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绣,还没起来吗?”
门外传来了张琬琰的声音。
“嫂子,我不饿,不吃早饭,你去忙吧,我再睡一会儿——”白锦绣转头朝外,应了一声。
“舅母和丁表姐来探望你了!你赶紧起来,我帮你收拾下!”
白锦绣暗叹了口气,急忙从床上跳了下去,到窗边把香烟给掐了丢掉,又大开窗户,使劲地扇着空气,等房间里的烟雾散了,这才顺了顺长发,披衣过去,打开了门。
张琬琰是她平日一贯的模样,丽服浓妆,脸上擦了厚厚一层白|粉,涂着猩红的唇,但今天眼睛看起来好像带了点浮肿。
“嫂子你昨晚没睡好?”白锦绣顺口问道。
张琬琰嗳了一声,笑道:“昨晚不是高兴嘛,确实没睡好,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她抬手,压了压眼角,随即打量着白锦绣,摇头。
“你看看你,这都什么样子!赶紧梳洗穿衣,打扮整齐点,可别让她们误会你怎么了!刚才舅母和你丁表姐说,你要是不方便下去,她们就来你房间看你……”
“别!不用不用!我穿好衣服自己下去。嫂子你先去吧。”白锦绣赶紧摆手。
张琬琰叫家里丫鬟进屋帮小姐收拾,再三叮嘱她,要打扮好才能去见人,这才转身去了。
白锦绣很快梳洗完,梳了头,换上一套家常的衣裳,接过丫鬟送来的粥,随意吃了两口,就往楼下走去,来到楼梯口的时候,听到客厅里有说话声传了上来,脚步停了一停。
舅母正在说着她的事。
“……绣绣出事,我在家听说了,也是急得要命。不过说真的,当时我就觉着,你们家老爷有些欠考虑了。绣绣是个黄花闺女,谁家大姑娘出了这种事,能遮掩,自然是要尽量遮掩的,何况你们白家这样的人家。当时要是没惊动那么多人,也未必救不回人。现在可好,防营,巡警营,消防营,不止广州,连外县都翻了个天。人是救回来了,阿弥陀佛,不过绣绣这事,全广州也都知道了。咱们是自家人,知道绣绣没事,可经不住外人的嘴呀,万一外头胡言乱语,绣绣没了名节,往后可怎么嫁人!哎,我想想都替她发愁!”
她啧啧了两声,摇头叹气。
张琬琰脸上的笑容没了,脸色难看了起来,说:“绣绣出了事,我们家老爷和镜堂唯一想的,就是怎么让她平安回来。只要人能尽快归来,别的我们怕什么,那全都不叫事!”
她顿了一顿。
“舅母你自己刚才都说了,咱们是自家人,既然是自家人,舅母怎么也说出这样的话?我是还没听到有谁敢这么快就议论我小姑的。她好好一个人,我白家宝贝着呢!要是叫我知道了,看我不撕烂臭嘴!”
将军夫人面露尴尬。
张琬琰又似笑非笑地道:“舅母,我没什么见识,说话老得罪人,您别见怪,我刚才可不是说您。我也知道舅母是出于疼爱之心。不过,往后舅母你要是听到了这样的话,我教舅母,千万别发愁,上去帮着呸两口,不成就再加个耳光子,看谁还敢放肆!”
将军夫人讪讪地笑,一时说不出话,她身旁坐着的丁婉玉插话道:“好久没见表嫂了,表嫂还是这么利索,叫我实在羡慕。表嫂你是不知道,先前几天表妹没回来,我姨妈在家,饭都吃不下,天天早晚在菩萨面前拜。确实,表妹平安归来才是第一,别的又有什么打紧?”
张琬琰瞥了她一眼,对将军夫人笑道:“舅母,几年没见,婉玉不但出落得越发好了,人更是玲珑心肝水晶做。看看,这才是一身诗书香,谁家翰林女啊!我往后要是有福气再得个女儿,一定要多多和婉玉亲近。”
将军夫人终于从尴尬中缓回了一口气,心中暗自后悔刚才只图一时嘴快,忘了白家这个出身落魄商户人家的儿媳不是个好惹的货,听出她这是顺了外甥女的口风,在给自己递台阶下,忙跟着点头。
丁婉玉羞涩道:“表嫂,你别拿我寻开心了。”
“舅母你有没有替婉玉寻合适的亲事?要是不嫌我多事,包我身上,我保管给婉玉配个如意郎君!”
丁婉玉脸更加红了,转过头,忽然看见白锦绣就站在楼梯口,正看着下头自己几人,急忙站了起来:“绣绣你起来了?要是累,别撑着,尽管回房歇着去,等下我去看你。”
白锦绣走了下来。丁婉玉快步上前,扶住她胳膊。
白锦绣抽开手,叫了声舅母,对丁婉玉笑道:“表姐放心,我就只关了几天罢了,昨天回来就没事了。多谢表姐关心。”
丁婉玉仔细端详了下她的脸色,方露出笑容,吁了口气道:“你没事,姨妈和我就都放心了,前几天一直记挂着。昨天原本就想来的,又怕扰了你休息,这才等到今天才来。”
白锦绣笑着请她坐,自己也坐到了张琬琰的边上。
将军夫人刚才一时大意弄了个没趣,这会儿自然不敢再多说什么了,只反复地叫白锦绣好好休息,表达自己对她的关爱之情。白锦绣一一答应,陪着坐了一会儿,就听她和嫂子两个人开始扯东家长西家短的八卦,笑声阵阵,实在是无趣。丁婉玉仿佛看出了她的无趣,笑说:“绣绣,让姨妈和表嫂说她们的吧,咱们俩一晃都好几年没见了,走,去你房里,咱们说说自己姐妹的私房话。”
其实白锦绣和舅母系的这位远房表姐从前并没多少交情,出国前,只零星地在将军府见过几面而已。但她这么开口了,白锦绣就说好,于是站了起来,被丁婉玉亲亲热热地挽住胳膊,两人并肩上楼,来到了她的房间。
她的房间是去年为了她回国重新装修起来的,全西式装饰。丁婉玉打量眼四周,笑道:“这样的好地方,也就只合妹妹你住,要是换成我,还真不配。”
白锦绣笑道:“表姐你客气了。听说你一个人就把苏州那么大的门庭给撑了起来,还从别房过继弟弟。表姐你是真的能干,我得多多向你学习。”
丁婉玉自谦。跟着她来的一个丫鬟提来一只食盒,她打开,捧出了一只汤盅。
“这是我在姨妈家里亲手给你炖的灵芝虫草参汤,有补气宁神的功效,知道你家里不少这个,好歹也是表姐的一番心意。”
白锦绣向她道谢,接过喝了两口。
她的房间里竖着几个画架,上面钉了几幅画。有刚画完,也有画了一半的。丁婉玉走了过去,仔细欣赏了一番,称赞道:“妹妹你真是有才,画得这么好。不像我,只会描几笔石头草叶,要是有空,妹妹你教教我才好。”
白锦绣知她只是随口说说,胡乱点头,嗯嗯了两声。
两人又坐一起,谈了些闲话。
丁婉玉不但出口成章,对人对事也颇有见地,对着白锦绣时,更是处处显露长姐之风,关怀备至,劝她接下来不要再去香港了。时间过得飞快,很快就中午,白家下人来请白锦绣和表小姐下去吃饭。一同吃完了饭,再喝过茶,舅母就起身告辞。
丁婉玉握着白锦绣的手说:“今天和妹妹久别重逢,深有知音之感,我在广州还会留些时日,妹妹要是看得上我,咱们姐妹之间往后多多往来才好,免得冷了亲戚关系。”
白锦绣是真心折服于丁婉玉的大家风范,自愧不如,点头应下。
送走了客人,白锦绣回到房间,坐在椅子上,什么也不想干,发起了呆。
假期快结束了,因为出了这个事,不但嫂子极力反对她再去香港女校继续做事,父亲也是这个意思。
她原本有些摇摆不定,但是现在,越想,心情越是低落,不知道自己留在这里能干什么,还不如去香港算了,眼不见为净。
她勉强打起精神,开始收拾自己的皮箱。正忙碌着,听到身后传来嫂子的声音:“绣绣你在做什么?”
白锦绣头也没回:“嫂子,我想好了,快开学了,我还是去香港吧。”
张琬琰一把夺过皮箱:“你在想什么?刚出过这么大的事,前几天爹都急得要病了,现在刚回家,你就去香港?现在外头那么乱!不行,你哪里也不能去!”
白锦绣从前一直觉得和这个嫂子有点隔阂,两人话说不到一处去,但刚才听她开口替自己说话,差点噎死了舅母,忽然觉得亲切了不少,说:“嫂子,我待在这边也没事,我会和爹好好说的。你们要是不放心,大不了多随几个人去好了,反正我们家也不缺那几个钱。”
张琬琰放下箱子。
“不行!万一再出这样的事怎么办?你就老老实实待在家里!”
张琬琰说完,觉察自己语气有些重,怕得罪了小姑子,急忙又露出笑脸,拉着她一道坐了下去,轻言细语地劝:“你自己想想,现在又去香港的话,爹能放心?爹年纪也大了,咱们总不好老叫他操心,你说是吧?”
白锦绣不语。
张琬琰看了她一眼,忽然福至心灵:“莫非你是听到了什么消息,怕爹把你胡乱嫁人了?”
她安慰小姑子:“你放心,你不用嫁给那个聂载沉的!这事成不了的!”
白锦绣一听,好是扎心,眼角忍不住红了。
张琬琰还是头回见小姑子在自己面前红眼睛,一下慌了,帮着她抱怨:“我实在是不懂,爹到底怎么想的,这么委屈你!顾家儿子没用,爹看不上就算了,咱们又不是没别人可选了,怎么想到把你嫁给聂载沉?他是咱们白家的大恩人,怎么谢都是应该的,但不能拿你的终身去谢,是吧?你放心,幸好他也上道,知道自己配不上你,昨晚爹一提,他就主动给回绝了……”
张琬琰不解释还好,越解释,白锦绣心里扎刀更甚,呆呆坐着,一动不动。
张琬琰忽然想了起来,说:“放心放心,别怕,这事啊,爹他就是再想,也绝对成不了了!我跟你说,就刚才你上楼后,你舅母跟我一直打听着聂载沉的事呢。”
白锦绣噌地一下坐直身体,转头看着张琬琰。
张琬琰见勾出了小姑子的兴趣,故意卖关子,不说了。
“舅母打听他想干什么?”白锦绣忍不住追问。
张琬琰这才笑眯眯地道:“你那个丁表姐啊,看上他了!你舅母也觉着好,说聂载沉是个能干的人,要是成了,往后能帮你丁表姐支撑门庭。她刚才急着回,我留都留不住,就是要准备晚上请人到家里吃饭呢!你丁表姐不是才女吗?古筝弹得那叫一个好。你舅母说,让她晚上弹给聂载沉听。你表姐长得自然没你好,但也是个美人,有才,人又知书达理,温柔贤淑,聂载沉那种当兵的,怎么可能不喜欢这样的?你想,他们的事一成,爹还怎么拉郎配?”
“嫂子原本还有点想不通,咱爹主动开口,招聂载沉做女婿,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别人求都求不来,他怎么可能拒绝?原来是和你丁表姐先对上了眼!我说呢!聂载沉配你自然是不够格的,不过说真的,除了你,别管是谁家小姐,那还真没问题!”
白锦绣惊呆了,以至于说不出一句话来。
张琬琰以为小姑子放心了,轻轻拍了拍她手,哄道:“听话,你在家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了。”
嫂子走了,剩下白锦绣一个人心如猫抓,又是沮丧,又是难过,再也忍不住,扑到床上趴着,默默地掉了好一会儿的眼泪,心底那股阴暗的嫉妒之火再也遏制不住,熊熊蔓延,刚才吃了几口丁表姐送来的补汤而生出的姐妹之情,在妒火之前,瞬间破裂。
古城回来这才几天,他竟然瞒着自己,已经和丁婉玉对过眼了?
难怪他会拒绝父亲的好意!
男人果然都是叉烧包,昨天才刚抱自己下山,今天就要去听丁表姐弹古筝!
既然丁表姐还要和他再勾搭一番,那就说明两人事还没成。
她还真不信了,凭自己出马,会收不了这个聂载沉。就算不要,也是她不要他,怎么能让他先甩了自己,另结新欢?
她含泪出神了片刻,从床上一下坐了起来,擦了擦眼睛,扭头看了眼西洋钟的时间,过去就打开了门,叫人去把烫发师傅接来家里做头发,她打扮好了要出门做客。
第37章
广州那家专门替富家太太小姐做卷发的烫发铺老板带着工具火速赶到白家。做好了头发, 白锦绣打开衣柜,一件件地翻着之前洋装店里送来的一排都还没穿过的新衣, 一口气试了十来套衣裙, 最后终于选定了一套最能凸显自己白皙肤色的长裙。蓬蓬袖, 圆领束腰, 长裙垂及脚踝上方数吋,料子是纯墨绿的软缎, 裙裾上缀着层层蕾丝,再搭上一双尖头小羊皮鞋,走路时裙裾拂动, 就好似风拂湖波, 再配上新做的垂卷长发, 既淑女, 又透出点隐隐的魅惑性感。
白锦绣又对镜仔细化了个妆, 往唇上抹了层樱桃色口红,轻扫腮红,戴上一双珍珠耳环, 又往脖子上戴了条珍珠项链, 最后往耳后和腕上洒了点法兰西香水,这才拿起准备好的东西, 出房间下楼。
白成山和白镜堂今天各自有应酬, 早上出去了还没回。张琬琰刚才哄完小姑也出门去了,不知去向。刘广等几个大管事也都各自忙碌,不在家, 家里只剩小管事。刚才听小姐说要去将军府,都是亲戚,自然放心,也不多问,早就准备好马车在外头等着。白锦绣登上马车就直奔将军府,不早不晚,掐在饭点前的半个小时,停在将军府的大门之外。
将军夫人对这件事非常上心,特意要康成出面以有事相谈为由把聂载沉给叫到家里。这会儿府里待客的一切事都准备好了,只等客人上门。
将军夫人亲自到厨房看菜,看完了回到客厅,听见近旁侧厅里发出一阵拨弄古筝的乐曲声,走了进去,打量了下外甥女的衣妆。
丁婉玉穿了身新做的杏色旗装,妆容精致,人显得端庄而雅致。
夫人满意地点头:“这就对了,简直挑不出半点毛病。等人来了,我叫你姨父带他在外头说话,你就在这里弹,我会见机让他知道是你在弹奏。你有才有貌,人又能干,真真的大家闺秀。男人嘛,哪个不想娶你这样的回家?”
她想起自己白天去白家时遭的奚落,心里还是有点余气,又道:“你和我那个白家的外甥女,面上过得去就行,不要和她往来!还好你表弟当初没和她定亲,这要是定下了亲事,现在出了这种事,叫我怎么出去见人?我早就看不惯她那没规矩的样了,就知道,迟早会出事的,果然被我料中了!你可千万不要被她带累了名声!”
“知道了。”丁婉玉轻声道。
将军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想了下,又道:“吃饭就我们自家几个人,撤大桌,用小圆桌,这样更亲近些,也好安排座位。到时候我会安排你坐他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