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高棠说的,天子十八,中宫无后,这次的选秀说不得就能出个皇后贵妃什么的,对于许多适龄少女来说,是一步登天的好机会。
我现在走在街上,到处都可见戴着面纱或是帷帽的少女出入脂粉衣料首饰店铺,毕竟自家养着裁缝绣娘的大家小姐大部分是没资格参选的。
不得不说,满街美人,衣香鬓影,挺美好的一幕。
如果我看中的料子没有被买光,那就更美好了。
我高高兴兴地出门去,兴致低落地走回家。
家门口有个牵着小白狗,眼巴巴地看着我的高棠。
我忽然又高兴起来,却又有一点矜持,瞪他,“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
高棠连忙说道:“昨天我是有公务,这个季节各地都在防治疫病,乱糟糟的……”
我现在已经知道,他在朝里是有正当官职的,具体做什么解释不清,反正就是他皇帝表哥一忙,就得叫他过去跟着一起忙,经常三五天不见人,陪着我的时间又少,最少的一次,他跑过来放下西瓜就走了,连水都没喝上一口。
十七八的少年人,本来就是抽条的时候,被繁重的公务一忙,眼底经常带着熬夜的青黑,整个脸颊上都快没肉了,瘦出一个尖尖的下巴来。
我觉得总这样不行,但他显然很喜欢。
我也渐渐地表示理解,年轻人,总是想要做出一番事业的。
但理解归理解,没时间陪我就是错。
我罚他只能看着红红翠翠吃瓜,也不给他喝茶,一口都不给。
高棠一点都没有被惩罚的不快,反而心满意足地用那双漂亮的星眸看着我,嘴角弯起,比他脚边的小白狗还要乖。
我虎着脸让翠翠给他倒了一杯清茶,他的笑容更大了一些,咕嘟嘟喝了半杯下肚。
太乖,舍不得。
第50章 卿本佳人(9)
六月炎热如火。
我虽然不畏冷热, 也难免受了天气影响, 变得不爱出门, 高棠先前跑得勤快, 晒黑了一点,后来他再来的时候, 身边总会跟着一两个人打伞。
也许是今年的天气热得太早,选秀的旨意迟迟没有下达,到这会儿六月里,街头巷尾都说可能要推到明年, 原先的美人风景线也不见了, 对我来说, 最大的好处就是原先很多买不到的东西有货了。
也是因为太热, 花郎中怕弟弟路上受苦, 索性就给家里去了信,要留花满楼两三个月,一来二去,高棠也就和花家这对兄弟熟悉了起来。
后来想想,我之所以对高棠的身份那么深信不疑, 花郎中的反应绝对要负一大半责任。
他根本就没有认出高棠。
花郎中虽然是个堂下官, 但他曾经说过自己当初科举殿试时见过天颜一面, 我也就想当然地以为他认得出皇帝,后来才知道,他殿试那会儿见到的是先帝。
高棠身份的暴露说起来其实跟陆小凤查的案子有点关系。
坚强勇敢的陆小凤顶着六月里的大太阳在江湖上晃荡了十几天,终于从绣花大盗落下的一块绣帕上查出了点线索, 找上了神针山庄的薛冰大小姐,又因为薛冰加入了江湖上一个叫红鞋子的组织怀疑上了红鞋子的头目公孙大娘。
机智聪明的公孙大娘把陆小凤一通忽悠,套出了话,得知自家另一个姐妹上官飞燕身陷诏狱,顿时恼怒,把金九龄抓了起来,要挟锦衣卫放人。
抓六扇门的捕头,要挟锦衣卫放人。
锦衣卫根本就没理她。
愤怒的公孙大娘在撕票过程中被自家结义的二妹背叛,得知金九龄才是绣花大盗,恰好又遇到赶来的陆小凤,绣花大盗的案子告破,红鞋子证明了自己的清白。
原本事情到这里就可以过去了,但是公孙大娘不,她要救上官飞燕。
诏狱机关重重,高手如云,她没那个信心去闯。
得知锦衣卫所总指挥使是福康侯府大公子李羽,于是她决定抓个肉票威胁李大公子放人,然后抓到了到处说自己是福康侯府公子的高棠头上。
……谁让李家一门五兄弟都不爱出门。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我跟高棠走在夜市上,一路走,一路吃,虽然每吃个什么东西都得先让他身后那个姓魏的随从尝一口,但他显然吃得还挺高兴。
然后我们在一个黑巷子的拐角处碰见一个卖糖炒栗子的老婆婆。
这位卖糖炒栗子的老婆婆下盘有力,腰身有劲,手臂略粗,一眼看去便知是个高明的剑客,武力等级差不多先天高手巅峰。
她用颤巍巍的声音招呼我,“客人,买点栗子吧,热乎乎的糖炒栗子……”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高棠立刻就心软了,吩咐随从掏钱,那随从对着我的时候冷得二五八万,对着一个假老婆子却和善得很,一边说话,一边买了两大包糖炒栗子。
糖炒栗子没有毒,但假老婆子的推车里藏了两把剑。
姓魏的随从一背过身,假老婆子就动手了。
我很久没有见过在我面前动手偷袭,把我当成空气,还用侧面对着我的人了。
于是我伸出手,戳了一下她的腰。
腰里裹着厚厚的布条,但我的内气可以穿透,假老婆子双剑才刚出鞘,就被我戳得一个踉跄,吐出了一口鲜血。
姓魏的随从猛然反应过来,气沉丹田,大声地喝道:“护驾!”
就有许多个我曾经在路上见过的先天高手从四面八方赶来,不多时,将负伤的假老婆子团团围住。
我之前一直以为这些先天高手只是在京城里辛苦地讨生活,原来还是吃皇粮的。
高棠看着我,我看着他,良久,我问他,“护驾?”
高棠后退了一步,他一只手里牵着狗,一只手里握着糖人,穿着花花的衣裳,像个逃学出来的少年人,不安地眨了眨眼睛。
我叹了一口气,拉着被护的驾从重重高手里走出去。
走了不知多久,高棠才小声地打破了沉默,他说道:“我没有想要瞒着你,我只是……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嗯了一声,“话本里通常这个时候我应该跪下来叫你万岁,然后你把我扶起来,带我进宫做妃子。”
高棠更加不安了,他辩解道:“父皇虽然宠爱齐贵妃,却也做不到三千宠爱在一人,他时常背着齐贵妃宠幸别人,然后齐贵妃就会用各种手段折磨那个妃子……我从小见得太多,一点都不想成为父皇那样的人,我对这段感情很慎重,戚姑娘,你信不信我?”
我生气地说道:“那你为什么要编得那么像?福康侯府里的人都叫你六公子了!还说不是故意骗我?”
高棠漂亮的眸子一眨一眨的,他说道:“我做天子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是天,做高棠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个人,我想和你两个人相处,而不是像父皇和母后那样,一个站着,一个跪着。”
我想了想,说道:“你现在不用担心这个,我生下来还没有跪过人。”
我只跪过慈航静斋的山门。
高棠不说话了,又走了一段路,他的手忽然像是无意识地碰了一下我的手背,然后又是一下,两下。
像是小兽的试探。
我直接握住了他的手。
高棠呐呐地说道:“你不生气了啊?”
我说道:“还有一点生气,如果不是那个刺客,你还准备瞒我多久?”
高棠的脸忽然红了,他偷偷抬起眸子看了我一眼,发觉我在盯着他的脸看之后,他的脸红得更加漂亮,他小声地说道:“我原先是准备七夕的时候……”
离七夕只有十五天。
我感到有点窒息。
小白狗如此害羞,显然已有准备,我不能想象自己错过了多少惊喜。
我握着高棠的手紧了紧,他啊呀了一声,大约是有点疼。
我松了松手,黑着脸咬牙切齿道:“今天那个刺客,让人好好地审!”
高棠不明就里,只知道红着脸胡乱点头,我们两个傻乎乎地走了半个晚上的夜路。
然后就审出了个姊妹情深的公孙大娘。
唐时的公孙大娘一舞剑器动四方,本人更是个黑白两道不沾的江湖散客,上至君王,下到庶民,无不为其风姿折服,我没见过她,却也听过她的名声,而红鞋子的公孙大娘号称唐时公孙氏传人,却没有先祖的散客风骨,带着一帮姐妹到处劫富济贫,劫的是别人的富,济的是自己的贫。
我虽然偶尔也干点这种活计,但我是挑人的,比如坏了杀手行当规矩的青衣楼主,但红鞋子不挑,只要被她们盯上,多看她们两眼都算是罪过,随意找个借口就可以杀人,甚至在没有借口的时候,因为月亮比较圆,心情比较坏,也可以作为杀人的理由。
锦衣卫总指挥使李羽听闻自家皇帝表弟差点出事,拦都拦不住,一定要亲自用刑,高棠好奇心起就去看了一回,回来好几天没有吃得下肉,看到红红白白的东西就要吐。
李大公子也是个人才。
没了原定的惊喜,到七夕那会儿,高棠就把我带进宫转了一趟,大宁的皇宫是我见过的最小的皇宫,胜在精致,砖瓦工艺也漂亮得多,我原先就觉得许多皇宫建得那么大,住的人又那么少,简直就是在浪费土地,看来宁祖高烈仁兄也是这么想的。
高棠在奉天殿外头给我放烟花。
我本来以为只是普通的烟花,没想到烟花在天空上炸亮,竟然从四面八方开出了一片桃花似的烟火,随即又是几梭烟花上去,炸出来却是几个稍纵即逝的字。
前头一行刚刚消逝,后头几梭立马炸响,两刻钟的时间,炸出了整整一首《桃夭》。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
我有点被炸傻了。
高棠显然也是第一次看到成品,他跟我一样傻傻地抬着头看烟花,过了好一会儿,烟花停了。
我问他,“还有吗?”
他啊了一声,才反应过来似的,摇了摇头,不过他又说道:“弄这个很费事,还要调神机炮营的人,已经很耽误正事了,只有一次,不可任性。”
他似乎是想板起脸,可他天生长了一张笑唇,抿着嘴都像是在笑,一点威严也没有。
我点点头,忽然像是看到了什么似的望向夜空,高棠也跟着我看天,我趁着他抬头的时候一把抄起他,脚下轻功一踏,就抱着他朝月亮奔去。
高棠先是惊叫,我拍拍他的头,捏了一下他的脸颊,他顿时红了脸,也不叫了。
越向上,越是冷。
我眨了眨眼睛,对高棠说道:“今晚是七夕,你说我们这样在天上飞着,像不像相会的牛郎织女?”
高棠起初声音很小,一开口就被风吹得散了音,他自己也发觉了,索性把头枕到我的肩膀上,靠在我的耳边,说道:“朕乃天子,不是牛郎,天不能欺朕,姑娘若是仙子,岂不闻楚王幸神女于高唐?”
他说着,还轻轻地咬了一下我的耳朵。
哦豁。
小白狗长本事了。
第51章 卿本佳人(10)
高棠准备做楚王, 我却还没准备赏他枕席。
一是我这个人对待感情一向谨慎,二是高棠的年纪实在太小, 尚有很多不确定性, 我能接受他和我相处一段时间之后发觉不合适离开, 但如果他成了我的男人, 再想离开我去当后宫三千的皇帝,那就没法子了,脑袋和第三条腿, 他只能带一个走。
高棠对此表示理解,但高小棠一点都不理解, 维持着怒瞪我的姿势, 直到我离开皇宫。
七夕之后是中元节,高棠在天坛祭祖, 打从三天前就斋戒, 中元节当天更是什么都没吃,我在路上买了一袋六个包子, 临到夜里送去给他。
大宁的宗庙跟我见过的不太一样, 宁祖本身是个孤儿, 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祖上是哪家,于是宗庙里的牌位从宁祖往下数,拢共不过五个牌。
宗庙是连暗卫都不能进的,我原先也没打算进去,但是高棠不肯过来接包子,眸子里半带着笑意, 说道:“进来吧,让列祖列宗看看,我高棠找了个多好的媳妇。”
我也就不再推辞,拎着包子进了宗庙。
宁祖叫高烈,太宗叫高威,文宗叫高盛,明宗叫高继,高棠他爹叫高希,排在最边上。
高棠没跪在他爹那边的垫子上,而是端端正正地跪在宁祖高烈的牌位下,我递给他一只包子,猪肉馅的,新鲜又热乎,高棠也没有避讳,接过去咬了一口。
他忽然笑了一声,说道:“当初父皇大行,我也是这么跪在这里,母后差人悄悄给我送了一壶牛乳杏仁粥,我倒茶的时候才发现,没忍住吃了,又做贼心虚去把宗庙的窗户全都打开,可第二天还是有味道,我以为会被责骂的,但没有一个人指出来。”
我点点头,“人在高处,看到的东西和在低处是不一样的,有时候一个你很畏惧的人,等你站在比他高的地方,你才会发现他比你想象得要弱得多。”
高棠沉默了一下,说道:“父皇直到临终还很精神,他从没打算立我做太子,齐贵妃也一直在搜罗各种方子想要怀孕,我十岁进学,教我的还是父皇当太子时的太傅,后来太傅告老,我从十三岁自学经义,浑浑噩噩,十六岁猝不及防继承大位,满朝文武齐党过半,到今日才能松一口气。”
我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拍了拍他的头。
高棠这一次没有脸红,反而顺势把我抱进了怀里。
我说道:“过去的事情有时候没必要想太多,你怨恨你爹是应该的,但他又不在意你,你怨他恨他也没什么用,不如也不要去在意他,往好处想想,你把他一辈子宠爱的女人凌迟处死,他要是有知觉,指不定要多恨你,那多有意思。”
高棠抱着我笑,笑了半天又不说话,我戳戳他的后背,问他,“你笑什么啊?”
高棠笑道:“我哪有凌迟齐贵妃,凌迟之刑已经有三十年没有动过了,我只是刮花了她的脸,另派两个婆子看着她,要她去舂米,每日从第一声鸡啼舂到二更过半。”
我越听越觉得耳熟。高棠说道:“母后原先是以戚姬作比,想要做出第二个人彘,可巧我前几天遇见了你,听到戚姬两个字就舍不得,只好让她去舂米。”
我感叹,“你娘也是个狠人啊。”
高棠的情绪却有些低落了,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娘如果不够狠,我们母子活不到出头之日,她其实心眼一点都不坏,我已经同她说过你,她还说等你来了,她就搬出中宫去,你要是乐意呢,宫里的事就交给你管,你要是嫌累呢,她就再忙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