪了, 有人说是被雷损悄悄杀死的。
那个长得和我爹特别像的苏梦枕则是汴京另一势力金风细雨楼的老大, 之前对关七出手的两名男子是他新结义的两个兄弟, 王少侠叫王小石, 对我有敌意的白衣男子叫白愁飞, 他们都是为了保护诱饵雷纯而来, 说起雷纯的身世就厉害了,她是雷损和关七的老婆温小白生下的女儿,也就是说关七的老婆和他的妹夫搞在了一起,据说关七就是因为这个才走火入魔。
我立刻想起关七对待雷纯的那种满满爱意的态度, 顿时明白了两方势力为什么要拿雷纯做诱饵, 母女之间总有相似的地方……雷损真不是个东西,当初搞人家老婆,现在还利用自家女儿去设局害人。
汴京两大势力如今正在争锋,六分半堂已露颓势,金风细雨楼如日中天, 偏偏苏梦枕又是雷损的准女婿,这就更乱了。
想到苏梦枕,我就想起他的毒伤,我对毒物十分敏感,即便没有亲眼见过伤口,也知道他中毒不浅,随时可能发作,倘若只是个陌生人,我压根看都不会看一眼,可谁叫他长得那么凑巧像我爹?
我问清了天泉山的地址,换了一身无情让人送来的衣物,就急匆匆地出门去了。
这会儿正值凌晨,汴京的早市还没开,一场夜雨刚过,迎面的风带着秋日特有的寒凉,我发现无情实在是个细心的人,他给我准备的衣物虽然是仓促找来,却夹着可以抵御秋寒的薄棉,不光如此,连身形大小都十分合适。
天泉山在汴京城外,和六分半堂呈左右之势挟持汴京,我到了之后才发现,与其说金风细雨楼是楼,不如说是塔,塔身还都刷了不同的颜色,按照无情的说法,是青红黄白四座楼,加一个苏梦枕独居的玉塔,被人戏称为苏楼主的象牙塔。
我直奔象牙塔去。
象牙塔里只有苏梦枕一个人住,这很正常,久病的人通常不喜欢见人,苏梦枕白日里已经足够忙,到了晚上自然愿意一个人待着。
我找到苏梦枕的房间里,他没在睡觉,而是在书桌前处理公务。
我门已经推了一半,看到苏梦枕抬头看见我的眼神,莫名就有了些不该如此的感觉,于是我缩回手,敲了敲门。
苏梦枕冷冷地说道:“虽是恶客,但我这里也没有让客人站在门外说话的道理。”
我不是很喜欢他对我的态度,但我在他面前仿佛天然就有了一丝劣势,我只得胡乱地点点头,走了进来。
半夜未见,苏梦枕的脸色比先前看上去要好了一些,想来已经有人用药替他压制了毒性,但他眉宇间仍有毒气未散,我有点担忧地看着他,说道:“你的毒已经中了很深,让我帮你好不好?”
苏梦枕定定地看着我,说道:“苏某与姑娘素不相识,姑娘断苏某宝刀在前,意欲杀苏某兄弟在后,这份情苏某不能领。”
我理直气壮地反驳他,“当时我伸手是想帮你制服那个关七,你的刀误砍到了我,难道要怪我皮太厚?以后找机会还你一把宝刀就是了,还有白愁飞的事情,我已经答应你不动他,苏梦枕,我们之间并没有难以解决的深仇大怨,我的情你领也可,不领也可,我只是想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