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是和离书,而不是休书,是因为这样至少让薛可人面子上好看一些。
夏侯星哭哭笑笑地说道:“是啊,三年,她为了逃离我身边什么事情都肯做,我早该知道,像她这样的贱人不该要的。”
谢晓峰却在这时说道:“可人只是不认命,她有自己想要的东西,而你给不了,世间女子大多肯妥协,她不肯,单单是这一点,你就不该说她半句不好。”
夏侯星的眼睛红彤彤的,他用剑撑着自己站起身,指着谢晓峰的鼻子骂道:“我与她自小订婚,有父母之命也有媒妁之言,她在遇到你之前对我从未有过二心,谢晓峰,你勾引他人未婚妻子,美名其曰两厢情愿,你若是真和她两厢情愿,为何不肯娶她?我当日也曾放话,只要你谢晓峰肯来夏侯山庄,我送与薛家的彩礼可尽做她嫁妆!你为何不来?”
谢晓峰冷笑道:“我做什么事,需要和你夏侯公子解释?”
夏侯星气得差点没厥过去。
我忽然想起上次见过的慕容秋荻。
慕容秋荻或许有别的算计,但她讲的故事应该是真的,她说自己是在订婚当夜跟着谢晓峰私奔的,夏侯星说薛可人是他自小订婚的妻子,两下一对,不由得让我怀疑谢晓峰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特殊爱好,只喜欢抢别人的未婚妻?
我叹了一口气,止住两人的争辩,说道:“别吵了,吵解决不了问题,夏侯星,你也算捡回一条命了,看在我救你一命的份上,去神剑山庄找间客房把和离书写了,回去过你的日子好不好?”
夏侯星深吸一口气,说道:“我已经看开,但无耻小人当面,我不屑与他共处!”
他撕下一块衣摆,咬指成血书,洋洋洒洒写了满篇,写下的却不是和离书,而是一封休书。
夏侯星在休书底下留了姓名,把那块衣摆掷在地上,指着谢晓峰说道:“告诉那贱人,我与她生生世世不再有任何关系,她若有一日被从神剑山庄赶出来,哪怕是在外面饿死冻死,也请不要进我夏侯家的门,你谢晓峰若是不嫌弃她二嫁,娶她为妻,我提早贺她得偿所愿!”
夏侯星提剑就走。
我啊了一声,叫住他,“你别走,正头戏还没看,上哪去?”
夏侯星回过头,愤怒的脸上带着些许疑惑神情。
我指了指谢晓峰,说道:“刚才对剑,是为了救你一命,现在是为了让我自己顺气,顺带替一个姓慕容的姑娘讨个公道。”
谢晓峰竟然怔了怔。
我怀疑他是忘记了自己负过几个姓慕容的姑娘。
我问谢晓峰,“当日你在那位姑娘的订亲宴上将人劫走,没过几个月就将人抛弃,还许诺七年之后会来娶她,却失约了,有没有这回事?”
谢晓峰被我提醒了一下,大约是想起来了,顿了顿,说道:“的确有过这么一件事。”
他没有解释的意思,我也没有听他解释的意思,我把血河剑重新挂回腰间,对谢晓峰说道:“那位姑娘原本是求我杀了你的,但我觉得这种事情还犯不上杀人,我给你两个选择。”
谢晓峰握了握拳,说道:“愿闻其详。”
我说道:“第一个选择,我废你双手,日后你行走江湖,不可再行荒唐之事,如薛可人慕容姑娘这类事情再发生一起,我就杀了你。”
谢晓峰没有对这第一个选择做出表态,他问道:“第二个选择呢?”
我想了想,说道:“第二,我断你一臂,你仍旧不可再犯此类事情,倘若再犯,我仍然杀你。”
谢晓峰叹道:“这两个选择之间有什么区别吗?”
我惊讶道:“怎么会没有区别?废手是废去经脉,双手尽废是让你没法再使剑,外表看着还是好好的,这两双手照样可以拿筷子端茶碗做做不废力的琐事,断臂是官府里对待犯人的残肢之刑,倘若你选左手,仍旧可以持剑,只是旁人看去,就是个断臂人了。”
老实说,这是我最常用的刑罚。
不出意料的是,谢晓峰两个选择都不想要。
他握紧了手里的剑,说道:“前辈既然要为人报复,不如要了我的命,断尾求生是畜生所为,谢晓峰宁愿一死。”
我劝他,“什么畜生不畜生的,你还年轻,不知道命是最重要的,这世上断手断脚的人多了,难道个个都去死?”
在一旁的夏侯星大约的回过味来了,扭曲的脸庞上透着快意,大笑道:“可这世上谁断手断脚都可以,唯独他谢晓峰不能,他可是高高在上的剑神啊,他要是断了手,还不如死了算了!”
我瞅了瞅夏侯星,夏侯星这个小伙子明明也是个世家子弟,这会儿却像个得志的小人。
谢晓峰根本不理睬夏侯星,双目灼灼地看着我,只道:“前辈,请。”
这是要向我请剑。
我记得先前有个叫寇仲的小伙子,他也是得罪了我被我废了一只手,但人家就比谢晓峰识时务,也痛快得多,我只数了三声的时间,他就做出了决断。
可见人和人之间是有智力差距的。
谢晓峰求死,我却不肯就这么从了他的愿,他不要命,我还要脸。
就在这时,神剑山庄里出来了一行人。
为首的那个老者长得和谢晓峰很像,他带着人将薛可人绑缚了出来,远远地刚出了神剑山庄,就命人朝着绿水湖这边叫嚷,“前辈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这老者应当就是谢晓峰他爹谢王孙。
不得不说,这个名字很容易让姓王的占了便宜。
谢王孙一到近前,就连忙对着我行了一个深深的礼节,又对着夏侯星拱手,说道:“夏侯贤侄,今日之事老朽已经听下人说了,这全是逆子的过错,人在这里,夏侯贤侄把她带回去,是死是活,我神剑山庄绝无二话,还请夏侯贤侄和这位前辈高抬贵手,放过我儿。”
薛可人被堵着嘴,目光里充满了怨愤之意。
我见这个老头通情达理,连忙对他笑了笑,说道:“谢庄主是个通透人,我和夏侯星并不是一路的,我来找谢晓峰,是顺路替另一位被他抛弃的姑娘讨个公道,那位姑娘原本是要谢晓峰的人头的,我已经折了价钱,只要令郎一双手或是一条手臂。”
我把先前说的两个选择给谢王孙说了。
谢王孙的老脸上皱出一团褶子,看着极为可怜。
我一点都不同情他。
没出事之前纵子行淫,出事之后倒来求情,谁给他这么大个脸。
好在谢王孙很快想通了。
他去劝了谢晓峰很久,劝通了。
谢王孙本是想要废双手,要个全乎儿子的,但谢晓峰不肯,最后他留下了一条左臂。
夏侯星双眼晶亮地目睹了全程。
假如这条手臂肯卖的话,我看夏侯星是头号买主。
第151章 正文完
我有心去夏侯山庄一行, 原本是准备自己进去,这下倒是可以让夏侯星带我去。
薛可人的去留当然不由谢王孙做主,更不由夏侯星这个前夫,我问了薛可人本人的意愿,在刨除一些无意义的话语之后, 我总结出了她的想法。
她要留在神剑山庄。
假如换了一个人, 也许是不会愿意留她的,但谢晓峰这个人和旁人都不同,即便他爹谢王孙老泪纵横要把薛可人赶走,他也还是那个淡淡的态度:他不娶妻, 但薛可人要留,可以。
这大概是谢晓峰唯一的好处,在不负责任的前提下, 能够担负起一点责任来。
我其实不是很喜欢夏侯星, 和他的感情之事无关,只是单纯觉得他这个人没有接人待物的头脑, 就像那种很容易得罪人,然后被打死的小人物。
就像我提出让他写和离书,他也答应了,到最后却气性上头写了封休书一样,要是换个人, 没准会觉得打脸,然后把他打死。
事实也的确是这样。
即便我展露了能够打死谢晓峰的实力,他对我也没什么敬畏心理, 在我提出想去夏侯山庄看看他们珍藏的典籍之后,还思考了一会儿,只说家里这种事情都是他爹做主。
儿子不懂事,我只能寄希望于老子懂点事,就像谢晓峰和他爹一样。
路上我听夏侯星身边的那个车夫讲了很多夏侯山庄的事情,具体总结起来就是,千年之前夏侯家的一位先祖为了避战而带领家人逃到当时还是人迹罕至的火焰山里,庶支在谷外建造村落,嫡系则在谷里居住,千年下来夏侯氏成了当地大姓,两三百年前又出了个能人,得罪了当时的开国皇帝,搞得整个家族没法科考做官,干脆就教养子弟练武,渐渐地也成了江湖一大势力。
和人家神剑山庄的创立史比起来,还真是接地气。
夏侯星的老父果然比谢晓峰他爹还通情达理,在听了我的请求之后,当即表示我可以去看夏侯世家的藏书,还分外殷勤地把妻子女儿都派出来陪着我去。
我知道这也有些看着我不让我夹带的意思,但就这我也挺满意了。
毕竟很多世家的藏书是不对外开放的,除非家族湮灭,藏书才会外泄。
夏侯老夫人和两位夏侯小姐带我去了红云谷的天红楼,那里是夏侯世家藏书的地方。
我对那些诗文古籍并不感兴趣,只提出要看武功秘籍。
其实我对夏侯世家珍藏的那些武功秘籍也不感兴趣,我甚至只想看个书名。
夏侯老夫人满脸带着笑,带着我去了上三层。
对一个不能以科考晋身的家族来说,武功秘籍比那些传世古籍重要得多。
夏侯世家的武功秘籍大多是抄本,也有一些看着很是破旧的古籍,上面的文字倒是清晰,我认识的没几本,倒是看到了一本手抄的《乾坤大挪移》,翻了翻,内容和我记得的也别无二致。
单单是这个,并不能证明什么,我放下《乾坤大挪移》,对夏侯老夫人开门见山道:“我昔年听闻千年前有一套武学奇书,全书二十七册,名为《武道大全》,不知府上可有收录?”
夏侯老夫人面上带笑,只道:“这个……”
她身后的一位夏侯小姐却惊道:“《武道大全》明明只有七册!”
夏侯老夫人看了一眼身后的夏侯小姐,轻咳一声,说道:“不是老身隐瞒姑娘,而是这一套书压根就练不了啊。”
我握着拳头,死死压抑着难言的心情,哑声问道:“为何练不了?”
这回回答我的仍旧是夏侯小姐,她撅着嘴说道:“那书上说的什么这个功那个法,说起来玄之又玄的,什么天人感应宗师之气,比道经都难学,分明就是骗人玩的,人怎么能从手里烧出火,把人拍成冰雕呢?”
她说的是天火法和冷尸法。
我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想笑的是原来千年过去,《武道大全》只剩七册,大约还是最靠后的七册,当年就没人能练,千年后更无传承,全然失去了发行的初衷。
想哭的是,原来当真过去了一千年。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夏侯山庄告辞出来的了,也许根本没跟人家告辞,就是那么跑出来的。
明明早就有猜测,但真正面对的时候,终究不是设想时的那回事。
一步踏过虚空,人世千年已过。
我从前不是没有想过这些东西,但毕竟我所去过的所有世界都不相通,有的更风俗类似,历史相近,让我很难有切实的计算,如今偶尔重踏曾去过的世界,才将虚空的真面目一把揭开。
何为时间,何为千年,人寿只百年,能活千年者,是神是仙?
在虚空里一步走了千年的,又是什么东西?
我记得小时候看过一些志怪话本,那时候很怕妖鬼,就想着自己要是个神仙就好了,那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直到当真做了世人眼里的神仙,才知道神仙难过。
倘若重归世间,认识你的早已化成黄土,你的往事已成传说,无人知你从何处来,无人知你何时离开,如此,人已非人。
我以往不是没有过离愁别绪,但一年年亲身历过的时间终究和亲眼看到有天壤之别,我的年岁也有千年之久,却从未像今日这样真真切切地明白千年究竟代表了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跑跑停停又漫无目的地走了多久,只知道停下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江南那么远。
我惊觉自己走了这么远,竟是一点都不饿的。
原来我甚至已经不需食人间五谷,之所以一日三餐,会觉得口渴,会觉得肚饿,只是习惯使然。
那我大约也不用睡觉。
我在一个青楼前停了下来,坐在了青楼的飞檐上,楼中正歌舞,一片欢声笑语。
欢声笑语里也有哀叫哭泣,宛如人间有喜乐,更有悲苦。
我没有理。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理。
我在那角飞檐上坐了很久。
久到身上的衣裳都染了霉斑,脚底生了青苔。
我甚至伸出手探向虚空,拨出一个扭曲的缝隙来,像个傻子似的朝里张望,被刀刃般的罡风扑了一脸。
我垂下眸子去看飞檐底下来来往往的人,又抬眼去看袖子上斑驳的青苔和霉点,忽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通明之感。
我与道,第一次离得这么近。
我闭上眼,生疏地运起体内已经很久没有动用过的内气。
上一次真正运起内气还在数百年前隋末,是和石之轩的那一次对战。
我说谢晓峰天下第一太久,久到他心傲慢,人麻木,那时我却没能看清自己,不知道自己也和他一样傲慢麻木。
只是他当真如他自己说的那样,不屑掩盖,我却习惯掩盖。
我已经有很久没再练过武,也已经有很久没再印证过自己的道。
直到闭上双眼,封塞双耳,断绝五感,我才第一次发觉天地之道已经离我如此近,我的武道也已经变了模样,从涓涓细流,变成磅礴大海。
耳畔忽而传来风声,风声中夹带着一丝箫声,起起伏伏,恍若碧海潮生。
海潮生兮,海潮落兮。
终年不改。
世事终归是轮回。
我睁开了眼睛。
青楼里歌舞依旧,丝竹管弦奏着靡靡之音,飞檐下人来人往,衣衫五彩,头顶阳光灿烂,正是好春时。
我轻敲了一下血河剑,当啷一响,剑鸣之声清悦宛若龙吟。
我嘴角上扬,从怀里掏出随身的金块银锭,哗哗地朝着底下砸,听着底下的人起初惊怒,随即惊喜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