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锦绣等了一会儿,催他:“快点说啊,什么事?”
“……没什么。”
聂载沉终于还是没有足够的勇气说出口,避开她的眸光,含糊地应了她一声。
下次吧,下次等到个合适的机会,他一定向她坦白,请求她的原谅。他对自己说道。
白锦绣见他又没话了,自己偷偷看了一眼衣柜,忍住想要开口问他的冲动,改而问他最近在忙什么。
聂载沉立刻告诉她,他现在在做两件事。第一是要培养军事人才,储备新的力量,这一点非常重要。他打算将长洲岛上清廷原本创办的那个陆军海军小学堂扩建成军校。第二点更是急迫。新旧之交,各地虽然都改了旗帜响应民国,但实际各自为大,动辄交战。他要统一全省,刻不容缓。
“过些天我会把全省的地方头头都请来,坐下一起协商此事。”他说道。
白锦绣知道背后绝对不会只是一个会议这么简单。那些人的手里都有枪和人马,没有一个是善茬。
她不禁紧张了起来:“你要当心!”
“你放心。我会的。”
他安慰她。
他的话很简短,但笃定的语气,让她一下获得了安心的感觉。
她不再多说什么了,在他怀里闭目又躺了一会儿,睁开眼睛说:“这个礼拜六,二十一号,晚上你能腾出空吗?我想你早些回家陪我一起吃晚饭。”
“我们都好久没一起吃过晚饭了。”她的语气有点抱怨。
聂载沉想了下,点头:“好,我会早点回去,陪你吃饭的。”
白锦绣想了下,又爬起来趴在他的胸膛上。
“聂载沉你要保证!你要是食言,我会生气的!”
“我向你保证。”
聂载沉顺着她的要求保证。
白锦绣高兴地抱住他,用力地亲了一口。
“我会等你的!”
……
这个礼拜六其实是聂载沉的农历生日,还有五天。白锦绣想给他过两人结婚后的第一个生日。但他自己看起来完全不记得有回事了,白锦绣也就不说,想到时候给他一个惊喜。
为了他的这个生日,她已经悄悄准备了好些天。
他不用自家的汽车,也不戴自己送他的金表。她也不敢问。现在过生日,想送他礼物,自然不再买什么贵重的东西了。
早几年起,上海就开始流行织毛线,还出了一本专门教怎么织各种漂亮花纹织物的妇女杂志。白锦绣买来一本,又购了开司米羊绒线,推掉一切没必要的社交活动,最近有空就躲在房间里一个人忙碌着。
她自知没本事去织复杂的衣服手套什么的,就选了最简单的围巾,想送给他当礼物。起先自然手拙,好不容易织了半条,回头检查,发现下头竟漏了好几针,围巾空着几个窟窿眼,丑极了,没办法,只好拆了重新织,这样反反复复,织了拆,拆了织,终于赶在他的生日前把围巾织好了。
虽然手指都被毛衣针给戳得肿了,但看着自己亲手织出来的围巾,想象他看到后惊喜的样子,她的心里就充满了快乐。
终于等到了礼拜六的这一天。早上他出门前,说晚上六点前一定回来,陪她一道吃晚饭。
傍晚,她泡过澡,换了条漂亮的裙子,精心打扮完毕,将围巾用一条粉色缎带扎起来,绑出一只漂亮的蝴蝶结,又取了张洒过香水的小卡片,在卡片上留了个地址,和围巾一道装在一只盒子里,放在床的中间,最后还在盒子上压了一朵玫瑰花。这样准备好后,她才出了门,叫司机送她到德隆饭店。
德隆饭店的前身是法兰西银行大楼,现在是广州最高级的西式饭店。老板法国人弗兰是白锦绣以前在欧洲读书时认识的同学,两人很谈得来,他的父亲是使官,他跟着来了中国,但没随家人留在北边,而是追着白锦绣跑来广州,盘下这栋建筑,改成饭店。
白锦绣早和他定好了今晚的房间。弗兰也早早地等在饭店大厅里,看见白锦绣到了,风度翩翩地迎了上来,贴面虚虚碰了下她的脸颊,嘴里发出“啵”的一声,随即躬身用法语说:“亲爱的,你今晚太美丽了。非常荣幸能为你和你的聂先生服务。房间已经准备好,请随我来。”
白锦绣见他一本正经,忍住笑,跟着上去,来到房间。
这是位于顶楼的一个最大最好的房间。
“亲爱的,今晚不止这个房间,整层楼都是属于你们的,没有人会来打扰你们。你看。”
弗兰打开门,站在门口,指着房间让白锦绣看。
房间里没有亮灯,取而代之的是金色烛台。地毯上有条用红色玫瑰花瓣铺的路,从门口循着入内,直通那张铺着崭新寝具的巨大圆床,床的中间还摆着一个同样用玫瑰花朵扎成的花束,上头是个射箭的小丘比特。
“亲爱的,庆贺生日的蛋糕已经准备好了,晚餐随时待命,红酒也冰过了,是我从前从罗曼尼康帝酒庄带来的,一直舍不得喝,今晚就替你们助兴了,到时送到房间来。另外还有乐队。现在就只等着聂先生来。”
“怎么样,还满意吗?”弗兰用得意的语气问。
白锦绣挺满意的,点了点头。
弗兰遗憾似地耸了耸肩,视线落在她的脸上:“我追女人的时候,都没像今晚这么用心过!祝你们过得愉快!”
他金发蓝眼,相貌英俊,生性风流,又舍得花钱,好过的女人,大概能从凯旋门排队排到埃菲尔铁塔,但人还真的挺好。白锦绣笑着向他道谢,请他自便。
弗兰离开后,白锦绣看了眼时间,快六点了。
想到聂载沉回家看到自己布置的一切,她忽然又紧张又兴奋。
但愿他喜欢自己给他准备的这个生日之夜。她想。
……
聂载沉看了眼时间,五点半了。
前两天,他收到一个消息,韶州的陈济南暗中或正密谋突袭广州。他一边派人继续暗中监视,一边考虑着动手的最佳时机。
陈济南是原清廷广东军镇的统制,驻湖广边境的韶州,手下有五千多人马,是支老牌的清廷地方劲旅。民国后,他立刻回到韶州,表面改旗易帜,拥护民国,也接受了聂载沉经临时政府认可的广州最高军政长官的地位,实则极不服气。
这也是人之常情。陈家祖上三代都掌清廷地方要职,军旅世家,他手下的这支人马,将领对他忠心耿耿。他有资历,有枪|炮,有过往战绩,而那个聂载沉,不过一个毛头小子,踩狗屎运娶到白成山的女儿,现在借着原新军的拥护掌控了广州,实际隐隐已有号令全省的地位,他怎么可能服气?
聂载沉更是心知肚明。现在别地人马,表面看着对广州临时司令部是顺服了,但实则都在盯着势力最大的陈济南。
想要统一全省,结束乱局,他就必须拿陈济南祭旗,这毫无疑问。
和她约好的时间快到了。
聂载沉匆匆结束了会议,回到办公室,收拾了东西,走出司令部的大门,正要回白家,身后忽然传来追赶的脚步声。
秘书官手里拿着一份刚收到的电报追了上来。
“司令,有急电!”
电报是奉他命监视陈济南的人发来的,说陈济南今天秘密会见了南雄和连州的人,十几门重金从国外新购入的大炮也于今天被秘密运上汽船,伪装成普通的货物,正分批往广州而来。
聂载沉沉吟了片刻,转身回到办公室,先往白家打了个电话。
接电话的是下人,说小姐不在家,刚才恰好出去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聂载沉一顿:“小姐回来,你帮我和她说一声,我这边有紧急要务,晚上不回了,下次再陪她吃饭。”
下人答应了。
聂载沉又打了个电话,调“太平”和“绥靖”两艘炮舰出港拦截,挂了电话,往西营而去。
第59章
白锦绣打发司机开车回家, 好让他开车来这里——和他公事无关的事, 他应该不会拒绝用自己的车。
她在饭店房间里等着他来。
六点钟过了, 七点钟,天完全黑了下来。
她始终没有等到聂载沉的到来,等到八点钟,终于忍不住,往白家打了一个电话。
“小姐,你去哪里啦?正想找你说事呢。先前姑爷打电话回来, 说他今天晚上临时有事, 叫小姐你自己吃饭,别等他……”
白锦绣放下电话, 满心的欢喜和期待瞬间化为泡影。
她在床边呆呆地坐了片刻, 转过头,看着地毯和床上铺着的美丽的玫瑰花,眼睛慢慢地红了。
她命令自己不要哭,不过是给他过个生日,本也只是想要送他一个惊喜罢了,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何况他也不会无缘无故地爽约, 肯定是有重要的事, 不来就不来。
但是不争气的眼泪, 还是掉了下来。
她一个人默默地掉了一会儿泪, 忽然想起饭店这边的厨师和乐师都还在等着,急忙擦去眼泪,等情绪平定了些, 自己对镜也瞧不出什么异样了,出去打开门,让候在外头的侍者代自己去取消乐队,让厨师把做好的蛋糕和菜肴先送来房间。
或许他晚些会回,看到了,再来这里,自己给他庆贺生日,那也是一样的。
白锦绣安慰着自己。
漂亮的蛋糕和精致的菜肴,还有那瓶插在冰块里的法兰西红酒,很快送了过来。
白锦绣继续等,一直等到深夜,他始终没有来。
菜冷透了,烤乳鸽身上那层泛着令人垂涎的蜜色的油光蒙上一层冷白,冰罐里的冰块化掉,凝结的水珠,沿着红酒瓶壁慢慢地滚落。
白锦绣趴在那张巨大的圆床上,到了下半夜,红着眼睛,最后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夜,西营的军事会议室里,电灯亮了一夜,电报机一直开着,不停地发送指令,同时也接收着来自前方的最新消息。
聂载沉和军事部的要员,在清晨四点多的时候,收到了等待着的最后一份电报。
之前派出的两个步兵团和一个炮营在一夜之间全部调集完毕,抵达指定位置,随时可以向着韶州县城发动进攻。
炮艇也成功拦截下了汽船,将全部大炮连同船上人员扣押,随即调转方向,连夜回往韶州,预计今早最晚九点可以抵达。
抵达之后,水陆两路同时向着县城发动进攻。
先下手为强。那些观望中的墙头草,更需要一个榜样。
陈济南就是送上门的最好榜样。
聂载沉对秘书官口述:“以司令部的名义发电,通告除陈济南外的全部地方长官,两天后到广州参加会议,共商大事。收报后务必立刻动身,逾期不至,后果自负!”
秘书官记下,奔去电讯室发送。
聂载沉看了下时间。
现在距离开火的上午九点还有几个小时。暂时无事,他解散会议,让跟着熬了一夜的军事部成员先去休息,自己去洗了把脸,随即赶回西关。
他是在清晨五点多回到白家的。
这么早,白家下人都还没起来。他没有惊动旁人,直接上楼回了房间,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走到里间的卧室。
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她不在床上。借着朦胧的晨光,他看见床上仿佛放着只压了朵玫瑰花的精致的长方盒子。
聂载沉有点错愕,快步走到床边,打开床头灯,拿起盒子,打开盖,看见里面是条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看起来像是围巾的东西,漂亮的蝴蝶结下,压了一张小卡片。
他拿了起来,视线落到卡片上留下的那两行娟秀的字上,愣住了。
昨天是他的生辰,他完全忘了这个事。原来她要他回家陪她吃饭,是为了替他庆贺生日。不但如此,她还亲手织了一条围巾送给他!
他捏着手中那柔软的开司米围巾,怔了片刻,忽然想起她说他要是食言,她就会生气的话,心跳了一下,急忙放了围巾,转身匆匆奔了出去,从门房处拿了汽车钥匙,坐进去就往卡片上留的地址疾驰而去。
凌晨五点多的广州街道,天蒙蒙亮,街边除了早食摊和挑着担子赶早市的零星路人之外,空空荡荡。
聂载沉开着汽车,一口气赶到了德隆饭店,甚至来不及泊好车,把车钥匙丢给迎出来的门童,自己就往里面奔了进去。
饭店总共有七层,她住在顶层。这么早,操控升降梯的人恰好不在。聂载沉等不及让升降梯慢吞吞地下来,奔到楼梯之前,几步并做一步地往上而去。
白锦绣被门铃声给惊醒,睁开略带浮肿的眼,从床上爬了下去,走过去打开门。
弗兰站在门口,看见她现身,松了口气。
“亲爱的,很抱歉这么早打扰你,但我听说昨晚聂先生没来?你这里又一直没动静,我有点不放心。你还好吧?”
白锦绣勉强打起精神,微笑道:“是的,我很好,没事。他后来临时有急事,来不了,我叫他不用来了。”
她转头看了眼房间,摊了摊手,用轻松的语调说:“布置得这么美的房间,空置了太可惜。所以我自己睡了一晚上。”
弗兰大笑:“这样就好,能有幸邀你来我这里过一夜,也是我莫大的荣幸!你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白锦绣看了眼天色:“我的司机昨晚开车回家了,劳驾你帮我叫辆车,我想回家了。”
“我正好没事,我送你吧!”
白锦绣向他道了声谢,让他稍等,自己进去拿了包,走了出来。
她还有些头晕脑胀,走到门口,高跟鞋的鞋跟被厚厚的地毯给绊了一下。
“亲爱的,当心点!”
弗兰立刻伸手扶了她一把,体贴地道。
白锦绣定了定神,向他道了声谢,收回自己手,正要迈步往电梯去,脚步顿住。
聂载沉来了。他就站在走道的拐角处,视线落到弗兰的身上,仿佛迟疑了下,随即朝着这边继续大步走来,最后停在了她的面前。
“绣绣。”
他叫了她一声,又朝着那个盯着他看的法国人微微颔首。
“我是聂载沉,白小姐的丈夫。”
弗兰脸上露出笑容:“聂先生?久闻大名!我在报纸上见过你的相片!我是白小姐的朋友,你叫我弗兰就行!白小姐昨晚原本想在这里为你庆贺生日,可惜聂先生你太忙了,希望下次你能再来,品尝一下我这里正宗的法国美食,我相信聂先生你一定会喜欢的!”