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两人真的好上了?
他看着用剪子顶着脖子威胁自己的女儿,又气又是担心。
他的女儿脾气怎样,他再清楚不过。万一她真的和这臭小子好上了,自己要是强制她分开,她激动之下会干出什么,还真的不好说。
白成山一下就软了,有气也不敢对女儿发。
“爹!我索性再和你说完吧!我已经是他的人了!”
白锦绣说完,一把拉起聂载沉的手,将他拉到了自己的边上,并肩而立。
“什么?!”
白成山听明白了,实在控制不住,勃然大怒,猛地拍了一下桌子。
“你刚才说什么?再给我说一遍?”
“爹你不必这么凶。我已经是他的人了。”她顿了一顿,“爹你稍等,我给你看样东西!”
她松开了握着聂载沉的手,转身朝外奔去,奔到门口的时候,又停住脚步,转头看了眼像根柱子似的立着的聂载沉,对父亲道:“他是我的人了,爹你要是趁我不在打他,女儿也不想活了!”说完才打开门,跑了出去。
书房里只剩下了白成山和聂载沉两人。白成山气得胡子颤抖,对着聂载沉怒目而视。外头守着的刘广隐约也听了些,惊得目瞪口呆,但想起今晚自己所见的那一幕,忽然又觉得极是可能。
白锦绣很快就回来,手里多了一张画稿,拿到父亲的面前:“爹你看。”
白成山觑了一眼,立刻抬眼,目光刷地刺向聂载沉。
“爹,就是那天,我要他给我当model,他起先不肯,后来被我逼得没办法,只好脱了衣服让我画,我画了一半,就和他一起了……”
她停了下来,又回到聂载沉的边上,再次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爹你要骂,就骂女儿恬不知耻好了。都是女儿主动的。反正我就是喜欢他,非他不嫁!”
她说完,转脸朝向身边一直沉默着的聂载沉,嫣然一笑,低低地安慰道:“你别怕。只要咱们真心好,我爹一定会同意的。”
白成山的目光起先落在那副年轻男子的半身画像上,眼皮子不停地跳,半晌,他脸上的怒气,反倒渐渐地消去了。
他慢慢地坐了回去,盯着聂载沉,沉默了许久,忽然说道:“你,给我留下!绣绣你出去!”
“我不出去——”
“出去!”
白成山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人反抗的威严,目中两道精光射了过来。
白锦绣知道父亲在平静的表面之下,其实已是怒到极点,这种时候,倘若自己再顶,只怕彻底激怒了他。但是就这样离去,让聂载沉一个人对着父亲,她又不放心。
她不知道都这样了,父亲还是要单独和他说话,到底要说什么话?
父亲的反应,是她事先没有料想到的。
她死死地攥着聂载沉的手,指尖发凉,手心里汗都冒了出来。
“老刘!把小姐送回房间去休息!”
白成山朝着门外叫了一声。刘广急忙进来,朝白锦绣躬身赔笑:“小姐,咱们先去歇息吧。”
白锦绣心知自己是没法再强留了。她背对着父亲,暗暗地捏了捏聂载沉的手,等他看向自己,朝他投去恳求的目光,这才松开,心里怀着忐忑,慢慢地走了出去。
书房里再次只剩下了白成山和聂载沉二人。白成山坐在太师椅里,眯着眼睛盯了他片刻,平静地道:“我给你五万块,听好了,是美金,不是鹰洋!你回去后,也不必做原本要升的管带了,我知道混成协里有个标统的空缺职位,这个职位也是你的。或者,你还有别的什么需要,尽管提,只要我白某做得到,我定会助你实现。且日后,我也绝不会再找你的不是,就当什么都没发生。我说到做到。你需要做的,就是想个法子自己离开我的女儿,让她不要和我闹。”
“怎么样?这应该不难吧?我以为你应当是聪明人,别再让我失望了。你要是还贪得无厌,不知进退,我不说让人找你的不是,但断你一个前途,叫你无路可走,易如反掌。”
聂载沉终于抬起了视线,望着坐在桌后的白成山,说道:“白老爷,我辜负您之前对我的信任,也亵渎您对我的礼遇,全都是我的错。白小姐的事,是我不自量力奢求在先,她天真不懂事,受了我的诱惑,这才错爱于我,以致不听白老爷您的话。白老爷您现在却还肯如此提携我,我万分感激,但不敢,更无颜去领您的好意,请白老爷收回。”
“您无论考虑何事,必定都是出于对白小姐的一番殷殷之情,是真正为她着想的人。她如今不听您的,也只是出于误会而已。至于她对我,请白老爷放心,不过是一时之惑。我走后,白老爷您和她推心置腹交谈一番,听听她的想法,也让她知道您为父的用心良苦,她一定会理解,也会感激您的。”
他顿了一顿。
“至于我,确实铸错,愿接受一切责罚。回去后,我静候消息。”
他朝座上的白成山深深鞠了一躬,行礼过后,不等他回话便径自转身,在身后投来的那两道喜怒莫辨的目光的注视之下,打开门,走了出去。
第25章
父亲又留聂载沉单独说话, 还赶自己走。白锦绣人是出了书房,心怎么放得下, 死活不肯回房, 就等在外头的走廊上。
小姐不回屋,刘广自然也不敢用强, 何况半夜三更的, 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弄出大动静就不好了, 只要小姐不再强闯书房,也就由着她了,自己在旁看着点就是。
没多少功夫,刘广远远看见聂载沉从书房里出来, 朝着白家大门的方向走去。
老实说, 刘广对这个年轻人的印象很好。之前他去香港接小姐的时候,上吐下泻, 他对自己细心照顾。后来接到小姐坐车回古城的路上, 自己晕车,也蒙他关切有加。人都有私心的。自己是白家人,理当对白家忠心,凡对白家不利之人, 就是自己的敌人,但这样的事发生在了他的身上,刘广总觉万分可惜。毕竟他来古城也就个把月的时间,本以为他和小姐只是刚相好上, 关系想必不会很深,所以进门前特意出言提醒,希望认下错,答应远离小姐,白老爷也不是吃人的人。
他万万没有想到,他和小姐已到了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地步,老爷还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他?
就算不把他扒皮抽筋,他回去了,日后也别再想有什么前途了。
刘广暗自叹息了一声,忍不住瞄了眼身边的小姐,却见她迈步已追着前头那道身影去了,吓了一跳,唯恐她再牵扯他,惹老爷更加愤怒,急忙也追了上去。
聂载沉对白家前头进出的路已是十分熟悉。他穿过走廊,经过高悬“天赐福德”牌匾的前堂,向着大门的方向走去,走到前庭,快到照壁旁时,听到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追了上来。
“等一下!”是她的声音。
他慢慢地停了下来,转过头,白小姐从夜色中现身,飞快地奔到了自己的身边。
白锦绣扭头看了眼身后,见刘广还没追上来,立刻小声问他:“刚才你和我爹都说了什么?”
聂载沉没有应声。
老刘已经追了过来,能听见他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了,前头大门之后,这个点还没睡觉的门房也在不住地往这边张望。她焦急,一把拽住他胳膊,顿了下脚。
“你快说啊!你不会是顶不住,供出我了吧?”
聂载沉慢慢转过脸,看着她。
“白小姐,你父亲今晚很失望,也很愤怒,但我看得出来,他对你是真的关爱。关于婚事,你再和他谈一下,他不会完全不顾你的。”
“你决绝至此地步……”
他顿了一顿。
“你的态度,你父亲已是明了。我已无关紧要了。我先走了。”
他将白小姐还死死拽着自己臂膀的手轻轻拿开,朝她点了点头,随即转身离去。
门房急忙替他打开门,他走了出去,大步向前,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浓重的夜色里。
白锦绣有点没听懂,想再追他,刘广已经上来拦,她无可奈何,只好止步。
聂载沉步行出城,到巡防营的时候,已是凌晨两点。
他回到住的地方,点亮灯火,取出笔记摊在桌上,拧开一支钢笔,坐了下去。
五点钟不到,东方的那片天空里,渐渐泛出黎明的鱼肚白色。他熄灭灯火,放下钢笔,合上笔记本,揉了揉太阳穴,站了起来,开始收拾自己的随身之物。
他来的时候,随身物品简单,现在要走,也是一样,那只他少年时,母亲为他第一次离家外出投考讲武堂而添置的不大的旧藤箱,就已足够装了。
他很快收拾完毕,最后看了一眼自己住了一个多月的这间平房,视线落到床上的那幅牛皮席和被子上,过去,卷起来放在一边,随后他走了出去,兜起凉水洗了把脸,就将营官叫了过来。
离五点半的早训还有一会儿,空阔的巡防营里,此刻还不见半个人影。营官刚从睡梦里醒来,不解地看着他。
聂载沉指着整整齐齐放在桌上的笔记本,道:“我过来的这些时日,晚上有空,陆陆续续写了些东西,是关于新军各种作战技能的心得,还有我这个把月对你们操练的步骤和内容。很遗憾我没法把这件事做完,但全部写了下来,都在里头。你的军事素养很不错,我走后,你在操练官兵的时候,可以适当参考一下。日后要是有新的教员过来,你也可以转给他。这样你们学过什么,没学什么,一目了然。”
营官一愣:“聂大人,你要走?”
聂载沉微笑颔首,再将那辆汽车的钥匙也取出,一并放在笔记本的上面。
“劳烦你方便时,代我把钥匙转给白家管事。”
他说完,向营官点了点头,权作道别,提了行装走出去,向着巡防营大门而去。
营官这下全醒了,望着他的背影,短暂一阵发懵,脑海里突然灵光一现。
难道是白老爷知道了他和白小姐的事,棒打鸳鸯,他这才被迫走得如此突然?
营官对这个年轻教官极是服气,尤其投弹训练那天,要不是他反应过人,舍己扑救,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全营上下千号人,哪个对他不是心悦诚服。
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分明是白家小姐先看上了他的。那么漂亮的一个细路妹,天天穿着露出半截白胳膊的衣服来找,还送这送那,巴着人不放,这谁他妈能受得住?不上那就不是男人了,根本怨不得聂大人!现在害他这样走,营官心里不禁对始作俑者白家小姐略有怨气。
他反应了过来,急忙追上去:“聂大人,你稍等!我去把兄弟们叫醒,送送你!”
聂载沉停步,微微眯眼,迎着东方晨光,眺望了一眼还沉浸在黎明宁静里的排排营房,微笑道:“不必惊动他们了,有缘的话,咱们日后自会再见。我走之后,即便没有新教官来,你们也不能懈怠。时代已然不同,新旧交替,势不可挡。你们习惯的冷兵器和旧军思想,也注定是要淘汰。白老爷给了你们这么好的机会,你们自己不抓住的话,那就太可惜了。”
营官神色转为肃然,习惯性地想给他行个跪礼,以表自己对他这些时日付出的谢意和此刻的敬重之心,待要跪下去,忽然想了起来,急忙纠正,改而挺胸收腹,啪的立正,抬手朝他行了个新式军礼:“聂大人你走好!你的训导,兄弟们必会铭记于心!”
聂载沉放下箱子,也立正向他还了一个军礼,随即拿起东西,转身出了巡防营。
朝阳从东方升起,沉睡了一夜的古城,渐渐苏醒。
聂载沉离开巡防营,上午八点钟,他从郊外的野道上了城门外的那条官道。有脚夫推着能装物也可载人的独轮车从旁经过,见他提着箱,停下招揽生意:“军爷要去前头驿站?上来搭你一程,十个铜板!”
聂载沉微笑摆手,回望了一眼身后不远之外那道沐浴在朝阳中的古老城门,转头,朝着前方继续大步走去。
他忘不了昨晚她在她父亲面前紧紧握住自己手时,那发凉的指尖和潮湿的手心。
她当时一定非常紧张,或许也有一丝胆怯。
分明知道自己做的不是正确的事,但当对上她投来的含了恳求的目光之时,他怎么忍心让她失望?
一切他都可以替她担下,只要自己可以。
他的耳畔,又仿佛回响起了她对她父亲说她不嫌他穷,非他不嫁的那些动人表白。那个时候,有那么短暂的瞬间,他竟有了一种梦境和现实相互交织,而他不知自己到底身在何处的迷茫之感。
大山深处出来的那个少年,他的世界里,不会有这种风花雪月。少年长大了,自然也是一样。
他的前方还有许多重要的事,在等着他去做。
他加快脚步,迎着晨风朝前头可以搭车的驿站走去,快要到达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马车行近的辘辘之声。
他朝道旁让了一让,却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聂大人!可找到你了!”
他转头,看见刘广坐在车夫旁的辕木之上,乘着马车从后上来,见自己回头,就招手致意,等马车停下,跳了下来,疾奔到了近前。
“聂大人,你怎么这么快就走了?你暂时还不能走,老爷叫你回去!”
聂载沉沉默了片刻,没问什么,只朝刘广点了点头,转身就朝马车走去。
自己“做”出这样的事,白成山昨晚气头上没当场掏枪一枪崩了自己,已经是客气了。现在他回过味,不让自己就这样不受半点惩戒地离开,也是人之常情。
刘广也不知道白老爷突然命自己把聂载沉叫回来的目的到底何在。
事情是这样的,一早,天刚亮,昨夜仿佛一夜没睡的老爷就出了屋,叫他去巡防营看一下聂载沉还在不在。要是已经走了,把人给叫回来带家里,当时也没对他说要干什么。
老爷吩咐的时候,从他的神色和语气里,刘广瞧不出他到底想做什么。但十有八,九,应该是一夜过去,觉得这样轻易放了人,未免太过轻巧,所以要把人再弄回来怎么加以惩戒。
主人的吩咐,他不能不从。现在追上了,见他没问什么就掉头回城,只得安慰他:“你别担心,我们老爷不是没分寸的人,何况,小姐也不会不管你。”
聂载沉朝他笑了笑,上了马车。
一个小时后,马车回到白家。刘广将他从僻静的后门带了进去,领到之前他曾住过几个晚上的东厢客房,叫他随意,自己匆匆离开,去向白成山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